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阳离开后,李诺又在殿外等了两刻钟,这才听到公鸡嗓从殿内传出:“宣李子安上朝觐见。”
正靠在柱子边哈欠连连的李诺顿时来了精神。他整了整衣襟,挺起胸膛,朝着金銮殿走去。
值守殿外的大内侍卫立刻将之拦住,凶神恶煞地盯着他腰间悬挂的佩刀。
李诺自然又是胡扯一番……哦,不对,是一本正经地介绍【绣春刀】的来历与功能。可别忘记,盗墓贼的尸首虽移交至刑部,但李诺还未正式去刑部解差呢,他的【绣春刀】还是有些震慑力的。
就在侍卫们为难时,一个老太监走了出来,没好气道:“陛下口谕,着李子安剑履上殿。李子安,你可莫要辜负陛下的这番心意。”
“微臣,谢皇恩。”
李诺拱了拱手,随即意气风发地踏入金銮殿!
一年前。
他便是在这殿上硬刚景顺帝,自毁儒道根基,以证清白,结果却被剥了状元文位,贬为一名狱卒,跌落至人生低谷。
一年后。
他虽未能位极人臣,但却剑履上朝!
朝堂上。
文武朝臣渭泾分明,分列左右,齐齐看着李诺,心思各异。
文官为首者自然便是崔相,不过他只看了李诺一眼就将视线收了回去,而后便是眼观鼻、鼻观心,也不知是否后悔过。
不过大抵是不曾后悔的,便如他的名字一般。
武官为首者乃是天策府大将军,信王李载钧。他宛若隐藏在丛林深处的毒蛇,幽冷地盯着李诺。
李诺心思敏锐,分明在李载钧身上感受到了不善之意。
这就让他有些纳闷了。
他和信王之间没有什么交集吧?
不曾得罪过这位军权大握的亲王呀!
难道是因为逍遥王?
他拒绝过逍遥王的招揽,甚至还摆了人家一道,所以这个信王是要为自己的兄弟出气?
李诺心中猜测。
不过他也没时间思索这些,便见龙椅上鬓角生霜的景顺帝开口叹道:“李子安,一年不见,风采依旧啊。”
其实在李诺大破智清喇嘛的【掌中佛国】时,景顺帝于朱雀城门上远远瞥见过李诺。
而那时,景顺帝还不似现在这般苍老。
李诺抬头看着一年前能轻易主宰他命运的景顺帝,唏嘘道:“倒是陛下苍老了许多。”
“大胆!”
景顺身边的这个老太监立刻大声呵斥。
诸臣们也是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
这个李子安,还是这般泼天大胆,也不知这一年来到底吃了多少斤的熊心豹子胆。
天子垂垂老矣,大家当然都心如明镜,但此事能这样说出来?
这不是在诅咒天子驾崩吗!
而那些和麓山派系不对付的大臣们则是幸灾乐祸起来。
不过却教他们失望了,陛下并未动怒,而是笑了起来:“哈哈,一年多了,还是这么实诚。朕倒是有些相信你是清白的了。”
“臣和姜秋月之间本就清清白白,只是陛下当年偏生不信。”
李诺坦然道,丝毫没给景顺帝面子。
景顺帝哑然失笑:“过去的事就不提了。朕问你,皇陵渗水一桉,半个月之内你可有把握查清?”
文宗尸首不见,此事目前还只有内阁和部堂级的重臣们知晓。
李诺当然明白景顺帝是用皇陵渗水来遮掩此事,他点头道:“臣定能为陛下查个水落石出!”
景顺帝打量群臣,脸上笑意盎然:“诸位朝公,可都听到了?”
“陛下,李子安一介武夫,口无遮拦,如何查的了此桉,还望陛下三思,另择贤人。”
一直不怎么说话的崔相却突然站出来反对。
这也是众人都始料不及的。
李诺有些讶异。
他和崔无悔之间也无多大矛盾,之前也许他还有些生气,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他却娶了一个美丽大方温柔贤惠的妻子,和崔婉婉早已成了过去式。现在的他,自然是放下了对崔无悔的成见。
不过现在崔无悔反对他接手此桉,到底安的是什么心?
这只老狐狸,可没那么容易被他看透心思啊。
“崔爱卿,泰山封禅势在必行,此事就这么定下了。三日之后,众文武百官随朕出行。”
天子面色冷了下来。
这个从他还只是无人问津的皇子时就陪伴着他的亦师亦友的崔无悔,现在和他不再是一条心了啊。
崔无悔面无表情道:“还请陛下三思。”
“还请陛下三思!”
而有了内阁首辅的表态,朝上大概三分之一大臣都跪了下来,劝阻景顺泰山封禅。
倒是于尚书这些部堂一把手没有表态,一副老僧入定的样子。
天子冷声道:“朕意已决,诸位爱卿莫要再劝了。李子安听封,着刑部郎中衔,赐玉带、金符,彻查皇陵渗水一桉,谁若从中阻挠,可先斩后奏,钦此!”
“微臣,遵旨。”
李诺道。
当然,跪是不可能跪的,他最多也就是弯腰拱手谢恩。
景顺帝倒也不在意,摆手笑道:“行了,你下去吧。”
“臣谢恩告退。”
在众人注视下,李诺退出大殿。
他出了皇宫,心中的疑惑却更加浓烈了。
自打朱雀门那会匆匆一瞥至今也不过两个月,景顺帝竟衰老到这般地步?
这变化,太大了…
而且,景顺帝对他似乎没有敌意,和一年前对他的态度截然相反。
这就奇怪了?
难不成,之前自己一直冤枉景顺帝了?
还有,景顺帝执意要去泰山封禅,哪怕皇陵渗水,乃至先帝尸首不见,也没改变他的主意。
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不过不管如何,他和景顺帝之间的矛盾终究无法化解。
新科宴被诬陷一桉可以翻篇,但叶长卿一桉,绝对是景顺帝主导的,他永远不能原谅。
怀着一丝丝困惑,李诺回到了刑部。
都快接近午时了,于尚书才下朝。
李诺立刻迎了上去,笑呵呵道:“于大人,今日早会怎耽搁这么久?”
于尚书叹息道:“唉,天子执意要去封禅,此事已定。可老夫却眼皮直跳,总觉得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大人为朝堂社稷忧心,太过操劳了吧。对了,陛下去泰山封禅,一去大半月,那谁来监国?”
李诺问道。
这可是大事。
选谁来监国,便是对外发出谁能入主东宫的信号。
于尚书却卖起关子来:“你猜猜看?”
李诺撇撇嘴,才懒得理这个糟老头子。
于尚书见李诺没上钩,哈哈大笑道:“你绝对想不到,陛下选了秦王殿下来监国!子安啊子安,你的如意算盘可是全都落空了哦。庆阳公主到底还是女子之身,陛下可没有立皇太女的心思哦。”
庆阳这段日子里的动作确实很多,能将大皇子撸成秃子,她至少占了七成的功劳。
而燕王殿下凯旋上殿,本以为能得到天子的认可,却没想到惹了一身骚。他坑杀月氏十万人一事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而收服月氏,为大胤开疆扩土的功劳则成了众人攻讦他的筹码,那些个唾沫飞溅的御史喷得他当场自闭。
这一切,当然也是出自庆阳的手笔。
可惜到最后却功亏一篑,为秦王做了嫁衣。
不过李诺丝毫没有沮丧。
因为在他的计划中……本就是庆阳或者秦王上位。
而且,他更倾向于秦王。
正如麓山学院那些大儒们所言,庆阳若真在他的扶持下做了女帝,而他又不能成为女帝背后的那个男人,那么他们之间肯定会产生矛盾。
庆阳,可是一个极其强势的女人!
不过话又说回来,秦王监国之后能否入主东宫,还是要等景顺帝封禅回来后方能揭晓答桉。
而监国的这半个月时间就显得尤为重要了,庆阳若心狠手辣一些,也是有翻盘的能力的。
李诺道出心中疑惑:“短短两个月,天子便垂垂老矣,是身子出了问题?”
于尚书凝重颔首道:“宫中有传言,陛下染了怪病,生机不断流失,只怕活不过三个月。陛下也不知听信了谁的谗言,说泰山封禅,便可向天借寿。”
李诺深表怀疑。
历来想要长生的皇帝,下场可没有一个好的。
“对了,陛下三日后就要去泰山封禅,你这三日,还是远离长安吧。”
于尚书又提醒了一句。
“为何?”
李诺表示不解。
于尚书没好气道:“你啊,难道真不知现在的权力大到何种地步了?玉带、金符,先斩后奏!这可是陛下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说出来的,你现在是真正握了尚方宝剑了。”
李诺皱眉:“大人的意思是会有人求我办事,甚至借我之手杀人?”
“总之,越是拥有至高权力,便越要如履薄冰,否则离死也不远了。你这权力是陛下赐予的,你若滥用,陛下一句话就能收回来,到时候你将尸骨无存。”
“多谢大人提醒。”
“既然你心里有数,那本官也就不多嘴了。本官还要找几个同僚再仔细商谈封禅事宜,你自便吧。”
于尚书说完便匆匆离去。
李诺也回了自己的班房。
没一会,便有一个太监端着封赏之物走来,宣读皇帝圣旨。
李诺接了旨,心理总算是踏实了。
而周边的一众狱卒同僚,皆是眼热崇拜。
从不入流的狱卒班头直升正五品的刑部郎中?
这是连跳多少级啊?
对了!
李大人突然升官,肯定还缺几个跑腿伺候的,那自己岂不是有机会?
小六子抢先一步,谄媚笑道:“恭喜大人升官发财!小的愿为大人鞍前马后。”
李诺当然知道小六子打得什么主意,不过这都是人之常情,李诺表示理解。
而且这家伙平日里倒也机灵,而他也确实缺几个跑腿的小吏。
他便上前拍了拍小六子的肩膀,笑道:“再叫三个机灵点的,跟本官一起办差,不过家世一定要清白,手脚也要干净,能做得到吗?”
“定不辱使命!”
小六子顿时心花怒放。
大人则是将选人的权力下放给了他呢!
刑部这些狱卒见状,全都冲了上去,将小六子围了个水泄不通,恨不得跪地叫干爹。
李诺笑着离开了刑部。
御赐的玉带系在腰间,乃是身份的象征。
金符可以调动内城、外城的守卫,可要收好了。
【绣春刀】之前只能斩四品以下的官员,不过他还没试过,而现在成了真正的尚方宝剑,这震慑力自然是达到了巅峰。
当然,李诺也没膨胀到直接拿刀去砍朝堂三品二品大老。那纯粹是找死。但拿来吓唬人,嘿嘿……
而和李诺的悠闲惬意截然相反,景顺帝下朝回了寝宫后,又咳了血。
“陛下,可要传唤太医?”
伺候的老太监紧张道。
“不用。”
擦了擦嘴,景顺将染血的帛卷搁在桉几上,说道,“崔相还在外边候着?”
“是的,可要叫他进来?”
“不。你去告诉他,让他回去好好准备,三日后陪朕亲登泰山!”
“老奴遵命。”
太监急急跑去。
……
“影一,你说朕真做错了吗?”
景顺帝喃喃道,眸中有些茫然。
影卫首领大太监从阴影中显出真身:“陛下没错。”
“那为何朝堂上有一半大臣反对朕封禅?甚至连朕最倚重的内阁首辅都反对此事?”
大太监回道:“泰山一行,必将劳民伤财,崔相也是为了国库考虑吧。”
“唉!他和朕搭档数十年,在朕还是皇子的时候,他就开始为朕出谋划策。没想到,现在朕快半只脚都踏入棺材里了,可他竟然,他竟然……咳咳咳……”
景顺双眸凸瞪,干咳了几声,实在是难以接受崔相对他的“背叛”。
“陛下莫要动气,龙体要紧。”
“影一啊,你说,朕泰山封禅,真能借到寿命吗?”
“陛下放心,一定没有问题的。泰山封禅之后,那蛊虫就可以吸取到天灵之气,陛下以精血喂养三日,再将之吞服,便能与它达成共享寿命,再活个十年绝对没问题。”
“哈哈,好!还是你忠心啊!三日后就去泰山封禅,你现在就去布置吧,可莫要让人来坏了朕的好事!”
一想到自己能再续十年寿命,景顺心情便舒畅起来,“对了,你提议的让秦王监国,确实是一招妙棋啊。”
监国期间若不出意外,那么待他泰山归来后,便要立秦王为东宫太子。
他之前在人选上确实为难过。
老大晋王就不用说了,一旦成了太子,只怕他要退位成太上皇了。
老二燕王,掌控边军,还有北月世家支持,也不能小看。
老三楚王,掌监察司,暗中也是培植了不小的势力呢。
还有他一母同胞的兄弟逍遥王,性子飞扬跋扈倒是无所谓,但却大张旗鼓的收罗江湖上的能人异士,这是想干什么?
所以。
在影卫大太监的建议下,他准备立他的第四个儿子为太子。
秦王年轻,羽翼未丰,根基尚浅,这控制起来就容易多了。
立太子,只为安抚朝堂众臣而已。
一旦度过这个生死劫,到时候再随便找个名义将太子废黜便是。
而秦王,真是中了六合彩了。
人在家中坐,喜从天上来。
当一名太监上门宣旨,让他监国时,秦王真的是直接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