黄浦江上,沉壁号。
暖洋洋的春日阳光照的人懒懒的,这艘漂亮的游舫上,多了几只燕子,正在顶檐上忙着筑自己的巢穴,新泥落下,在盛开的桃花上绽放出星星点点。船上忙碌着,佣人们正在往船下卸家具,只有正堂里,温百陵喝着已经寡淡无味的茶水。
他坐上快船,一路沿着运河追着,却追差了路。程璧没有去苏州,而是前去了松江,等到了松江,在黄浦江面上看到了沉壁号,但人却已经不在船上了。
这个时候,又有丫鬟前来添水,温百陵问:“小娘子,你家老爷到底去哪里了?”
“哎哟哟,你这个人怎么那么个着急嘛,奴家说过了,老爷的去处,可是我们下人不知道的啦。我们管事已经去问管家啦,你再等等好不啦,慌什么嘛。”丫鬟显然不知道温百陵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也就没有太把他当回事。
温百陵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还是没有味道,耳边不断响起叽叽喳喳的燕子声,让他火气越发大了,他说道:“管事的也真是,那燕子都在船上筑巢了,也不管,到时候,这艘船肯定全是燕子粪!
还不快去把那燕子巢给捅了,这沉壁号是你家老爷的宝贝,等他回来看到了,仔细挨打。”
丫鬟听了这话,立刻回怼说道:“哦哟哟,你这个人看起来是读过书的,怎么说话那么讨厌咧。
这燕子招你惹你了,昨天来了几个客人,人家看到燕子,可是吟了好几首诗词咧,其中那两位姑娘,更是了得。就是因为两位姑娘诗吟的好,老爷才许这燕子继续做窝。
而且,这船也不是我家老爷的了,昨天就说送给那两位姑娘。
那位香君姑娘喜欢这燕子,据说她的一只猫儿,在南京城就有好大一所宅子,老爷说,她的燕子也就该有这么一艘好船才是。”
“奇哉怪也,那姑娘什么来历,怎么这么阔气,你老爷也要巴结她?”温百陵问。
丫鬟骄傲说道:“人家是海外东方社大掌柜的红颜知己,我家老爷,可不要交好么?”
温百陵听了这话,心道自己没白来,程璧果然和李肇基交情不浅,若他能帮着疏通,或许长崎的事能还转,也能把儿子从刘泽清那里解救出来。
就在这个时候,管家匆匆赶来,看到温百陵连忙说道:“温老爷,您怎么在这里呀?”
温百陵说:“你家老爷的船过杭州时,让我来松江会晤,老夫就来了,他人呢?”
“不对吧,我家老爷是请了您,可是您却没有受邀啊,不然怎么不知道大家齐聚月华楼呢?”管家笑吟吟说道。
温百陵冷冷哼了一声,说道:“老夫又改了主意,你家老爷敢拒老夫于门外吗?”
说着,他立刻起身,直接下了船,反正也知道了聚会地点在月华楼,直接登上马车,一路打听着前往。
管家笑吟吟的找了一个椅子坐下,看着其远去,仔细看了看这艘船,对干活的人说道:“都仔细小心些,莫要惊走了这燕子,不然连我也逃不脱罚。”
“您放心就是,这里灰大,您不如回去歇着,小的在这里看着就行了。”一个仆人说道。
管家笑了:“那怎么行,今日还有一笔财要发。”
且说温百陵去了月华楼,上下打听,却没有发现程璧等人的踪迹,才意识到自己被程璧的管家给耍了,于是立刻驱车回到了码头,他不愿意和这管家废话,派人拿了银子去问,得到的消息是,聚会地点在望江阁。
又是一路打听着去,抵达之后,才发现望江阁就在月华楼对面。温百陵知道这是故意的,却也明白生气无用,立刻飞奔而上,直奔了程璧的包厢。望江阁的人也没有阻拦,在他们看来,这就是一个普通的与会者。
登上望江阁的二楼,这里已经完全变了模样,原本用木板间隔开的一个个包厢全都被拆了,只有几根柱子顶着,形成了空荡荡的空间,而这里坐了六七十人,只有包括程璧在内的七八豪商围坐在一张圆桌,其余全都只有一张凳子,形成了一个半圆。
温百陵也没想到,今日会是这么大的阵仗,但他也是见过世面的,更是浙江大商人,他一出现,立刻就有人认出他来,打起了招呼。却不曾想,程璧不和谐的声音响起:“底下人也真是,怎么什么阿猫阿狗的都往二楼放,难道不知道今日这里要谈论大事嘛?”
“程璧,老夫也不不过是来晚了一步罢了。”温百陵淡然说道,往前走了几步,摆出一副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模样,说道:“只是因为迟到,就被你出言侮辱吗?”
“温先生,迟到不迟到的,倒是无所谓,还有不少同仁明日才到,我还要再招待一次,也不觉得费事。
可今日的会,可是有准入资格的。”程璧淡然说道。
温百陵一听资格两个字,信心十足,论财富,他自认为可以在这里排进前三,论名声,程璧在他看来都是后起之秀。温百陵问:“那倒是要请教了,什么资格?”
有人附和说:“便是东方商社出售的行水令牌,请问温先生买了吗?”
“这与你无关,我温家在海上买卖这么些年,其中门路比你们要清楚。”温百陵面不红气不喘的说道,又是上前几步,就要坐在圆桌边上的一个位置,但却被程璧伸手拉走了椅子,让他无法落座。
程璧说:“温先生,没有行水令牌的人,没有资格坐在这里。”
温百陵想不到程璧会公然不给自己面前,程璧却接着说:“刚才温先生的话,好像说他买了,其实不然。我得到消息,温先生前去日本的船队,被东方商社海军堵在长崎,动弹不得。
而前往云台山的船队呢,直接被打了伏击,七艘沙船,全部被抄没,一艘都没有跑脱。
显然,温先生是没有买行水令牌的。
当然,这里很多人也没有买,但却是因为你们对东方商社不够了解,但温先生不同,刚才他也说了,温家在海上买卖多年,其中门路i我们还要清楚呢。
他知道东方商社,却还是不买,那就是要与东方商社为敌,而我们要和东方商社合作,如果东方商社的敌人与我们一起出现,对我们也是不利的。
诸位说,是也不是?”
“是.....是,是。”
“程兄说的有道理,咱们聚在一起是为了发财,可不是和东方商社作对。”众人喧嚣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外面响起了一个声音:“怎么,还有人和我们东方商社作对,来,让我瞧瞧,什么人,这么大胆?”
说着,何斌走了上来,微笑着看着温百陵,而温百陵一眼就认出了何斌,当年的十八芝之一。
何斌笑着说:“原来是温先生呀,我说什么人这么大胆呢?”
何斌走到人堆里,介绍起了温百陵,说道:“甲申国难,天子登基,大明遭乱,郑家也败亡了。之后,东南沿海一片混乱,有跑的,有藏的,有死不认账的。
这些都可以理解,唯独咱们这位温先生,最有胆色,直接啊郑家在杭州的山五行给吞并了,好胆!
山五行是谁的买卖,郑家的,郑芝龙没了,该交给谁,应该我们东方商社来接管,再不济,郑家大公子,已经贵为延平伯的郑森来继承。但温先生两个都不放在心上,直接自己独吞了。”
温百陵可没了往日的嚣张跋扈,他已经明白了,刘泽清或许能从郑森那里保住自己,但面对东方商社无能为力。
温百陵只能服软,说道:“何掌柜,老夫只是代管而已,山五行当然该归东方商社,老夫代管起来,才没有被延平伯夺去。”
何斌立刻换了一副脸,抱拳说道:“哎呦,那可是误会了,误会了。温先生,我是代表东方商社前来大明处理贸易事务的,您把山五行交给我吧。”
“那是自然,不仅山五行要交接,去年就该买的行水令牌,老夫也想着一并补上。”温百陵立刻说道。
“好说,好说。那今日散会之后,咱们交接吧。”何斌淡淡说道。
温百陵说:“自然停何掌柜安排。”
温百陵来了一招就坡下驴,把一切吞下的利益全都吐出来,却也获得了与东方商社和解的机会。
何斌招呼温百陵坐下,自己才是来到主位,对众人说道:“郑家倒了,但大明的对外贸易不能乱。大掌柜安排我来,就是重塑贸易的秩序。我们东方商社,不论是实力还是心胸气魄,都不是郑芝龙能比拟的。
旁的不说,去日本的贸易这一块,商社愿意交出来,和所有愿意遵循商社规矩的人分享。今日结束了,大家回去就可以准备了,四月前往日本的第一波贸易,大家都各凭本事咯。”
何斌这话一出,众人纷纷喧嚣起来,有人高举着账单说道:“何掌柜,这郑家留下的账单,贵社什么时候给了结了。”
“是啊,我们可是翘首以盼大半年了。”
“这么多钱款,若不了结,大家伙心里可都不踏实啊。”
何斌呵呵一笑,说道:“大家静一静,今日就可以结账,而且今日先把规矩说明白了,想得到行水令牌,继续东西两洋的贸易,就把和郑家的账两清了。
若是日后查到旧账,那就别怪我们商社翻脸不认人了。”
“就这么办,我银子都带来了!”有人拍打着地上的箱子。
所谓的结清郑家的账目,并不是商社要替郑家还账,而是李肇基替郑芝龙收账,这些人来,不是来要钱的,而是送钱的。
而这一切,就要从郑氏海商集团的运作方式说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