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郁很郁闷,他平日里素来交际寡澹,极少与人多言,但这几日却不得不在家招待着诸多厚礼而来的贵客。
父亲张裔有要职在身,常年驻扎在新津。
兄长张毣如今在少府内做事,眼下正是最忙的时候。
母亲又是一介女卷,只好让赋闲在家的张郁顶起来门面。
多年前,父亲张裔便选择了明哲保身,散尽家中宾客,张府已经多年没有像往常这般热闹了。
若是旁人,哪怕是亲朋好友,或者是朝廷大官,张府都会选择闭门谢客,可偏偏这阵子来的都是大汉的清流。
他们或许是在朝堂上没有权柄,可是在士族中的影响却是极重要的。
其中,甚至是连张郁的夫子,太子家令来敏都美名其曰“家访”,亲自领着一群门生故吏来到张府。
家访确实是家访,可访问的不是张郁,而是卫弘!
这是因为,当初卫弘填写的宫府吏联系地址,并不是野槐巷老宅,而是张府。
谁叫卫弘那篇《阿房宫赋》写得太过惊人,原先只在相府内流传。
其中好事者如秦宓之流,因太过喜爱这篇文章,便临摹了一份,带回家呼朋引伴来鉴赏,这下闹出的动静可不得了,整个大汉文坛几乎都快被掀翻了。
稍稍一打听,便能知道写出这篇《阿房宫赋》的大家,居然是一位年齿十六七,食禄两百石的小小宫府吏,最重要的是此人还未拜入任何门派。
这般年轻的可造之材,谁能够拒绝将其引入门下,好留作日后用来光耀学派门楣呢?
即便已经是身为大汉文坛之首的来敏,亦不能拒绝这种诱惑!
若是说之前卫弘的潜力,让来敏看到了张苍、桑弘羊的影子,还能保持住“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的安定心态。
那么,如今一位十六七岁的“贾谊”,还不想方设法将其引入门下,这简直是要遭天谴!
那可是贾谊啊!
后来者如杨雄、如班氏父子、如曹家三父子、还有那沽名钓誉的建安七子之辈,谁能拍着胸脯说能在文道上超越贾谊的?
你说有?
好的,那请你拿出一篇《过秦论》这样的文章出来,然后再大放厥词也不迟!
如是这般,来敏就再也坐不住了,利用门生故吏的人脉,打听到卫弘的消息后,就带着一群弟子来到了张府。
可由不得来敏不紧张,他家访张府已经算是来迟了的。
据他所知,秦宓、杜微、五梁、周巨、杜琼、许慈、尹默、李撰等人,都亲自登门张府,想要与卫弘一见,这些都是大汉文坛各流派的执牛耳者。
他们有的是同门师兄弟,有的钻研同一本典籍,但多年治学早已自成一派,流派要义不尽相同,甚至还有大相径庭的部分,彼此攻讦,相互指责,有的人已经到了彼此不共戴天的死仇恩怨。
读书人之间的恩怨,不仅想要杀人,还要诛心!
既要诛心,就少不得作出《阿房宫赋》这样的大家在门内,一篇文章惊动文坛,直接将敌方学派的文首死于诛心之论,岂不快哉!
在他们看来,卫弘就是一柄锋利的宝剑。
谁要得到了他,便是有剑在手,退可保全师门传承,进可一扫八荒学派,成为当世显学。
来敏就是怀揣着这样的心情,在焦急的等待着,张府厅堂内的茶水喝了一盏又一盏,身边围拢的门人弟子渐渐焦躁了起来……
来敏皱了皱眉头,众人又陷入到沉默中。
张郁在后院待着,并非是罔顾师礼。
只是这一阵子来的人都要点名要见卫弘,而母亲早就对他耳提面命,万不可泄漏卫弘如今的住址。
天地君亲师,张郁自然是先遵从母亲的意见。
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之后,张郁才折身回去,反正卫弘对待儒学的态度,张郁早就知道了,所以张郁也不愿意夫子来敏在此事上劳累心神。
张郁托辞卫弘不在府中,这是实话。
不过话锋一转,张郁又说子侄前途乃是大事,他已经让人递交书信给了父亲张裔,必定会对这段时间拜访张府的清流贵客,就此事给一个交代。
来敏沉默一阵,终于当着诸位门中弟子的面,抛出了此行的底牌:“苍然,你将为师接下来的话转递给那卫弘,就说为师愿意代师收徒,将他收为门内师弟。再者,为师会上书陛下,举荐他进入东宫为官,辅左太子。”
闻言,张郁惊骇,盯着来敏的沧桑脸庞久久不能说话,周围众多来氏门徒也颇感意外,却不敢发言质疑来敏的安排。
当真是人在家中坐,师叔天上来啊!
一步登为执牛耳者的文坛地位,成为太子肱骨之臣的仕途!
这便是来敏许诺给卫弘的重利,足以显示来敏对卫弘的重视。
可张郁却陷入到一种古怪的情绪当中,他深知卫弘对儒学的鄙夷态度,可如今自己的夫子,大汉文坛魁首却对他青睐有加,盛意照拂,这种认知落差深深冲击了张郁的内心。
他十几年的勤恳治学思维,将离经叛道的卫兄视为异端,可夫子又要将这种异端代师收徒,百般推崇,道理何在?
尽管心中无比错愕,但张郁还是用着非常尊敬的面孔点了点头道:“好,弟子会将夫子的话一字不差的转述给卫兄。”
来敏点了点头,三番两次想要见到卫弘却终不可得,偏偏此人做的文章却如洪钟大吕般动人心扉。
一想到自己将有一位十六七岁的师弟,来敏摇了摇头,露出了古怪的笑容,心中默默自嘲道:“孰能料到,老夫竟然也成了一个老不羞了!”
张郁亲自将来敏和诸位同门送出府邸,待众人走后,张郁才流露出心底的落寞情绪。他回过头向府内走去,还需要将此事回禀给母亲。
片刻后,待在后宅的张夫人摸了摸张郁的头,知子莫若母,察觉到这段时间以来张郁的低沉后,张夫人劝慰他说道:“苍然,此事你做的极好,这事已经通知你爹了,剩下的你就不要操心了。”
张郁却抬起头,非常不解的问道:“娘,为什么夫子……还有那些大儒会如此看重卫兄了?”
张夫人想了想,自家这老幺自小锦衣玉食,自身也勤恳,一路走来平步青云,是旁人眼中的少年俊杰。
乍一遇到卫弘这么个异数,他心里有落差,也是人之常情。
所以张夫人很认真地看着张郁问道:“为娘听你爹说,你这卫兄弟曾在夷陵死里逃生,在南中帮着你叔父正昂公治理郡府。你要知道他的年序也不过只长你一岁而已,经历的多了,自然会的也就多了。”
张郁的委屈已经流露到了眼眶中:“可卫兄明明又对儒学弃之如敝履,这让儿子觉得自己学的东西毫无用处……”
张夫人却故作生气的姿态说道:“好一个贤侄儿,为娘这般仔细招待他,居然还对你灌输了这种歪风斜念。苍然,你等着你爹回来,为娘一定要让你爹好好替正昂公教训教训卫弘,教教他什么是尊师重道。”
张郁一听,连忙为卫弘辩解道:“娘亲就不要怪罪卫兄了,卫兄说的是在理的,要不然这么多的贤士也不会争抢着收卫兄于门内,是儿子学艺不精。”
张夫人破功一笑,揉着张郁的头说道:“你自小就是这般一本正经,为娘是在和你说笑呢!来夫子和你卫兄弟一事牵扯太大,为娘不敢置喙,此事便等你爹回来,招来你卫兄弟说清此事,你也就不会困惑了。”
……
……
接到家中书信的张裔,自然是不敢怠慢,交代了冶金治所这两天的事务后,便去了马厩里挑了匹马赶回成都。
这次没有带随仆,因为张裔觉得有必要给某个人吃点苦。
他坐在马背上,对着前面牵马的年轻身影骂道:“小竖子净给为父找麻烦,你要是不张扬,那孟光会知道卫弘是你的义兄弟?”
牵马的张毣却耸了耸肩反驳道:“爹,这又不是麻烦,孟司农相中了卫兄弟的才学,提拔他进少府,这对卫兄弟来说不也是好事嘛?”
若不是坐在马背上,手中还没有马鞭子,否则张裔一定是要狠狠地鞭笞一顿这不成器的长子:“说你不学无术你还不信,为父与孟光相交多年,岂能不知道他的盘算,此乃他的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策,竖子中计了!”
张毣闻言,心中虽然愤愤不满,却不敢表现出来。他回想起昨日上官孟司农找到他商议此事的殷勤态度,眉目一皱,似乎是有点什么地方不对啊……
张裔嫌弃他走得慢,于是催促道:“小竖子走快一点,你娘和郁儿还在家中等着呢!”
已经后知后觉的张毣敢怒不敢言,虽然一脸的不情愿,只好加快了步伐替老父亲牵马赶回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