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还是果核历372年的事情,在句芒聚居点的市政厅门口……”
斯宾格开始陷入了回忆。
那个时候,因虚无现象开始蔓延的源头福斯丁才刚刚完成他财富的积累,初步获得了在梦境系统内较为体面的生活,尚未引起最高评议会官方以及人类社会的普遍警惕。
即使已经开始大批量采用虚无作为廉价劳动力,人类社会普遍对于虚无,还尚存着对系出同源的智慧体的友善与怜悯。
那个时候,亡者虚无仍未被视作与依靠核心思维程序也就是意识复制所制造的虚无这种劳动工具的同类,在大众观念内仍旧被普遍认为是一种以特殊形式存在的人类。
最高评议会曾一度考虑立法,承认亡者虚无们的人类身份,只是这项提案在评议会内部遭遇到原生人类主义派系势力的阻挠,一直处于搁置的状态。
“对于何为人类这一概念的认知,是果核社会所有社会伦理、道德以及法律的基础。”
“如果我们承认这些失去了碳基身体的意识程序为人类,那是不是要承认那些被复制出来的虚无劳动机体具备与源程序人类同等的地位?”
“如果人类的概念被如此滥用,那么会不会促使社会整体出现追求所谓更先进的生命形态,从而主动抛弃碳基身体的功利思维?”
“如果任由这种思想传播泛滥,人类作为碳基物种的属性会不会逐渐被抛弃?关于这一结果,我不做判断。但所有做出选择的你们,我必须提醒,如果有一天被称为人类的所有个体演变成不再具备碳基物种的任何属性,你们今天的选择,必须为那样的结果承担责任。”
这是当初确立亡者虚无人类地位的提案受阻于最高评议会时,反对派的发言。
最高评议会以及人类社会中的确存在某种思潮,认为在现实的地球环境下,碳基身体已经成为人类发展的负累,人类应该抛弃这种孱弱的碳基存在形式,主动演变成更能适应环境与具备更强生存能力的的机械物种。
导致最后产生原生人类教派这种毒瘤的原生人类主义思想,最初并不是导致果核社会动荡,并对虚无形成迫害与歧视惯性的丑恶思想。
在那个时候与那个年代,他们扮演的是在故国沦陷时困受最后一座危城,用血与泪的付出维持故国存在的不屈的斗士;是目睹传统文化逐渐被外来流行文化侵袭时,承受着诸多的白眼与嘲笑仍旧坚持着传播与传承自己种族文明根系,对时代的潮流进行徒劳反抗的悲怆的志士;是以满腹的不合时宜却坚持自己内心美好不肯妥协的勇士。
人类作为碳基生物的碳基属性,就是他们心目中的故国,就是他们所认为的种族文明的根系,就是他们明知机械生命远比碳基生命更强大更坚韧更适应环境,却坚持应该坚守自己碳基属性的不合时宜。
人类的文明,从来都不是单纯追求更多利益的功利的文明。
那些牺牲掉眼前可见的利益,而对某种应该被珍视的内容的坚守,一直被视为应该值得敬佩的美德。
在纯粹功利主义者的眼中,这或许属于一种食古不化的顽固吧?但他们的坚守,总拥有其价值。
正如他们所言:“如果说人类文明正面临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必须抛弃碳基属性才能获得继续存在与延续的可能,我们会支持绝大多数人类抛弃碳基属性,以机械生命的存在方式延续下去。但作为碳基人类最后的尊严与骄傲,我们自己会坚持待在自己的碳基身体内死去,为伟大的碳基文明殉道。”
“但目前,是这样的情况吗?我们真的到了不得不抛弃自己作为碳基物种属性的时刻吗?为了维持这一属性的存在真的已经成为了阻碍社会与文明发展的桎梏吗?”
“并没有,我们不反对人类拥有自己的机械身体,但是如果连维持自己的碳基身体的存在都成为一种没有必要的事,甚至不去阻止这种思潮的蔓延,这是对自身物种历史与传承的背叛。”
值得庆幸的是,最高评议会以压倒性的多数接受了这种思想,为了防止那种危险的思潮的进一步蔓延,人类的碳基身体的重要性被抬高到了无以复加的位置,正如响虎所认为的那样,成为了你被认可为人类的权杖一般的存在。
这的确阻止了那种片面追求所谓更先进存在方式的危险思潮,但牺牲掉的,却是所有因为种种意外或者不意外的情况失去碳基身体,成为亡者机械体的前人类的权利与利益。
对他们的种种歧视性政策,被认为是必要的牺牲。正是通过这种种的操作,人类维持住了自己似乎已经没有必要存在的碳基身体的存在惯性,维持住了自己作为碳基生命存在的基础属性,遏制住了自己的文明不演变成另一种面目全非的机械文明的倾向。
只是谁也不会想到,这种思想最终会成为对已经出现且大量存在的机械智慧体的敌意与歧视的根源,这正如热血并无私的爱锅主义与自大且偏执的排外思想与极端民粹主义之间的界限那样,总是模糊而难以把握。
斯宾格正是在那样的时代,为了为自己被牺牲掉的亡者老友争取其应得的权益,与时代大势的抗争。
因为那个时候,正是最高评议会为了引导民众思想而推出种种举措来稳固与强调碳基身体重要性的年代。
斯宾格独自逆流而上,在时代浪潮中释放着自己的一腔孤勇,然而却无力去改变任何。
最终亡者被认定为虚无,成为在人类眼中与那群被复制出来作为生产工具的程序人毫无差别的机械奴隶的扮演者。
所以,斯宾格从维护老友演变成了为所有亡者谋求更为公平的对待,再到希望能为所有虚无争取到接近与人类平等的地位而终身奋斗,成为了以人类身份存在的虚无圣徒。
他其实与那群最初的原生人类主义思想的持有者,属于同一类人。
他们拥有相同的勇气、固执与坚持,只不过选择了不同的立场。
曾经屠龙的勇士成为了恶龙,斯宾格则立志成为新的勇士。
在果核历372年秋天的句芒聚居点,在市政厅收到的那份驳回所有诉求的最终判决,正是引导斯宾格走上这条屠龙之路的最初的原因。
即使如今想达到的目标与所需要思考衡量的范围早已不再如当初那么单纯,斯宾格仍旧会常常想起那个时候,想起那个时候遭遇的一切,以及他收到的第一批鼓励与支持。
那其中,就有马尔科。
他并没有多么用心的去关注与搜集马尔科相关的信息,但马尔科的存在的确对他形成了某种激励。
每次无意间看到马尔科的消息,他总会印象深刻。
“你看,那个人,那个了不起的家伙,他也支持着我呢。”在最初的时候,斯宾格的动力,也曾产生自这样浅薄的虚荣。
只是在这样的道路上坚持越来越久,投入越来越多,就如同一段不停付出的爱情一般,这份事业最终成为了他无法动摇与放弃的坚定。
陷入回忆的并不仅仅是斯宾格,还有马尔科。
马尔科对果核历372年这个具体的年份毫无印象,勾起他回忆的,是句芒这个地名。
“句芒……聚居点……”他无意识的喃喃的重复着这个地名,却仍旧回忆不起当初自己曾与斯宾格产生的交集。
回忆太久远,具体的细节大概早已经转移入备用记忆存储芯片内了,无法清晰的调用。
只是句芒这个地名,让他开始相信,自己可能真的做过些什么。
因为他人生中最脆弱、悲伤、迷茫与愤怒的阶段,就发生在句芒聚居点。
以他能够清楚记得的那个时候自己的思想状态,他完全可能在当时对斯宾格表达那样的支持,做出那样的表态。
只是,那可能是他诸多鲁莽的不经意举动之中的一个,就如同数百年前曾在某个街角买过一杯咖啡,撞上一个有着美丽褐色眼睛的姑娘,当时或许曾被深刻的触动,但后续并无相关事件发生,也就无声的消散在记忆中,不复被记得。
他对于最高评议会当局的愤怒,始终只发生在他人生中那短短的一个阶段,后来转变了思想,也就逐渐淡忘了而已。
那本应该是影响他终身的一个事件。只是或许他人生中关于自己的不甘太多,以至于因为他人而产生的不甘,逐渐被更多的抑郁与苦闷冲淡了。
那个时候,他去句芒聚居点,本来是因为在军事院校中屡屡遭受打压而濒临崩溃,因此去寻求开解与安慰的。
准确来说,马尔科并非全无军方背景,只是他的军方背景,大抵不会被任何军方人士承认而已。
他对于成为军人的执拗,是有原因的。
马尔科的母亲,在浩劫日来临时,还只是一个十一岁的小姑娘。
他的母亲与外祖母,是最后几批迁徙入果核梦境的人类中间的两个。
在因为彗星接近地球引发的引力紊乱而产生的地震中,十一岁的小女孩曾因为群体性的恐慌与母亲失散,险些被埋入安置点附近倒塌的楼宇中。
是一位退役多年的老军人从那种危险中救出了她,并因此付出了一条右腿从膝盖处截肢的代价。
马尔科曾隐隐约约的听母亲提起过,那件事之后她觉得她的外祖母似乎与那位退役军人有些不清不楚的情愫,但来不及发生什么他们就进入了果核梦境。
老军人被截肢的右腿在果核的医疗环境下轻易的获得了再生,只是母亲希望的外祖母与那位军人之间发生点什么的愿望落空了。
通过果核系统的登记查询,与她们失散很久,以为已经丧生的外祖父原来早就进入了果核梦境,也很快找到了他们。
那位退役军人,因此也成为了他们一家的挚友。
母亲不喜欢永远冒冒失失的外祖父,马尔科也不喜欢那个原本跟自己血缘关系更近却没什么耐心的老家伙。
可惜,外祖母与外祖父感情却很好,那却是他与母亲所不能影响与干涉的。
他们当年在果核住在相近的街区,所以之间是常来常往,直至母亲成年并与父亲结婚后,他们一家依旧与老军人保持着良好的关系,甚至比外祖父外祖母他们更为亲近。
母亲不止一次的跟父亲和他说过,她始终觉得在自己的成长中,老军人更像自己的父亲,而不是那个在她最需要的时候不知去向的家伙。
马尔科完整继承了母亲对老军人的感情,幼年时他最喜欢的,就是父母有事外出时,被托付给老军人照顾。
就是从老军人那里,他听到了比别的男孩子多得多的关于军人的故事,也产生了对军人职业坚定的向往。
然而以当年果核军方的尿性,连老军人都反对他进入军事院校,因为一来他与老军人并无血缘关系,享受不到军方背景的加成;二来老军人退役多年,原本的部队也跟随了进入太空的那批移民离开,在军中并无关系。
马尔科坚持了自己的梦想,并如愿进入了军事院校。
但年轻的男孩并没有想到,在通往梦想的道路上居然有如此多的荆棘,会受到如此多不公平的对待。
原本最优秀的自己,居然会面临如此多的排斥与打压。
在那个阶段,心态失衡的男孩试图去找到老军人寻求安慰。
而那个时候,视他如儿孙,早已经预料到他会遭受到这些挫折因为内疚于对他的影响,觉得没有面目去面对他的母亲,因此选择了加入一个新的聚居点的开拓队伍。
那个聚居点,就是句芒。
让斯宾格的老友失去自己碳基身体的意外,并不是一个单体碳基身体损伤事件,而是当时句芒聚居点一次较大的安全事故,导致近百人失去了碳基身体。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有幸成为亡者虚无,那位退役老军人当时并不在探索者机体内,因此连成为亡者虚无的机会都不曾拥有,就那样彻底的在世间消失了。
马尔科并没有见到老军人最后一面,但作为对方指定的财产继承者,他那时候一直待在句芒处理相关事宜。
原本就处于脆弱与压抑情感中的年轻人,因为雪上加霜宛如失去亲人的悲痛,在那个时段曾频繁表达对市政当局的不满,以发泄自己内心的怨气。
那个时刻,所有对当局表达不满与反对的人,大抵都会获得他的支持吧?
因为自己的遭遇,也因为他视若外祖父的那位老军人不幸遭遇。
如果斯宾格如他所说的,在那个时段出现在他面前,不管什么原因表达对当局政策的不满,他应该都会不遗余力的去表达支持。
只是,他支持的恐怕只是那种不满,而并非虚无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