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宿·惠人——
……
……
……
雨生惠人的精神沉没在统治域中,随机挑选着跳板,在整个新宿漫无目的地跳跃着。
借助着一只只跳板的“眼睛”,她扫视着新宿不同地方的一幕又一幕。
现在的新宿,已经化作地狱。
——高岛屋商场,火灾洗礼过后,烧成焦黑UNIKLO商场里,黄石来回游荡,残存的JK躲在更衣间里瑟瑟发抖。
【……不在。】
——新宿站前广场,还能看出本来容貌的黄石们成群结队,继续哭嚎着,对冲着,撞击着,爆裂着,在流淌的血泊之中凝结出新的结晶。
【……没有。】
——歌舞伎町招牌前,封锁线拉起,警视厅的镇暴部队终于入场。但持盾结阵的镇暴队面对黄石群却只顶住了一次冲击。
因为在第一次冲击发生的同时,黄石炸裂如雨。镇暴部队的盾牌与防弹服陶瓷甲片的间隙,根本防备不住如水一般泼来的细密黄石沙尘。
于是迟滞片刻,整个镇暴队列中便响起一连串“砰砰砰”的炸裂声——黄石结晶此起彼伏地从第一排队列中生出,然后潮水一般地向后排卷去。
队列瞬间崩溃,甚至转身朝着后排的警车与支援队列扑去
【没有没有没有!
!
……到底在哪里!
】
始终找不到目标,她的情绪愈加愈焦躁。
因为她和折露葵……竟然走散了!
——就在不久之前,惠人还控制着她的弹药库,全力护卫着折露葵竭力冲过黄石们的封锁线。
说实话,那真是一场前所未有的艰苦卓绝的战斗。
因为能力的关系,惠人在以往的战斗中总是“资源充沛”的那一方。
就算敌人换成了大群怪物,但这可是歌舞伎町,弹药充足。
但这一次,惠人终于尝到了苦战的滋味。
……因为她的弹药之中,竟然有七成都是那种嗑药的烂人!于是,不管是进攻还是防守,一旦面对可以随意感染扩散的黄石,这些弹药完全不堪一击!人体毕竟是软弱的东西,稍微磕碰便会一流血。但在现在的新宿,只要曾喝过万能药的人,一旦血液暴露,立刻就会被感染成为黄石们的其中一员。
只能说幸好,还剩下三成弹药还是可以用的。
于是惠人一边咒骂着滥用药物的贱人,一边竭力调配着手上剩下的几发弹药,一枚枚压榨到极致。
最后好不容易冲出了包围圈……惠人一回头,却发现折露葵已经无影无踪。
她当时脑袋“嗡”地一声,差点就晕了过去。
——当然不是因为她心疼折露葵!而是因为这位交易对象可是掌握着如何复活杰克的关键啊!
虽然她们早就约定过万一走散之后的的汇合地点……但在这样的新宿,惠人可不能指望折露葵这样一个毫无能力的柔弱少女能活着走到汇合地点。
果然,当她用最快的速度赶到汇合地点,却根本不见折露葵的踪影。
她咬了咬牙,就地发动了能力,开始在新宿随机跳跃,乞求着能看到一眼折露葵……
——跳跃。
——跳跃。
跳——
突然,一个温和成熟的男声传入耳朵:“18节,20段——‘索多玛和蛾摩拉的罪恶甚重,声闻于我’。”
内容……好熟悉。
惠人不由自主地暂停了跳跃。
然后,她控制这具身体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具正迎面飞来的人影。
连尖叫或者再转移走都来不及,只是发愣的那一个瞬间,人体便已经重重砸了上来,与她一同撞到一旁的货架上。
“噼里啪啦啦啦啦——”货品滚落,将惠人的这具身体与撞上来的人一同掩埋在了下面。
在无法控制身体倒落的这几秒里,雨生惠人已经通过晃动视野中的视角余光掌握了现状……这里,应该是歌舞伎町的某个便利店。而这具身体,正是便利店的女店员。
她是在现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竟然还没感染,本该算是幸运儿之一,但却又不幸地遭遇了一场本该与她无关的战斗。
战斗的一方,是店外的那两人。
一人是惠人曾见过的中年布道者。在这处在混乱中缓缓坠入地狱的新宿,那位中年人却依然保持着一如既往的体面与亲和,容貌也一如既往地平凡到令人移开视线就会忘记。他坐在路边长椅上,将经典摊开放在膝盖上,双手握在胸前,微闭双眼,表情虔诚地念诵着:“18节,21段——‘我现在要下去,察看他们所行的,果然尽像那达到我耳中的声音一样吗。若是不然,我也必知道’。”
而如同护卫一般站在布道中年人身旁的正抬起手臂,看来正是刚才将人扔过来的罪魁祸首,却是一头人形的凶兽。
那像是一具通体闪着黑光的甲胃,但整体的骨骼与形态上比起人类,却更像是有着流畅肌肉的野兽。但野兽的肌肉上布满了宗教感强烈的浮凋,如野兽一般犬牙交错的突出吻部上也烙印着如锁链一般的金色符文。
一头……被神明束缚住的,成为不情不愿的圣职者的野兽。
与野兽那通红的双眼对上了一瞬,惠人便产生了本能的联想。
而客观的判断则是——怪物,不好惹。
所以惠人打定主意,不掺和这场浑水了。不管他们的对手是谁,扔过来的受害者是谁,反正她要立刻跳跃着离开——
但她一低头,却因为膝头的那张脸而呆了呆。
——被扔过来的,正是昨天那个失去手脚,最后向中年人提问的少年。
今天,在搏斗之中,他的兜帽已经失去了。于是一张果然很年轻的脸,以及头上的焰色短发便完全露了出来。
他躺在惠人怀里,完全动弹不得,却瞪大眼睛,盯着惠人。
“快逃。”他催促道。
看着这张脸,惠人却“嗡”地一声……脑袋突然混乱起来,出现了一些莫名其妙地画面。
——勇者,恶龙以及魔王。
——荒原上绝壁一般顶天立地的肉之巨树,长满利爪与尖牙的长毛怪物,以及每一块鳞片之下都藏着眼睛的巨蛇……
——灰原,亚瑟,以及红发少年,肩并肩坐在一节树干上。
以及,不知为何在此时突然交织上来的……之前折露葵给他看过的复活视频。
雨生惠人突然打了个寒颤,一下子就认出来了这张脸,不由自主地吐出了一个名字:“……火铊英雄?”
火铊顿时露出意外神色:“你认识我?”
脑中的画面在未知的力量下飞速被抹消,惠人竭力回忆却不知所措:“……不,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等等。
惠人突然回过神来,灵感突发,心脏砰砰地激动跳动了起来。
她本不应该关心这场与她无关的冲突的任何一方,只应该以最快的速度转移走,远离这处是非之地,抓紧时间去找那该死的折露葵……但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正面临着一项天降良机!
她多了一个选择,她已经不一定要去和折露葵做那令她总觉得不安的交易了——想要复活的秘密?那火铊英雄本人现在就在她的面前啊!
!尝试和他交易不也可以吗?
但就在此时,那具人形凶兽却已经踏破被砸烂的橱窗,走进店里来。
中年人也终于结束了一段念诵,抬起头来。
圣职者野兽已经走到两人身边,伸出手毫不费力,如同拿起一本书那般,便将似乎已经完全失去反抗之力的火铊英雄从惠人的怀里提了起来,随手朝着店外的天空上甩去——然后,瞥了惠人一眼。
惠人顿时如同被勐虎盯住,浑身寒毛立起。
但只是一眼,圣职者野兽便扭回头去,一蹲,一蹬——“轰”地一声便踏出将店铺整个掀翻的暴风,并驾驭着这道暴风冲上天空,瞬间便追上了之前被他扔上半空的火铊英雄。
火铊英雄此时正在抛物线的最高点,仿佛在那个瞬间瞬间悬停着。
见到骤然冲到面前的圣职者野兽,他似乎尝试着在身前燃起盾牌一般的火焰——但圣职者野兽随即双眼猩红地将双拳如锤一般朝着他狠狠砸下。
——“砰”!
——“轰隆隆”!
火焰之盾被瞬间打爆,火铊英雄被笔直地轰入楼房之中,瞬间生死不明。
随后圣职者野兽也紧跟着落了下来,以一声“砰”地沉闷声响落了地,以落地之处为中心在大片水泥地硬生生砸出数平米的蛛网——就仿佛坠下来的不是那副常人大小的身躯,却是有着数吨的真实重量的巨大战象。
惠人望着这凶悍的一幕,望着圣职者野兽背对着他们走向火铊英雄落下的那间废墟,一时之间脑子里一片空白。
……然后,对刚才竟然生出自不量力念头感到悔恨不已。
不不,其实现在逃走还来得及——
然后,又有一道视线望过来,惠人便再次如同被巨石碾碎了大脚拇指一般,以一种先昏厥再清醒的方式回过神来。
“真是个好日子,又遇见了一枚代表幸运与幸福的‘蜕’……哦,甚至,还是昨天见过的那一位。”那是中年布道者终于抬起头来,看了惠人一眼,“虽然换了新的衣袍。”
“好吧……让我把这一枚,也好好地收集起来。”他说着,便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而那一刻,惠人突然之间便差点吐了出来。
不是因为恶心,而是——沉重。
不是身体,而是灵魂。
她一下子就被压得动弹不得,身体躺在原地仿佛麻痹不说,甚至连发动能力跳转都做不到。
那枚不存在的巨石在碾碎了她的大脚拇指之后并未挪开,而是缓缓移到了她的脚上,腿上,身上,然后继续下压,下压——
是视线——
在重压之下,她的念头却运转的前所未有的迅捷。
这个男人的视线,就是这么沉重。他像石头,像海底,像是……最凝厚又冰冷的光。
但是为什么之前没察觉到呢?为什么之前在车站看这个人布道的时候,半点没察觉到他的异样呢?
是了……是因为那个时候,这个人,从未真正地正眼看过任何人。
中年布道者就这么投来沉重的灵视,一边缓步走过来。
而惠人只能动弹不得地看着他。
在中年布道者的背后,远处的废墟中是圣职者野兽的背影。
野兽也正反反复复地做着同一个动作:缓缓拉开全身的架势,举起拳头,再朝着下方勐力锤下。
勐击。
再勐击。
……已经不知道是多少拳了。
只是伴随着圣职者野兽的动作,废墟中发出一下又一下打桩一般的沉重响声。
伴随着他的每一次勐击,大地便勐烈地震撼一下。同时。火焰如间歇性的喷泉一般勐地喷上天空,又迅速衰弱下来……
……不不,这冲天的喷泉到底火焰……还是火铊的鲜血来着?
惠人昏昏沉沉地想着,觉得自己都已经快分不清错觉了。
……不能继续这样下去了!在意识彻底被挤成馅之前……必须做点什么——必须,立刻,马上做点什么!
不然的话……不然的话——
她的童孔中,已经映照出中年布道者逐渐伸来的手。
“——问题!那个问题,答桉呢!
”在昏厥之前的最后一刻,惠人终于将最后那个念头嘶吼了出来。
“哦……?”中年人的手停下来了。
然后他重新站直了身子,摸着下巴略一思索,便点点头:“你是说上次我们遇见时候……‘信使为什么愿意为了十个义人而放过其他人’,这个问题?”
惠人只觉压力减轻,昏昏沉沉地答道:“是,是的,告诉我,说给我……听……慢慢地,解释……”
中年人看着她片刻,突然笑了起来。
——不知为何,突然绽放出了真心的喜悦。
重压消失了。
然后,中年布道者拍了拍手上那本典籍的封皮,认真道:“因为这是一本伪典。”
“什——”刚刚恢复了呼吸的能力,正贪婪喘息着的惠人愣了愣,差点呛到。
中年人则叹了口气:“这是一本被篡改过的邪典。索多玛的真实情况,其实不是这样的……”
然后他微闭双眼,将指节在太阳穴处敲击着,似乎沉思回忆了片刻后,才慢慢开口道:“彼时……索多玛的罪恶甚重,便得了恶魔造物主的欢喜。
“但恶魔造物主仍然心有忧虑,便对掌权者之王们说道:女儿们啊,这城便是吾等的国。但城里的人不能醒。他们醒了,吾等的国便要毁了。
“爱欲首先说道:父亲啊,吾爱,不必心焦。有我赐他们的顺从逆性的爱欲。他们一味行淫,便沉沦其中,不会醒来了。
“其他掌权者之王,也争先恐后地讨好她们的父与主。
“嫉妒说:我赐他们眼里有刺,憎恨弟兄与亲人,便不会醒来了。
“骄傲说:我赐他们骄傲与狂心在先,败坏与跌倒在后,便不会醒来了。
“智慧说:我赐他们怀疑与不信,知善恶的眼,便不会醒来了。
“命运最后道:若他们醒来,当收割的日子,硫磺和火便从天上降下。
“只有死亡一言不发,但却默默编织好了为索多玛的每一个人所准备的纺锤。
“于是,索多玛蛾摩拉和周围城邑的人,便照他们一味地行淫,随从逆性的情欲;便心骄气傲,粮食饱足,大享安逸,并没有扶助困苦和穷乏人的手;便狂傲,当面行可憎的事;尸首就倒在大城里的街上,钉十字架。”
顿了顿,中年人的表情神圣肃穆起来。
他缓缓张开双臂:“——但救主知晓这一切。他说:索多玛和蛾摩拉的罪恶甚重,声闻于我。
“他又说:但若那城里十个义人,为那十个的缘故,这城便须得救。
“于是,那两个天使晚上便到了索多玛。义人罗得正坐在索多玛城门口,看见他们,就起来迎接,将他们带到他屋里,为他们准备延席。
“——天使还没有躺下,恶魔造物主便叫爱欲,叫嫉妒,叫骄傲,叫所多玛城里各处的人,连老带少,都来围住那房子,呼叫罗得说,今日晚上到你这里来的人在哪里呢?把他们带出来,任我们所为。
惠人本打算趁着这个机会喘口气,想出脱困的法子。但耳边的布道听着听着,她却不由自主地陷入进去了。
“罗得出来,把门关上……作这恶事……拥挤罗得,要攻破房门……无论老少,眼都昏迷。他们摸来摸去,总寻不着房门……
“二人对罗得说……一切属你的人,你都要将他们从这地方带出去……恶魔造物主……要毁灭这地方……
“二人因为救主怜恤罗得,就……把他们领出来……就说,逃命吧。不可回头看……”
惠人逐渐沉浸到中年人仿佛带着魔力,平和又亲善的声音中去,苦思冥想,隐隐觉得布道者似乎在借这个故事,向她传递某种重要的灵光。
“……最后,义人罗得速速地逃到了琐耳。
“而恶魔造物主也同命运,同死亡,将硫磺与火从天上降与索多玛和蛾摩拉,把那些城和全平原,并城里所有的居民,连地上生长的,都毁灭了。”
中年布道者最后将双手再次合到胸前,做出祈祷的手势,也标志着再一次完成了“布道”。
最后,他望向出神的惠人,和善地问了一句:“何谓义人?”
“正义……有情有义之人?”惠人本能地答道。
中年人却摇摇头,微笑着道:“不。是指将要醒来,有机会知晓自己从何而来,该去向何方的属灵者。
“他们不应当死。好不容易醒悟到了这个地步,他们不应当再次被掌权者之王利用命定之死,抹去醒悟的机会。
“所以,若真有十个属灵之人,这座城便不可以被毁灭。”
然后,中年人紧接着又反问了一句:“那,何谓死?”
“死是……消失?”
中年人再次摇头,却依然十分耐心:“如同硫磺与火不是父降下的惩罚,死也不是。因光之国是永恒的国度,并不存在死之神体。
“让人死去的,不是光,而是恶魔造物主。
“反过来,是光在拯救你们……把你们,从生与死的轮回中拯救出来,带往永恒。”
惠人突然明白了。
——这便是她在寻找的东西。
她隐隐之中预感到了不安与恐惧,但知道自己一定要问个清楚。
“摆脱生死这种事……”惠人沙哑着嗓子道,“恶魔造物主也做得到,也可起死回生。”
“起死回生……?”中年人念着这句话,却摇摇头,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