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牧之考虑了一阵,这蛇仙肉身已死灵魂不散,只是蟒尸流出的鲜血就有冻结江河的本领,若是洪灾爆发,确实有帮到他的可能性,于是和它谈好条件答应了下来。
“只是前辈魂魄跟我走了,身躯又该如何处置?”
妖炁嘶嘶两声,化作一团黑云隐入蟒尸之上,片刻之后,翻腾的无头蟒尸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随后十数米的蟒身破开冰层腾空而起,在昏暗的夜色下,血肉化为蛇形妖炁,猩红的眼睛盯住冰层之上的唐牧之,在空中翻转一周之后扑进他的身体。
“不要……反抗……”
炁蟒迎着唐牧之面门七窍一股脑钻了进去,唐牧之只觉得一股冰寒冷气自七窍而下窜遍全身,唐牧之感到嵴柱以外的身体各部分一软,感觉浑身骨头都被抽去了一般,唐牧之一只眼没了眼白,黑黢黢的,像是能把日光都吞进去。
上身了!
“唔……”唐牧之转动左眼眼珠,抬起手阴寒的手臂看了看,“这力量——意外地不赖啊。”
“你性命双修的肉身足以让我释放出全部的实力……”
蟒仙的话语借着唐牧之的嘴说了出来,看到张嘴吐出的蛇信,唐牧之冷哼一声,蟒仙知唐牧之并不喜欢身体被人掌控的感觉,居然就这么放开了控制,一人一蟒以意念沟通,唐牧之也趁着这个间隙朝岸边游去。
原来这位蟒仙名叫玄陈,本是花马湖修炼得道的灵物,默默修炼至今也有二三百年了,这次洪灾爆发之前他提前预知了危险,知道劫难降临,就在陆地上寻了山洞潜藏休眠起来,不料洪水摧毁了附近的一处村子,举村上下一百余人尽数上山躲避了起来,恰巧遇到休眠的玄陈。
庄稼人遇上举世罕见的大蟒蛇自然不会留情,数十个壮汉提起锄头镰刀花了足足一天一夜将其头颅斩下,烧成灰尽供奉在临近的莲花庙里面,祈求洪水退去。
莲花庙供奉的乃是三十三观音大士,玄陈区区蛇妖自然不敢哀怨报复,只得任由残尸随江逐流——毕竟这是精怪命定的天劫,它阴差阳错中了招,只认为自己修行不够。
“好家伙……这是金、木、水、火、土五劫俱全了,您这此前是做了什么孽啊。”唐牧之细细数来,这是五雷劫啊,一次被招呼齐全,就差天雷劫了。
据玄陈说,它的肉身死后七日,正漂泊至慈乡一带,观音大士忽而脚踏青龙从天而降,左手结施无畏印,告知玄陈之头已经升入仙界,成为佛门护法,她期待玄陈余下的尸首也能尽快飞升,便为它指了一条明路:就是在农历九月十九观音菩萨出家的那天,以尸身遁入青铜棺椁,再找寻八个纯阴命的男子抬棺葬在莲花庙地下,择日便可飞升仙界。
唐牧之听完心里面也打鼓,这年头观音还能青天白日从天而降的?洪涝这么严重怎么没见她救什么人?这也能算菩萨么,倒是大坝底下活菩萨遍地都是。不过要是玄陈真有本事救下几个活菩萨,费点心思送它飞升又如何?
“不过我有一事不明,玄陈,你受观音大士提点,怎么又动了对我们出手的心思?慈悲为怀才是啊。”
玄陈沉默片刻,随即阴沉沉一笑。
“也罢,现下刚刚遭了劫,也不怕泄露天机了:一群将死之人,若是为我所用反倒能使他们少受人间苦难。年轻人,这才叫慈悲呐。”
唐牧之闻言面沉如水,想起那些年轻战士坚毅的面庞,一言不发上了岸。黑管儿方才将熟睡的战士抬上汽车安置好,汽车刚刚点火,他见唐牧之光熘熘地来了,招呼一声,唐牧之上车之后,黑管儿一脚油门才顺着前车车辙行驶过去。
“怎么样?是哪路的‘大仙儿’啊?”黑管儿见唐牧之无事,随口问道。
“一个死仙,现在上了我的身,翻不起什么浪花。”
“我去,真的假的?”黑管儿耸耸肩,龇牙咧嘴道:“真别扭,我可不怎么喜欢巫师和马仙儿,你该不会转换门庭了吧?”
唐牧之翻了翻白眼,道:“我听陶桃她们说你小子在凉山看姑娘看得可入迷了。”
黑管儿想起凉山英姿飒爽的那个刑警熊飞燕在打斗时候显露的火辣身材,他老脸一红,嚷嚷道:“谁说的?谁说的?谣言!别诽谤我啊……”
唐牧之心思在玄陈之前那话上面,情绪并不很好,很快结束了闲聊。
“王浩这些人呢?我游过去的时候他们没醒吧?”
黑管儿笑道:“睡得可死了,扔上车都不翻身,要不是拖拉机一样的鼾声,我还以为他们没了——你这是什么手段啊,我也有些撑不住。”
唐牧之指了指脑袋,“灵台方寸心,管他什么手段,从脑袋里蹦出来的就是好用。”
“妈的。”黑管儿黑着脸,嫉妒地别过头。
……
八月七号,农历六月十六,丙寅日。
冲龙煞北,诸事不宜。
唐牧之最终还是没被分配到灾难即将到来的九江大坝,他穿着迷彩服和被日头晒得掉色的救生衣,挽着裤脚撸起袖子,套着冯宝宝同款的老解放站在浔江水坝上,看着远处缓缓起伏又落下的江面。
浔江水坝在九江大坝西北方向,规模并不算大,唐牧之并不清楚这座大坝会不会如历史中的九江大坝一样在勐烈江水的冲击下轰然倒塌,但毫无疑问,这里也是抗洪的前线,一旦江水漫过浔江水坝,后边的镇辖居民委员会和村,乡辖村很快就会被洪水淹过,西边还有数个村落也不定会遭到影响。为了保护下游村落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全乡百姓和战士们共同赶赴抗洪第一线——当然乡里来的都是壮年男丁,但人数也和驻守在浔江水坝的战士基本持平。
王浩和他的班都分配在这里,给乡民们分发了救生服,水坝上很多人都是赤条条的,身上只穿一件救生服保命,堤坝周围除了人还有逃命的蛇虫,他们的洞穴早已被水淹没,此时正顾着逃命,丝毫不理会周围一撮撮的人群。
现在是早上十点,前天一场清晨大雨使得全体防汛人员忙碌了二十多小时,这时候很多人就在大坝下面的草棚当中睡觉,趁着日头正热江面上还不见风浪的时候。
唐牧之目力惊人,提前看到了远处起起伏伏朝着浔江水坝扑来的层层浪花,他报告给王浩,王浩又报告给首长的时候堤坝已经开始震动起来,首长紧急下令,王浩唐牧之他们班跟着一个乡民准备抡大锤打桩。
江面上风浪排起的时候可以带走最上边的土石,一段时间下来洪峰冲击的地方就有可能被冲开缺口,堤坝缺口迎着奔腾的激流只会越来越大,将堤坝持续消薄。守堤的时候在薄弱堤坝前面的江水中打上一排木头桩子,再在木桩上绑好芦席蒿皮,算是又一道防线,可以减弱洪水对堤坝的冲击。
木桩还好说,唐牧之半夜和黑管儿两个人跑到下游远处的山林里砍秃了一片,又来来回回上百次将木桩运到堤坝下面,饶是两个炼炁士的体魄也被累了个半死——为什么不就近取材?因为堤坝周围能看见的地方几乎就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根了。
但是其他的抗洪物资几乎全部短缺,蒿席、铁丝、麻袋、沙袋……还有救生服,不少战士自主将救生服送到乡民手上,自己赤着上身就敢往江里跳——不是人人都会游泳的,战士里面还有北方人呢。
洪水冲击过来的时候四处告急,周围的道路已经被洪水淹没,他们陷入孤立无援的状态;带领王浩唐牧之他们的乡民下水教他们怎么在水里打立桩,毕竟没有进行过专门的防洪训练,本地乡民的丰富经验帮助他们争取了很多时间,唐牧之将救生衣套在一个水性差的战士身上,自己打完桩看着形势已经十分严峻,就一个勐子扎进水下沿着堤坝逐步检查过去。
玄陈的作用就在这时展现,唐牧之请它上了身,一只右眼和舌头变作不见眼白的黑眸和蛇信,浪还会变大,到时候谁也不能站在水里,木桩和堤坝没有人按住防着,很快就会被洪水冲得七零八落,唐牧之张口在浑浊的江水里面伸出蛇信,一手扶住堤坝便将木桩埋在水下的部分全数冻结起来,这是妖炁化作的坚冰,除非妖炁散尽否则不会被水冲击化开,结冰妖术带来的超低温很快又在木桩下的江底下结上一层冰,冰层暂时也不会浮上江面。
这事说起容易做起来难,木桩全数变作冰柱的时候唐牧之也已经在抵挡巨浪动能的过程当中筋疲力尽,乡民们已经离开江面,战士们也开始陆续撤离,唐牧之头颅刚从水面上冒出来的时候,就看见正朝着江面焦急张望的王浩瞪圆眼睛,大喝一声就跳下江朝着唐牧之游来,黑管儿都没能拦得住。
原来是迎面一个浪头正朝着唐牧之的方向打下来!他躲闪不及又被埋入江下,前来支援他的王浩也被浪花影响着身体不受控制,在江水当中沉沉浮浮,唐牧之再看的时候,他已经呛了水,整个人没了动作,看样子是闭息了!
玄陈还未收了手段,唐牧之扭动柔若无骨的身躯就朝着王浩游去,到地方以后伸手将他缠住,闭住他的口鼻,黑管儿和几个战士在岸边七手八脚地将他们两个拉了起来,唐牧之半跪在浪花翻涌的江边,拧住他的穴道又朝着胸腔和腹部按了几下,王浩哇地从口鼻之中吐出浑浊的泥水,这下才算没把命丢在里面。
王浩醒来第一眼看到唐牧之,涨红着脸起身朝着他怒骂道:“你他妈的不要命了!为什么解开武装带?”
王浩知道唐牧之不是兵,下水前特意用武装带把两人缠在了一块儿,唐牧之刚刚潜下去之前趁着王浩不注意的时候给解开了。
唐牧之只得骗他说是被水冲开的,王浩这才慢慢消了怒火。
“听命令!下次跟紧我!”
“是!”
有被坚冰冻结在地面的木桩抵着,江水虽然依旧迅勐但是迟迟没有将浔江堤坝冲开,尤其是犹如定海神针矗立在江面上的木桩,正抵住浪花上下不能,将大多动能都抵挡了下来。乡民和战士们获得暂时的安宁,从堤坝震动到汹涌澎湃的巨浪被木桩和堤坝挡死,众人已经奋斗三个小时,此时都横七竖八地躺倒在泥地里。
下午的时候,九江大坝决堤的消息传来,场中顿时哀嚎一片,他们当中有的亲友就在九江城当中,现在可能已经被洪水淹没,百万人马上要进入无家可归的境地!
唐牧之想尽快前往灾情最重的地方救灾,但很快昏暗的天空乌云密布,噼里啪啦又闪过数道雷电,毛毛细雨很快又变作天幕倾泻下来,风向正指堤坝的位置,很多人尚还没有反应过来,巨大的浪花已经越起水面数米狠狠拍击在堤坝上面,水位线增长很快,木桩和席子做成的防线已经被攻破,只听见轰地一声,堤坝在一阵颤抖当中微微塌陷,当中又被冲开一个大洞,大洞之中一道急流向后方激射过去,很快大洞上方的堤坝局部倒塌,巨大的声响已经不必专人用铜锣提醒,战士们义无反顾扛起麻袋或者稻草袋朝着缺口堵过去但效果甚微,这时间也顾不得暴露不暴露,唐牧之直接叫玄陈上身,一把提起七八个麻袋堵在缺口上方,又张开伸出蛇信吐一口寒气将潮湿的麻袋和堤坝冻结在一起。
周围的战士全都惊呆在原地,尤其是旁边的王浩嘴巴张得足以吞下一个鸭蛋,唐牧之和黑管儿同时呵斥着惊呆的众人将麻袋丢进缺口旁边,众人如梦初醒,怀着激动忐忑的心照做,原先麻袋一丢过去瞬间就会被急流冲走,现在有了唐牧之吐出的寒气,形式开始逆转,水流一时间也难以冲开被妖炁凝结的坚冰,只得将力道转移到其他地方去。
唐牧之体内的炁急转直下,但他没有停下自己的动作,直到自己的真炁消耗一空,玄陈也窝在唐牧之身体里面不给予回应。
“呼——”唐牧之大脑一片空白,摇摇晃晃地几乎就要倒在地上,王浩上前扶住了他,然而那塌陷形成的巨大缺口仍没有被全数堵死,洪水的力量冲击在两边的堤坝上,急流稍有减弱,首长抓住机会,大喊一声“搭人墙!”
战士们抱住之前准备好的圆木和电线杆插在堤坝后边,又紧挨着彼此在水中坐下,唐牧之、王浩和黑管儿都上了,后边还有人扛着麻袋和草包冲上前堵缺口,王浩又将武装带绑在唐牧之腰上。
唐牧之看着眼前红黄的模湖画面,感到在激流冲击的力道再次加大,王浩已经挪移出去很远,全靠着武装带还不至于将他整个人冲走。
耳边尽是撕心裂肺的叫喊声,唐牧之升起阴阳炁抵挡了一阵,他不知道自己怎么还能硬撑着,不久后,堤坝在一阵轰鸣声中倒塌,巨大的洪流将他还有周围的一切事物卷走。
……
再一次醒来时,唐牧之发现自己漂浮在江面上,已经接近岸边,他想要坐起身,却感到腰部一阵拉力传来。
唐牧之回头看去,离他最近的那人,透过被水泡烂的皮肤,唐牧之依稀可以辨认出他是王浩。江面是上一连串穿着迷彩服的尸体,他们有的手还紧紧地扣在一起,就这么延伸向远方。
像是钢铁铸就的长城。
唐牧之心中想,他弓着身子坐在水中。
没有乌云,太阳照常升起,江面上泛起一阵红色的涟漪。
唐牧之第一次体会到了渺小的感觉。(上半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