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盘桓,偶至凹谷,乍又逢春。
乱红飞渡几蓑雨,碎绿轻拢一盆烟。
浑似世外桃源。
然,再行放眼远眺,却见谷内红情绿意之上另覆缟素。
其白似雪,别于雪,一片山林系灵旗,十里长竿挂魂幡。
有人居丧。
落尘虽未参加过什么正经的红白大事,但是在那泰槐镇上出入了一趟,多少还是见过些风土人情的,知道眼前景象意味着什么。
不由心下一突。
难道那雪峰上的赤红当真是伤亡之血?
逝者都是什么人?
缘何血痕皆呈"金"字,且又能在这天柱中享有一地治丧处所?
又是因何而亡?
为他们挂白举哀的又是谁?
前题未解又添新问,于是,落尘带着满腹疑惑,又循着那片缟素所在,趋往谷中深入而行。
深入彼地,行不多时,即见魂幡相夹有路,遂又沿路前行。
俄而,果见楼台。
灵气充沛,祥瑞环绕,疑似神居。
界外站定,落尘本欲自报家门光明正大地求请拜见,但是忽然念头一转,却又及时打住。
想想这一路过来的经验,似乎,每每遇见古怪之事想要求教解惑时,多数时候并不能得到正面答复。甚而,不仅求解不得,还会节外生枝,平添麻烦。
遂,稍行斟酌后,这便放弃了公然叨扰的打算,改作隐匿身形悄然而入。
入其内,楼台间辗转几回,至一堂前,恰见有人正替逝者在行沐浴、饭含之事。
一张矮床东西偏置,一方素衾,蒙头盖脚地罩住了一具遗体。
床侧跪着一个披麻戴孝的人。
重孝加身,脸被帽子遮挡了大半,看不清眉目。但看身形,应该是个高大健硕的成年男子。虽在居丧中,并不见佝偻委顿,虽作跪姿,仍可见背脊挺拔如松。
男子身边还摆放着一溜物事,有箪、箧之类,托了衣冠种种,另有三盆温热的洗米水。
落尘内窥时,他似已经替亡者洗完了头,正拿葛布从第二只盆中沾水浴身。
姿态庄重,动作轻柔,随着薄衾微微起伏,双手在下寸寸挪移。遇有够不着了,便见行礼告罪,跪行数步,而后接着行事。初浴过后,又取第三盆水再次擦拭。
沐浴事毕,又见理发修面、剪指甲、更衣、戴冠,种种琐碎,依序而行。
那人不疾不徐,将每一个步骤都做得一丝不苟,尽显郑重,落尘便也怀揣敬畏,安安静静地在外看着。
最后,用饭以粱、明珠以琀,合口。
移尸入棺,停灵于堂。
落尘自是不知,粱、珠之用,实乃君王之礼,逝者身份已是有迹可循。
因为无知,自然也不会去想,以君王规制衡量,这样单人行事的寡淡排场,过于从简的灵堂布置,以及大小殓不分时日地连续而行,又该多遭人诟病。
很快,指摘的人便出现了。
"你硬要学着那些凡人行此不伦不类的事情,我便也不多说什么了。只是,三不五时地就要来这么一回,当真不觉得无聊么?"
一道温婉的女声从边隅响起,透着些无力与无奈。
落尘循声而望,碍于墙垣遮挡,又不便动用法术,并未得见其人。
为亡者入殓的男子却似充耳不闻,安了角枕,点了长明灯,上香叩拜。规规矩矩地行完礼后,又旁若无人地转了身,兀自跑去收拾先前的那一铺子残余物什。
收拾停当,然后又更换了一套新的用物,随即不知打哪儿另抱出来一具裹着素衾的尸身,放到了矮床上。
落尘不由暗忖,看样子,方才的事情还得再来一遍。我若于此蘑菇,只怕也等不出什么名堂了,不如另换一处再行打探。遂作脚下挪移,准备另觅他处。
未料,才刚移出两步,入殓的那人也还未及行事,只见一道流光堂前划过,而后咣当一声响动,便将那矮床上的尸身打翻在了地上。
伴着动静,还有叱喝声出:"你存心的是么?早已有言在先,你要怎么折腾别人,我管不着,但是切莫拿他行此晦气之事,竟还当着我的面这般作践人?安的什么心!"
听声音,分明是之前的那名女子,但闻语气凌厉,又似判若两人。
落尘愕然止步。
令他愕然的,还不只是女子突如其来的恼怒。
矮床上的那具"尸身"被她打翻在地后,掉出被衾露出了真面目,且还断成了几截儿。
仔细一看,竟是一具偶人。
再将视线转投棺中,悄然凝目一探。愕然更甚。
棺中所置,亦是一具偶人。
草木束扎,幻术美化,乍看形容**如生,以为去得安详,实则本属死物一件。
落尘顿时觉得自己的脑子都快打结了。
这又是什么情况?
孰料,愕然未止,接下来又添惊雷。
入殓的那人见女子勃然发怒,却毫无愧色地弯腰捡起了残碎的偶人,然后嗤道:"你以为我在为谁哀悼?你的情郎?真是可笑。"
女子见他作势还想把偶人接驳完好再往死人位置上按,一怒之下冲出了边隅,手掌虚浮棺上,朝对方咬牙切齿地威吓道:"兀那贱仆!浞生尚在,你若再敢这般咒他,信不信我也能让你寝食难安?"
"住手!"那人果然受制,顷刻丢下手中赘物,扑到了灵前。
速度之快,如风疾掠,连带着孝帽掉落,终于露出了尊容,却是一张可算俊逸的脸。
不过,落尘此前对其存有好奇,这会儿却是根本无暇关注的。
视线全落在了那名女子身上。
方才女子甫一露面,他便被惊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全身陷入了僵化中,唯剩心如擂鼓。
问他何故,说不清道不明。
只因,虽无交集,从未相识,但却认得女子这张脸。
耄耋谷醉酒之后,紫薇星盘离九宫的树下昏睡时...梦中见过。
震惊非关人面如何,皆在于,每每伴随着这张脸的出现,总会让人经历一幕利刃穿胸的骇人场景,且还感触近乎真实发生的一般。
还有,犍陀罗山上,他与莫染双双陷入迷障,似乎也曾见过这张脸。竟然模糊在了莫染面上,致其癫狂...因此,这张脸一度让他心生疑虑和惧意,觉得难辨神魔和善恶。
这会儿乍见本尊,焉能不惊,焉能不骇?
落尘只知梦魇之人突然化身实体站到了自己眼前,令他惊魂不已。殊不知,倘若获悉更多内情,只怕惊骇更甚。
此女方才言及"浞生",又曾被殓"尸"男子以"情郎"二字讥讽,实是神女瑶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