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锐二人离开之后，知州衙门的后院书房内又恢复了宁静。只不过现在的刘锜讨厌这种宁静，因为它会让自己忍不住的去惆怅，去担忧接下来徐州可能会发生的所有变故。
现在的刘锜，他巴不得李助立刻领兵攻城，至少那样，他可以用忙碌来麻痹自己。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整日无所事事却无法心安……
“相公，许将军在外求见。”
一听是许清赞来了，刘锜连忙让人请进来。
还没等对方行礼，他便忍不住开口问道:“可是城内又出了什么变故？”
许清赞连忙摇头回道:“相公勿忧，徐州一切安稳。”
刘锜微微点头，却也知道他这个时候离开军营跑来见自己，绝对不会是故意过来扯闲篇的。
先示意他坐了，才开口问道:“那你前来，所为何事？”
“回相公的话。”许清赞组织了一下语言，拱手道:“今日那崔彬的事，魏先生与徐锐应当已经来向您禀报过了，只不过也因为这件事，导致城内的许多豪富之家都甚是担心士卒在城内祸乱，想……”
“想什么，他们难道还以为本官会放纵他们出城？”
没等许清赞说完，刘锜气恼打断道:“哪怕我真放其离去，李助和朱武、乔冽难道还能让他们毫发无损的渡过长江去？到时候一出了城，还不是改换门庭，拜了柴进为主！”
刘锜越想越气，一拍桌案喝道:“这群无胆鼠辈，尽皆该死……”
“相公息怒啊。”
许清赞听他那么一说，以为刘锜已经动了杀心，连忙劝阻道:“若是真那样做，到时候城中百姓人人自危，一不小心就得弄出大乱子来。”
刘锜见他误解，大手一挥道:“放心，我没那么好杀！”
看向许清赞，沉声嘱咐道:“派人去他们府门外多加看护，莫要生出乱子来。”
许清赞神色一凛，知道他说的看护其实也就是监视。如果让这些大族豪富带头闹将起来，可不是好耍的。
连忙起身领命道:“末将明白。”
……
两天以后，徐州东门。
刚刚与属下换班的徐锐一边活动着身体，一边踏上了城楼。
作为曾经刘仲武的属下，徐锐是一个比较纯粹的武人，不懂那么多朝廷里的弯弯绕绕，他只管刘锜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徐锐和身旁几个将领打过招呼，便让人搬来一把椅子，大大方方的一屁股坐下。反正这已经是徐州被围的第三十二天，城外除了有一些隶属于关胜的骑兵没事过来转转，其他连个鬼影子都没出现过，大家都习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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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便到了晌午。
正当徐锐以为这天又这么过去的时候，前面值守的士卒传来了急切的招呼。
“将军，下头来人了。”
徐锐闻言连忙起身跑向城墙边缘。
只见远处有两人骑于马上，而他们后面还跟着四五个百姓模样的男子，徐锐目不转睛的一直盯着马上二人，只等到了近前，却发现有一人却是见过的。
正是与关胜追着自己从下邳杀到徐州城外的丑郡马宣赞。而另一个却未曾见过，一没拿兵器，二未着甲。只是那面目似乎是受了重刑的缘故，已经比宣赞有过之而无不及。
旁边的士卒见快走到撑下了，连忙询问道:“将军，要不要下令放箭？”
徐锐连忙摆手。
“速速去通知大帅与许将军。”
等心腹士卒领兵离去，徐锐高声喊道:“宣赞你个背主之徒，若是再往前走，可别怪我乱箭射杀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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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的宣赞等人见说，不禁也慢慢停下。
只见宣赞与旁边的男子耳语几句后，微微打马上前，客气拱手道:“徐将军，我等今日是奉大周皇帝陛下圣命前来，还麻烦请刘相公出来一见。”
徐锐闻言心头一惊，暗道:莫非柴进也来了徐州？
稍微一寻思，对着下头继续喊道:“回去告诉你家柴进，省了他那些花花肠子，有本事就来攻我城池，若想让我等献城投降，做他的春秋大梦去……”
等徐锐发了一阵牢骚，与宣赞一样骑在马上的另一个男子，客气对他拱手道:“不知徐锐将军可认得这些人？”
说完挥手示意，让跟在马屁股后面的几个男子走到前面些来。
徐锐睁着眼睛瞧了半天，却一个也没映像。
大喝道:“你是哪里来得撮鸟？”
“在下乐和，一直与将军未曾谋面，甚觉憾事。”
徐锐对这个名字似有耳闻，待仔细寻思一阵，不禁神色大变。
杭州念仙楼大掌柜，乐观！
这个名字，徐锐已经不知道在刘锜与魏姜等人的口中听过多少次，正如刘锜所说的那样，此人虽然只是一个山东细作，但是其对于朝廷所造成的危害，不亚于十万大军。
“给我射死这个……”
话未说完，城楼下的丑郡马宣赞以迅雷之势拉动长弓，羽箭直从徐锐耳畔呼啸而过。
只听乐和大声喊道:“徐锐，这可是你们大宋朝廷的官员，你都不要了？”
刚才徐锐被乐和所做之事气得一下乱了心神，可现在反被宣赞吓了一大跳。这才想起，此人郡马爷的身份，不就是当年用连珠箭赢了番人才得到的吗？
现在听乐和这么一喊，人又恢复了冷静，连忙制止旁边开始拉弓的士卒。
“谁是大宋官员？”
乐和手往前一指。
“不仅有大宋官员，还有金国使臣呢。”
乐和笑道:“您如果不认识，去请刘相公前来一见，便可分辨真伪。”
正在这时，那个回去禀报刘锜的心腹士卒匆匆跑了回来。
徐锐连忙问:“大帅呢？”
那士卒小声道:“大帅说，山东来人不过是想让咱们献城罢了，多谈无异……”
“刚才许多事情没弄清楚，你速速再跑一趟。”徐锐交代道:“就说那杭州乐观，带着几个自称是大宋官员与金国使臣的人前来求见……”
城墙上一阵安静，宣赞有些担忧的凑到乐和身边道:“刘锜这么久也没见动静，而咱们离城墙又太近，万一徐锐升起杀心，我怕难以护住兄弟周全，不如咱们先行回去？”
乐和沉思片刻，虽然觉得宣赞所言甚是有理，可如果连刘锜的面还没见就这么走了，实在有些不甘心。
“此时咱们已近城下，如果他真要万箭齐发暗害咱们，我一个粗通武艺之人也极难活命。”乐和道:“若是情况有变，兄长尽管离去，切莫被我拖累。”
宣赞一听这话，连忙道:“我又岂能舍了你自己逃命。”
抬头看了眼徐州城楼，正色道:“那就看看情况再说，如果事情真的有变，你必须听我号令，咱们乘早离开……”
那几个同来的官员就在二人马前，也担心城楼上乱箭飞来，连声哀求道:“宣赞将军，乐掌柜，您二位可莫忘了咱们啊！”
乐和闻言哈哈一笑。
“罗相公，您这话得跟上头的徐锐说啊。”
那个姓罗的大宋官员极为聪慧，一下便明白乐和话中之意。
高声大喊道:“徐锐将军，我乃大理寺丞罗汝楫，乃是奉圣命前往大金国为使的……还请将军将刘大相公请出来，他肯定识得在下……”
旁边那个金国使臣以前可是刘锜派人陪着赵鼎去换的人，虽然后来只有一面之缘，现在也只能跟着大喊:“我与刘相公也是熟人，也是熟人啊！”
……
徐州宣抚使衙门。
心腹幕僚魏姜给刘锜倒了一杯茶，一脸的关切。他或许是现在整个徐州城里最懂刘锜的人了。
就在刚刚，当徐锐派人来通报的时候，这位徐州主帅是准备去见见山东来人的。可是刚一起身，刘锜又坐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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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他来说，自己的目的就是为了给朝廷与张浚多拖延一点时间，反正迟早是要死的，见与不见都已经没有了太大的意义，还不如暂且保持如今的安稳局面。
“禀报大帅，徐锐将军刚才交代小人，说来人是那念仙楼的乐观……”
“谁来都一样。”
那士卒话未说完，刘锜便大手一挥道:“虽然两国交兵不杀来使，但你告诉徐锐，如果乐观一直拖延不走，就跑他把人全给留下。”
那士卒脸色有些为难的看了看魏姜。
反应过来的刘锜幕僚，连忙问道:“是不是徐锐将军还有其他事情交代？”
那士卒感激的点点头，立刻回道:“他们带来了几个大宋官员，还有金国使臣……徐锐将军担心若是放箭，会把咱们自己的官员也给射杀了。”
“大宋官员？”
“金国使臣？”
刘锜与魏姜皆是好奇的看向对方。
刘锜道:“简直胡言乱语，哪里来的金国使臣！”
魏姜起初也是满脸不信，可稍一愣神，忽然眉头紧蹙的看向刘锜道:“相公，莫非是与太后娘娘一道南来的那伙人？”
此时刘锜也已经反应了过来，心头不禁又气又怒。
他虽然远在淮南，可刘锜毕竟是大宋枢密副使，何况还有赵鼎这个中枢大臣与他常有联系。所以，皇帝与秦桧的安排他自然也是清楚不已。
“果然不出赵相所料，这秦会之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刘锜气恼道:“他在荆湖之地搜刮百姓，意欲从东海之上躲开山东耳目。当时赵相就多有阻拦，可他们却还是一意孤行，也不知道为何就这么害怕那远在天边的女真人……”
“现在好了，不仅两国使臣落入贼手，更有那无数粮草物资全都便宜柴进，真是可恶至极！”
魏姜看着刘锜气得来回踱步，这些日子以来，他已经很清晰的感觉到自己这位大帅变得比以前易怒焦躁。
如果在外人看来，或许是觉得他城府不够，可只有魏姜明白，刘锜现在所背负的心里压力到底有多大。
作为一个一心为国忠臣，刘锜不怕死。可作为一个受尽士卒爱戴的西北刘家之子，刘锜又对徐州城内的士卒满怀愧疚。
因为他们，并不想为大宋效死。现在之所以没有动乱，完全是因为信服他刘锜，而不是因为那杭州城里高高在上的大宋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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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姜微微上前，拱手道:“小人一直对这乐观极为好奇，不如让学生去一趟城东如何？”
刘锜闻言，眉头一皱。
“咱们一起去，本官倒要看看他乐观还能耍出什么心眼子。”
说完气哄哄的大步往前，直出门去。
……
东门城楼上，徐锐没有说话。
东门城外，乐和与宣赞也是闭口不言。
他们都清楚正主没有明确的指令，自己就只能安静的等着。
唯有那金国使臣，还有姓罗的几个大宋官员在一脸担心的小声祈祷。
终于，城楼之上有了动静，一个身着甲胄的中年人在一群人的簇拥下显出了身形。
这个人，乐和自然是见过的。
不仅见过，而且还很熟。
就在他与张浚一道护着赵构来到杭州之后，他们就认识了。
“刘枢密，小可在此有礼了。”
刘锜看着下头缓缓行礼的乐和，也是心头一动。他虽然听人说过乐和被秦桧用了刑，后面却并没有亲眼见过。此时见他模样，难免又想起曾经杭州城里那个翩翩美男子来。
“刘相公，下官是大理寺丞罗汝楫啊，您还记得吗？”
一声呼喊让刘锜又是仔细看去。
心头不禁暗骂:“本帅现在巴不得活吞了你与秦会之，岂有不识得之理。”
没有搭理下头这个攀关系的秦桧心腹，他早就知道同金国使臣北上的人是谁，所以来之前就已经猜到罗汝楫有可能会在城下。
“乐观……”刘锜收起下意识的称呼，改口道:“乐和，你带他们几个过来到底何意？莫非以为用这群废物，就能让本帅弃了徐州？”
乐和笑了笑，客气拱手道:“刘枢密能够在下邳城斩杀完颜活女在内的数千金国骑兵，便已经证明阁下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动的。小可又怎么可能用这几个跳梁小丑来辱您耳目……”
旁边的罗汝楫与金国使臣都是不知道这回事的，现在听说刘锜把完颜活女都给杀了，已经吓得面无人色。
刘锜冷冷的道:“既然你知道带他们前来无用，又何必多此一举？”
乐和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反而指着徐州城外的沃野良田，缓缓说道:“当年刘少保也曾在徐州为官，不想您也如他一般，从西北一路东来，倒是与他老人家……”
“乐和，我念在以前咱们粗鄙的交情份上没有为难于你，可莫要得寸进尺！”
刘少保是刘锜父亲刘仲武最终的勋官，他没料到乐和突然提起他死去的父亲，故而有些急切的连声打断。
“刘枢密莫要误会。”乐和连忙客气道:“小可素来仰慕刘少保之威名，绝对没有对已故英雄有半点不敬之意。”
没等刘锜发火，乐和接着说道:“我刚才话中之意，不过是想问相公，刘少保能够从徐州返回西北，可您难道不想领着这群关中汉子，返回故乡吗？”
这句话，不仅让刘锜神色大变，连城楼上的那群士卒也是心头一痛。
养我育我的家乡，哪怕黄沙漫天，哪怕不远千里，可谁又能够阻断思念，谁又不期盼着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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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听乐和接着说道:“我主尚在沧州蛰伏之时，英雄之名便已经传遍天下。后来在汴梁城，斩杀高俅之子，东京城人人拍手称快，可那昏君如何？为了高俅，将我主贬为平民，最终不得不栖身绿林……这些，想必刘枢密会比别人多一些感悟吧……”
乐和的话说得极为隐晦，旁边的士卒只听懂了前半截，后半截却只有刘锜与魏姜这些聪明之人听明白了。
他说的感悟，指的就是高俅。
当年皇帝昏聩，为了把高俅安置上高位，让这泼皮出身的高俅在他父亲刘仲武身边待了几年，也就是镀金过后，才能让高俅名正言顺的回到汴梁，最终当上了那三衙太尉。
而这件事，也成了刘仲武一辈子的心结。
“我主本就是大周皇室嫡孙，当年赵匡胤黄袍加身抢夺这天下，今日我主自行取回乃是天意使然。”乐和大声喊道:“诸位西北来的将士们，你们不远千里而来，为的是什么？难道不是为了给种老相公报仇雪恨，难道不是为了去抚慰死去在太原城外的十数万英灵？”
“我知道你们想，可是那杭州城里的昏君不想！”乐和怒喝道:“我为什么带他们几人前来，就是要你们亲眼看看，大宋皇帝根本没有一点一滴报仇雪恨之心，他要的不过是待在杭州城里苟延残喘……他忘了父兄被俘虏之仇，母亲姊妹被凌辱之恨，更忘了数十万百姓军卒，在女真人的屠刀下死不瞑目……”
“刘锜！”
乐和忽然指着城楼上惊怒交加的大宋枢密副使，高声喝道:“你忘了你刘家百年英明，忘了你兄长刘锡死于何人之手吗？难道你要让这徐州城的十万百姓，为了你所谓的忠心也死不瞑目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