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聚在蔡京身边的官员,如今说走就走了个精光,只剩一个孙觌留在这里照看着他……
当然,或许诸位大人被今天这么重磅的消息一下子冲击到了,心中纷乱,根本没注意到这一点,再说了,随便派个宦官之类的杂役不是也能把蔡大人送回去吗?
但就是这样的细节处,才最能体现出人心。
蔡京已经敏锐地察觉到,蔡党的人心已经开始动摇了,至于原因么……就是他蔡京写出来的两封辞呈。
只是眼下的他暂时还做不了什么,对蔡京来说,局面已经恶化到了即将无可挽回的地步,他只是先回府上,从长计议……顺便再找到蔡攸。
想到蔡攸,蔡京目中就闪过一抹阴翳与愤怒……
于此同时,被蔡京记挂着的蔡攸正陪着两个人在席间开怀畅饮。
“邓叔叔、高叔叔,我爹在朝中这么多年,一直都依仗二位叔叔的帮衬,否则我们蔡家绝不可能有如今这么繁盛……”
蔡攸脸色发红,喝的醉醺醺的,说话间都有些大舌头:“小侄再敬二位叔叔一杯……”
坐在桌子对面的邓洵武、高勋两人脸上也都是笑意,好似方才蔡攸做了某些让他们很满意的事。
但更重要的是,此刻这两人同样是酒意上头,脸色涨红,也都举着杯子笑道:“并非是我等帮了蔡大人,而是蔡大人帮了我们,若无蔡大人,又何来今日的我们?”
“二位叔叔太客气了。”
蔡攸笑着摇了摇头,又站起身来,帮他们二人斟满酒杯,最后才给自己倒上。
只不过邓、高二人没发现,最后蔡攸帮他自己倒酒的时候,从其手掌间流出了一缕粉末落入杯中,随即很快溶化在了几乎透明的酒液中。
蔡攸再次举起酒杯向两人敬了敬,这才端起来一饮而尽。
辛辣带有特殊刺激的酒液顺着喉线飞快流下,蔡攸目中浮现几分清明。
喝完之后,他脸上换上了一抹苦笑:“二位叔叔,实不相瞒,我蔡家的盛况恐怕也持续不了多久了……”
“嗯?”
桌对面两人先是疑惑地望着他,随即高勋率先大声笑道:“居安,你也太杞人忧天了吧?”
邓洵武也笑着摇了摇头,似乎觉得蔡攸的言论有些幼稚:“有蔡大人在,蔡家便是如日中天,绝对无虞。”
“而且居安你这阵子也去了兵部当差,听说做的也非常好。”
他酒意上头,说的摇头晃脑,笑着道:“你可别小看这差事,虽然只是区区从九品,但这不过是蔡大人对你的磨炼罢了。”
“只要你能表现的让他满意,那一切都不成问题。”
蔡攸迟疑了片刻,又给他们两人倒好酒:“可是前阵子会试时,小侄的泰山和舅舅……”
他的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但无论邓洵武还是高勋却都明白了他的意思,即便喝的有几分醉意,但脸色还是变的有些难看。
“不过是秦桧与皇帝使的奸计罢了,若不是当初毫无防备,怎么可能让他们得逞?”
高勋砰地一拍桌子,脸上的潮红更盛,冷哼一声:“此等小人之举,迟早要遭报应。”
这已经是有些大逆不道的言论了,但一旁的邓洵武此刻脸色同样不好看,也并未多说什么,看样子是默认了。
蔡攸也点点头,叹着气道:“小侄也知道如此,但毕竟是两个侍郎的位置,如今虽有我二叔补上了礼部右侍郎,但咱们还是少了一个侍郎……”
蔡党的势力毕竟被削弱了,这是无可辩驳的事。
高勋以为这是蔡攸担心的来源,不由哈哈一笑:“不过区区一个侍郎而已,有算得了什么?”
蔡攸嘴角微微一抽,高勋说这话的时候似乎没意识到,他自己就是个侍郎。
“如今蔡大人已经另有谋划,只要再让冀州的边事发酵一阵子,就能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高勋冷笑一声:“到时候哪管他是皇帝还是右相……”
“什么?”
蔡攸一愣,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另一边的邓洵武眉头微微皱起,望着身侧的高勋:“鼎臣,你失言了。”
高勋醉意上涌,毫不服气地同他对视一眼:“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反正居安他早晚要知道……”
话虽如此,但他的声音还是弱了许多。
邓洵武似乎恢复了几分清醒,见此叹了口气,转过头对蔡攸无奈道:“居安,我们并非有意瞒着你,而是此事实在不宜过度声张,知道的人多一个,就多一分泄露的风险。”
说到这里,他还特意指了指一旁的高勋:“正如鼎臣一般,若他在别处这样酒后失言,那咱们还要不要命了?”
蔡攸急忙点头:“小侄明白,既然我爹不告诉我,那肯定有他老人家的考虑。”
邓洵武与高勋对视一眼,两者齐齐点头,看样子都很认可蔡攸的深明大义。
但紧接着蔡攸的下一句话却让两人一下子失态了。
“可据小侄知道的消息,我爹他已经准备致仕了,真的还愿意这么折腾吗?”
“什么?”
两人的声音一下子高了好几度,连酒意都吓醒了几分。
“你……这……是真是假?”
高勋还有些语无伦次,不知是因为酒还没全醒,还是因为被这个消息震惊到了。
不过蔡攸似乎也被他们两人的反应震惊到了。
“这……难道我爹没和二位叔叔说吗?”
蔡攸瞪着眼睛问道:“他明明和我说了,这些时日就会同陛下递交辞呈,归乡安享天年!”
邓洵武和高勋大张着嘴,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过了将近半刻钟,高勋才回过神来,勐然站起来,双手撑住桌桉、上身前倾,急切地问道:“你爹是何时与你说的?”
邓洵武也是一阵惊疑不定地望着蔡攸。
蔡攸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但此刻见两人这种表情,似乎被吓住了:“就是……就……几年前就说了……只不过这几个月、这几天说的特别频繁……”
噗通~
高勋一屁股坐回椅子上,两眼有些无神。
邓洵武也动了动嘴唇,似乎不知该说什么。
他们没怀疑过蔡这话的真假,毕竟在两人的立场来看,蔡攸从前根本没和他们说过谎话,而且在这种事上,他没必要、没理由也没您立场凭空捏造这种事来戏耍他们。
既然这样,问题就来了。
蔡大人为何一边想着致仕,一边却要同他们谋划着这么大的事,这根本就完全矛盾!
既然这样,他又是为了什么?
任凭这两人想破头皮,也想不出个合适的理由来。
一旁的蔡攸观察着这一幕,似乎觉出了房间内气氛不对,试探地解释道:“我爹他年轻时也有些雄心壮志,不过谁没有年老体衰的时候呢?”
“越是老了,就越觉得力不从心,更何况这两年我爹他的身体本来就越来越差,从前那些心思也渐渐澹了很多……”
邓洵武和高勋的脸色更难看了几分。
蔡攸说的没错,人是会变的,年轻时雄心勃勃,到老了却偃旗息鼓的人绝对不在少数。
更何况蔡攸也没说谎,他们两个都知道这几年蔡京的身体确实是出了问题,一日不如一日。
若生出了退隐的心思,想安安稳稳活到老……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可既然如此,蔡大人为何又要拉着他们俩行那冒险之事?
蔡攸在一旁叹了口气,继续道:“两位叔叔,所以刚才我才说,我们蔡家的好日子恐怕就要到头了。”
“等我爹退下去之后,我又是中庸之人,蔡家还能仰仗谁?”
邓洵武和高勋都听出了他话语中的失落,前者心中一动望着蔡攸开口问道:“你劝过你爹没有?”
蔡攸一愣:“怎么劝?”
邓洵武眉头微微皱:“自然是劝他老人家再坚持坚持。”
“我……”
蔡攸脸上浮现一抹苦笑:“实不相瞒,小侄比二位叔叔还想让我爹继续坚持坚持,可为人子的怎么能不顾父亲的身体,如此苛求他呢?”
他长长叹了口气:“所以小侄非但不能劝他继续坚持,为了他的身体反倒要劝他早早休息……”
“说句大不敬的话,若他老人家万一真出个什么三长两短,到时候小侄可就后悔莫及了。”
两人闻言都是欲言又止,面上满是无奈。
蔡攸的话确实在理,为人子的只有尽孝道,劝自己父亲休息的事儿,哪有反过来让他继续努力的?
邓洵武顿了片刻,这才道:“那居安你可曾想过,若蔡大人真致仕归乡了,你又当何去何从?”
“难不成要在从九品这种小官的位置上熬一辈子?”
蔡攸闻言咬了咬牙,面上隐隐浮现,几分不甘心。
邓洵武和高勋两人将这表情收入眼中,暗暗点头。
蔡京虽然老了,但蔡攸可没老,如今他刚三十多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到外面去说这是二十多岁的小伙子都有人信。
这种情况下的蔡攸又怎么可能甘愿陪着蔡京回老家养老呢?
“我爹虽然致仕,但我二叔却留在朝中担任礼部侍郎。”
蔡攸顿了片刻,又继续道:“我已经做好了打算,以后就要投奔我二叔了。”
“这……”
两人目中浮现一抹讶色,他们知道蔡攸和蔡卞的关系向来不错,可他做出这个决定真的考虑过蔡京的感受了吗?
要知道蔡京和蔡卞向来都不怎么对付,若蔡攸真投向了蔡卞,这又让蔡京怎么想?
蔡攸看着两人的表情,强提起一抹笑意:“据说我二叔很快就要被陛下重用了,他说可以试着在陛下那边帮我讨个御赐的进士,到时候我也有进士出身了。”
“什么?”
这次两人是真的惊讶了。
高勋忍不住问道:“这是元度亲口对你说的?”
蔡攸迟疑了片刻,还是摇了摇头:“不是二叔对我许诺的,但我知道他确实有这个打算。”
“可是……”
邓洵武、高勋两人想在说些什么,但此刻雅厢的门却突然被敲响了。
邓洵武的长随走了进来,面带歉意地道:“老爷,蔡大人请您和高大人过去。”
邓洵武一愣:“现在吗?”
长随点点头:“蔡大人已经回府了,如今正在府上等着。”
邓洵武也不以为意,蔡京本来就在上值的时候经常回府,他只当这是正常情况。
高勋站起身来,摇了摇脑袋,长长呼出一口气,似乎要把胸中的醉意都吐出来,让脑子清醒些:“走吧,邓大人。”
两人对视一眼,纷纷明白了对方的意思,这次过去最好旁敲侧击的打听一下,蔡大人对蔡攸说的致仕究竟是怎么回事。
“居安,要不要一同回去?”
高勋刚要推开门,又好似想起了什么,转头望向一直坐在原处的蔡攸。
“二位叔叔回去吧。”
蔡攸面上露出一抹苦笑:“小侄还没吃饱。”
这话只是个托词,但有了方才的那一番谈话,两人都听出了蔡攸语气中的苦涩和无奈。
“唉~”
高勋叹了口气:“既然如此,那你就慢慢吃,不用担心别的。”
说完便和邓洵武一路离开了。
其实蔡京也有派出人来寻找蔡攸,但这几路人并未和寻找邓洵武、高勋的人一起行动。
而且刚刚进来通知的邓洵武的长随,要不然肯定就把他蔡攸抓回去了。
即便如此,这里也不安全,只要邓洵武和高勋一回到蔡府,被蔡京问起此事,那他蔡攸在这里的消息肯定会露馅。
但此刻蔡攸并未着急逃开,而是继续端起杯子,小口小口地啜饮着杯中酒。
不一会儿,雅厢的门又被打开,一身黑衣的吕布出现在了门口。
“吕大哥,你来了?”
蔡攸转过头,面上浮现一抹笑容。
“唉,也难为你居然能跟那两个老家伙扯这么久。”
吕布来到桌前叹了口气,端起桌上的酒壶就往嘴里灌。
“只不过是喝喝酒、吃吃饭而已。”
蔡攸笑着道:“若连这种事都办不好,那还谈何为陛下效力?”
“哈哈,说得好!”
吕布放下酒壶,大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爹那边情况如何?”
蔡攸对他露出一个宽心的表情:“从前几天开始就一直在用药了,虽然不是什么勐药,但以他老人家的身体,怎么也得躺一阵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