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太多的信息不清楚,斯宾格决定去见见马尔科之后再决定如何处置。
他认为在他与马尔科之间,存在可以沟通的基础,而不像以往偶尔抓回来的那些丰碑部队的虚无那样,已经完全因为军方的洗脑而扭曲掉了思想,对自己身为虚无的存在有着某种无法更改的罪恶感。
他拥有这种自信的原因有两点,第一是响虎的推测,马尔科存在某种明显的自毁倾向,也就是说他应该尚未解除过完整的军方对于虚无洗脑的过程,再或者因为战术研究的需要,他对这种洗脑过程拥有足够的抵抗力。
而第二点,则缘于他存储芯片内的某份记录。
由于梦境系统安全的问题,即使已经转移了存储芯片,但在经过足够严格的检验之前,马尔科并未被允许进入双贤城的梦境系统,其实仍旧作为一枚存储着核心思维程序的芯片被单独存储于某个保险箱内。
因为斯宾格希望进行的这次会面,他才被取了出来,安装进了某具探索者机体之内。
当他睁开眼的时候,看见的是一件四面密封的囚室,头顶上,是一盏昏暗的灯光在照亮。
双贤城现实世界的地下城邦中并不存在囚室,这其实不过是某处比较偏僻的所在中,专门腾出来的一处物资存储室罢了,但这一切马尔科并不清楚。
昏黄的灯迎面照了下来,他有些恍惚。
脑中仍旧存在的记忆,是那名脏匪似乎运用膝关节处的弹力簧装置,从较远的距离弹射后扑向了他。
随即眼前开始爆开了灿烂如烟火的爆炸。
在初睁开眼的刹那他几乎还以为自己仍旧在那片布满肮脏垃圾的腐海中,眼前昏黄的闪亮是炙热爆炸光亮黯淡过后的景象。
因为中间是毫无意识的记忆的空白,所以时间跨度颇长的一段时光,在他的意识中是类似不存在的。
也所以,他觉得自己似乎只是恍惚了一下,最后的印象与最初的印象就那么无缝连接在了一起。
要更早些年的话,或许他能够有足够的反应应对那样一次飞扑吧?
毕竟当年在军校的时候,体术方面的军事科目他也总是能拿到碾压同级所有人的超优成绩的。
但终究是从事指挥理论与战术方面的研究太多年了,即使对自己的军容军姿依旧有着严苛的要求,第一线作战方面的应用技术与技巧,他始终是放下了。
他并不想用时间有限有更多需要他去思考去研究的内容来作为自己放松的借口。
他的放松向来是因为,他一向清楚自己的定位是较高阶的作战指挥人员,而非第一线的作战单位,个人武力于他而言毫无意义。
即使他所了解的对自己最严苛的作战指挥人员,对于个人武力方面的训练也仅局限于反应与个人防护动作练习,以避免个人遭遇斩首行动时来不及做出足够的躲避反应。
没有人去始终坚持个人格斗能力方面的训练,因为那样的训练若不是一天花费绝大多数的时间去保持状态的话,毕竟反应与动作都会逐渐钝化,不复最初能达到的最好状态。
但那样大量的时间不用于处理各类军中事务与指挥理论的精进,去进行下属军队以及敌方情报的分析,而用于个人格斗水准这种毫无意义的实力的保持,那无疑是对自己所统领部队的不负责任。
大规模的战斗与战争,自冷兵器时代就早就超越了个人勇武决定胜败的阶段。
包括最低阶的第一线的作战军官在内,战场指挥人员更重要的永远是如何更有效训练形成以及运用手头的军事资源完成战略战术目标的脑力运动中呈现的优势,而非个人作战技巧的优秀。
那种认为更高阶的军事领袖应该或者必须拥有更强的个人武力水准的观点,不过是过于浪漫且无知的个人英雄主义幻想罢了。
个人格斗水准的上限,夸张到极限也不过是10人敌,一个人对付十个经过充分训练的机体格斗对手,这是连据称机体格斗竞赛中的传奇明星选手诺丁亚尔都无法做到的事情。
但如果有更高明的战术穿插调配,一只百余人的部队吃掉千余人的敌方军事力量在他看来是再常见不过的情况,这却并不是合理范围内的个人勇武能完成的事情了。
10-1=9,1000-100=900,对于军事指挥人员来说,将精力更多的集中在哪方面的精进更具备价值是不言而喻的事情。
如果连这样的账都算不清楚,愚蠢到满脑子非人的个人英雄主义幻想,那样的家伙大抵也不够资格成为军事指挥人员吧?
这些年,他连临阵斩首反应训练相关的内容都放下了,大抵是内心清楚,自己不可能拥有上战场一线指挥作战的机会吧?
却没料到,真的有机会指挥一场第一线作战的时候,等待自己的是这样一种结局。
最后的时刻,他清楚的看见那名名为古达鲁的丰碑中队中队长挡在了自己的面前,所以大概是他用自己的生命挽救了自己彻底消逝的命运吧。
但他清楚的知道,在经过他打破常规的调配之后,即使古达鲁能活下来,将丰碑部队重新调配回他们习惯的作战方式都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更何况,他还先自己一步离开了这个世界。
即使如此,马尔科却并不认为自己错了。
对待丰碑部队那样一群勇猛却充满自毁倾向的士兵时,运用更谨慎的战术体系约束才能发挥其更大力量。如果给他更充分的时间,即使军方仍旧将丰碑部队作为消耗品炮灰,他也能让他们发挥出更大的价值,而并非如今被对手叫做疯狗,虽然觉得难缠却很容易被判断战术意图的状态。
如果给他充分的训练与实战演练时间,他能保证丰碑部队成为即使遭遇对方成功的斩首也能发挥出起应有战力的部队。
这次的失败,其实恰巧因为之前军方体系太过于轻视这只部队,以至其指挥体系过于粗放。
这,才是现在的他真正拥有才能的地方。
他也承认,这次第一线作战指挥方面,他似乎败给了对方。
但他却并不因为这种失败而质疑自己,因为他清楚在这种第一线作战指挥方面,不确定因素与变量太多,直觉与经验等方面的因素对结果有太深刻的影响。
而他,却恰巧从来不具备在作战指挥第一线积累经验形成指挥直觉的机会。
现在的他,已经不适合在第一线指挥战斗,而只适合在后方制定训练与战术计划了。
这并不是当年他希望成为的那一种军人,但他自认却从未辜负军人之名。
他很快意识到自己应该是被脏匪们俘虏了,是因为他试图抬手来遮挡眼前虽然昏暗但长时间照耀之后对他来说过于耀眼的灯光。
他看见的是一只脏兮兮的,脏匪机体的手臂。
他于是扭转颈项环视四周的时候,看到的是密封的唯有一扇小铁门的四壁。
这绝对不是腐海,也不可能是人类军方那边。
因为如果他被丰碑部队把芯片带回了堡垒基地,就算被追责进入军事监狱,也必定会是在梦境系统中,而不是如现在这般的现实场景中。
更何况,他也不可能会拥有这样一具脏匪的探索者机体。
他有片刻有最荒诞不经的遐想,犹如后来他用以消遣业余时光的那些荒谬小说中说的那样,他的意识不会是穿越到了某具脏匪机体的身上了吧?然后成为脏匪中的重要人物,带领脏匪们创立战争功勋,给那些一直压制他的人最恶毒的报复。
但清楚自己身处的是一处监牢的时候,他已经用理智战胜了幻想。
他,应该是仍旧作为马尔科被俘虏了,并没有任何那些不现实且不科学的幻想故事发生。
他苦笑了一会儿,在那么片刻产生了咒骂命运的冲动。
这该死的命运到底要给他多少磨难与屈辱才肯满足?
一位永远不可能有机会到达战场一线而空负将种美名的军人,每次他听见任何人的溢美之词都会有被当面唾骂了却仍旧不得不送出笑脸回应的抑郁。
一个成为了虚无的人类,让他了解那种苦闷并不是人生最糟糕的局面,还有一种明明具备人类意识却永不可能被承认为人类的状况在等候着他。
再然后,在拥有意识以来首次有机会指挥一场战斗却遭遇惨败的“名将”,以及,成为一群乌合之众的俘虏。
他于是无神的盯着头顶处昏黄的灯盏,任由那光线氤氲自己的视线,再在逐渐适应了的目光中清楚的看见那透明硅化物后灯丝的形状。
他听见铁门的响动,却无心搭理,就那么愣愣的盯着那展并不明亮的灯盏出神。
命运还能给他以怎样的恶意?他已经不在乎了。
“你是真的死了么?马尔科?”就在这个时候,他听见一个温和的声音在他侧上方响起,随意一个人形轮廓遮挡住了他视线聚焦的那盏灯盏。
马尔科下意识皱了皱眉头,但也清楚这具脏匪用的探索者机体大概并不能支撑他做出这样的表情。
“让开!”他冷冷的道,这一刻突然觉得目光冰凉,开始怀念那让他开始觉得熟悉的温暖的光。
“呵呵,我以为,我们之间还能有些关于过去的话题可聊呢。”那个身影知趣的后退了一步,离开了他的视线,还他以满眼温暖的光辉。
“和你?你以为你是谁?”马尔科继续眯着眼看着那束光亮,冷冷的回道。
“我是斯宾格,路德-斯宾格,你还记得我吗?”那个声音回答道。
马尔科原本有些焦距分散应对光亮的电子眼突然凝聚,转头看向那个声音的主人,这场让军方颜面扫地的战争的罪魁祸首。
那是一具与他在战场上见过的脏匪机体并无太大差异的探索者机体,只在肩部涂装了两个硕大的红色星芒。
他翻身预备坐起,承载他的机体原本平台上的手腕却一阵无力。
“抱歉,他们害怕你会有什么不理性的行为,所以……呵呵”那个肩部涂装有红色星芒的探索者机体自嘲的笑了两声,解释道。
旁边有机体过来扶住了他,协助他坐起。
马尔科的确有进行某种非理性行为的想法。
但他心里清楚,自己这是四肢的主连接关节处都被松了连接螺栓,应该是无法用上力道了。
他顿时熄了给那个自称路德-斯宾格的探索者机体脸上来一拳的想法。
但他能给对方带来伤害的,却并非只有拳头而已。
“我以为,像你这样的家伙,会羞于面对任何人类的。”他冷冷的看着那个野心家:
“我不知道为什么,宪卫局拒绝透漏你的人类身份,因此你避免了惩处。但你真的觉得,你的作为,还配身为一名人类么?”
那个肩部涂装有红色星芒,自称路德-斯宾格的探索者机体愣了愣:“原来你忘了吗?马尔科,可我一直还记得,你是我最初的支持者之一。”
“我?支持你?”马尔科嗤之以鼻:“或许,或许我现在跟你的那些拥趸们一样,是一个虚无。可我从来没忘记过我曾是一名人类的身份。你凭什么敢说,我,支持过你?”
路德-斯宾格沉默了,他似乎有点难过。
但他很快又抬起了头,看向马尔科:“抱歉,我可能有点失态了,因为没想到你会有这样的反应。”
他随即用力的甩了甩头,拍开手臂处的外装甲板抽出一只液晶显示板,递给了马尔科。
马尔科狐疑的看着他,接过了那台液晶显示板。
他的手部做发力动作会遭遇链接轴不受力的状况,但神经信号索似乎完好,手指捏住液晶板的力度还是能够释放的。
那上面,是密密麻麻的签名,马尔科的目光集中在一处加强了亮度的地方。
那里写着一句话:
“愿所有伟大的灵魂,都能获得公平对待。”
那是他的笔迹,而且下面的署名,赫然写着他的名字,库鲁达-马尔科。
他似乎隐隐约约有那么点印象,却苦苦思索不起,自己是曾在什么时候,写下过这样一句话。
“这些年我其实一直有关注着你,也为你的成就欣喜。”路德-斯宾格看着马尔科:“虽然我从来不曾主动打扰过你们任何人,但是其实我一直在从你们那里,汲取着力量。”
“26个签名,26份支持,你是其中最著名的人物。”斯宾格自嘲的笑了笑:“那是我人生第一次为了争取虚无的权利而发表的公开演讲,在我为意外成为虚无的老友谋取利益而获取失败裁决的当天。”
“与其说是演讲,不如说是公开发牢骚释放愤怒。那真不是什么合格的演讲。可我没想到,有26名人类,对我表达了支持。”
“这些支持支撑着我从最初走到了现在,每当我觉得沮丧的时候我都会拿出来看看,这些最初最纯粹的支持,让我觉得我的想法在人类中并不孤单。”斯宾格的语气中充满着失望:“可我不知道,你原来都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