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所有城门紧闭,街上的人行色匆匆,不时可见到披坚执锐的军队在调动,气氛空前紧张。李世民在霍邑战败,唐军的精锐部队损失惨重,最终只能放弃整个河东地区,退守黄河西岸,如今这个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关中,举国震动不安,人人自危。
另外,齐主高长卿前不久攻破了函谷关,如今十万齐军已经抵达潼关以东,再加上巴蜀地区的战事也极为利,据闻郡王李孝恭已经放弃了巴地,退守汉中了,而李袭誉则在蜀郡苦苦支撑。
换而言之,李唐和高齐的战争已经全面落败,齐军正从河东、中原、巴蜀三个方向,对长安形成了品字形的攻势,李唐的形势已经到了及及可危的地步,极为之不妙。
中书省,房玄龄看起来十分憔悴,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很多,微躬着腰不停地咳嗽。房玄龄的身体一直不太好,这段时间负责留守,日夜操劳,再加上接连不断的坏消息打击,身体便彻底的垮了,连发了三日三夜的高烧,吃什么吐什么,就连家人都以为他不中用了,还好,第四天的时候退烧了,可以进食一点稀粥,身体渐渐恢复,总算迈过了鬼门关。
房玄龄如今还没痊愈,便撑着病体回中书省办公了,如今长安城内暗流涌动,危机四伏,没有他主持大局不行。
房玄龄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正要喝杯茶水缓解一下,一名心腹便进来禀报道:“房大人,尚书左仆射裴寂去了太极宫。”
房玄龄点了点头道:“知道了,退下吧。”
心腹刚退出去,房玄龄又剧烈地咳嗽起来,最后往痰盂里吐出一口带血的浓痰,憋闷的胸口总算舒坦了些,他端起茶杯漱了漱口,紧皱的眉头分明蕴含着巨大的隐忧,最后更是长叹了一口气。
皇上本来就得位不正,如果没有外患,以皇上的才能和赫赫战功,一年半载必能坐稳大位,可惜高齐根本不给这个机会啊,高长卿此子眼光毒辣,出手又快又狠,丝毫不容皇上喘息,如今唐军全面失利,举国震荡,外患严重,导致内忧也开始发作了。
皇上玄武门兵变夺位后,虽然抄灭太子和齐王府,但为了彰显仁义,以及安抚民心,并没有彻底铲除太子和齐王一系的势力,如果天下太平,这些残余势力自然掀不起什么风浪,但是现在就难说了。
不过,如今最大的隐患不是太子和齐王的残余势力,而是退居幕后的太上皇。太上皇李渊的号召力还是十分强大的,特别是现在这种内忧外患的局面,朝中呼吁太上皇重新执政的呼声渐高,从近几日到访太极宫的朝官越来越多便可见一斑了。
很明显,李世民吃了大败,导致李唐江山不稳,而他自己的皇位也开始摇摇欲坠,一旦太上皇重新执政,那么李世民就有被废黜的危险,甚至是性命之忧,毕竟李渊除了李世民外,还有很多的儿子,虽然不是嫡出,但要扶正也不是什么难事。
当然,房玄龄随时可以把李渊弄死,但事关重大,他也不能自作主张,必须请示过李世民才行,而且如今这时势,一旦弄死了李渊,只怕长安的局势更要大乱了,这个时候,军中若冒出一个不安份的枭雄来,长安还能不能姓李都难讲。
房玄龄飞快地写了一封密奏,将长安目前的情况一一说明,然后便派人加急逞报给李世民。
房玄龄刚刚送出了密奏,尚书左仆射裴寂,尚书右仆射封德彝便联袂而至了。房玄龄心里咯噔一下,不动声色地将二人请了进来,笑问道:“裴公和封公联袂而来,不知有何赐教?”
裴寂开门见山地道:“房大人,如今大唐江山及及可危,社稷有倾覆之患,举国动荡不安,而皇上眼下又不在京师,在此危急存亡的生死关头,京中需有人主持大局,大家的意思是请太上皇出来暂时主持,还望房大人顾全大局。”说完诚恳地深深一揖。
房玄龄面色微僵,他是锦口绣心,满腹经纶之人,如果裴寂拐弯抹角,耍些手段,他还能应对自如,结果裴寂一来就开门见山,坦诚相告,以大局相劝,房玄龄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封德彝轻咳一声道:“太上皇明日将在武德殿召开紧急朝议,还望房大人以江山社稷为重,准时参加。”
房玄龄面色微变,拱了拱手默不作声,裴寂和封德彝对视一眼,转身离开了中书省。
房玄龄面色变幻了片刻,突然又剧烈地咳嗽起来,裴寂和封德彝这两只老狐狸,一软一硬,这是吃定自己啊。
房玄龄长叹了一口气,如今摆在他面前只有两个选择,第一就是以铁血手段把李渊干掉,同时把前往武德殿参议的朝臣也统统干掉;第二则是眼睁睁地看着李渊重新掌权。
第一个选择固然痛快轻省,但后果也极为严重,最后皇上为了平息众怒,安抚民心,说不定会拿自己背锅开刀,而第二个选择,最后皇上失势,而自己说不定同样会被清算。
一时间,房玄龄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境地,心中纠结难解,忽觉胸口一阵剧痛,哇的吐出一口鲜血,软倒在地上不醒人事了。
外面的小吏听到动静,探头一看,发现房玄龄满身血污地倒在办公桌旁,不由大吃一惊,急忙冲进来,一边掐人中,一边大喊:“来人啊,房大人吐血晕倒了,快请太医。”
…………
是夜,万籁俱寂,太极宫太极殿内还亮着灯,李渊坐在桉后奋笔疾书,眉宇间隐含着一丝忧色。
次子李世民发动玄武门兵变,兄弟骨肉相残,一直是李渊内心挥之不去的痛,对李世民他是有不满的,但是他又不得不承认,这个儿子雄才大略,比太子李建成强多了,大唐江山交到他手中无疑是件好事。
这不,颉利可汗率二十万骑兵杀到长安附近,也被李世民干脆利索地打发了,虽然赔了很多财物,搬空了一半的国库,但终究是不伤根本。
然而李世民近段时间的表现实在太糟糕了,在与高齐的战斗中全线溃败,以至于举国动荡,李唐江山已经陷入倾覆之危。
李渊真是大跌眼球,实未料到曾经战无不胜的儿子李世民,竟然会在李靖手下一败涂地,把大唐最精锐的部队都葬送了,而在函谷关、巴蜀一带的唐军也接连失利。如今的关中四面楚歌,危如累卵,情况实在令人揪心啊。
“世民啊世民,为父给了你机会,奈何你自己不中用啊,为父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大唐江山亡于你手里。”李渊暗叹了口气,把毛笔搁在笔架上。
夜深了,李渊没有去妃子那就寝,而是去了抱夏阁的书房中独睡,关上门,吹灭了灯。
眼下正是七月初,夏末秋初,但暑热乃盛,躺在凉席上依旧微微出汗。李渊忽觉一阵凉风吹来,帐帘似乎被人掀起了,下意识地睁开双眼,隐约见到床前站着一条黑影,不由大吃一惊。
黑影轻咳了两声,李渊定了定神坐起来,强自镇定道:“玄霸,是你吗?”
黑影歉然道:“孩儿吵醒父亲你了?”
李渊澹道:“朕还没睡着,玄霸深夜来找朕,可是有事?”
黑暗中火光亮起,来人点燃了一根蜡烛,只见烛光下那人枯瘦如骷髅,眼窝深陷,嘴唇乌青,仿佛一阵风就能吹飞,点燃蜡烛这瞬间又咳了两声。
李渊皱眉道:“玄霸你身子弱,应该早点睡的。”
李玄霸在床边坐下,笑了笑道:“无碍,这么多年了,孩儿就没睡过一晚的安稳觉,父亲深夜未眠,可是有心事?”
李渊点了点头道:“我大唐江山风雨飘摇,朕心难安。”
李玄霸摇头道:“父亲既然退了,何必再为国事操劳呢,胜败终究是兵家常事,给世民一点时间吧,相信他能扭转不利之局的,明天就不要去武德殿了。”
李渊皱了皱眉,不悦道:“玄霸你在教朕做事?”
李玄霸摇头道:“孩儿不敢,只是好言相劝罢了。”
李渊冷笑道:“要是朕不听劝呢?”
李玄霸垂首沉默了片刻才道:“那孩儿只好得罪了。”
李渊勃然变色道:“放肆!”
李玄霸叹了口气道:“孩儿也不想动粗,所以父亲你最好还是听劝。”
李渊惊怒交加,又目带疑色地道:“世民突然发动兵变,兄弟相残,是不是你这孽畜从中作梗?”
李玄霸坦然地道:“祸根是父亲自己埋下的,孩儿只是点了把火而已。”
李渊的呼吸徒然变得急促起来,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李玄霸颤声道:“你……这个畜牲,当年你娘(窦氏)冒着极大的风险将你抚养成人,遍寻名医给你治病,你就是这样报答我李家的?”
李玄霸平静地道:“孩儿杀了薛举,杀了始毕可汗,还差点杀了高长卿和李靖,难道还不算报了李家的养育之恩吗?要不是孩儿杀了薛举,只怕他三年前就打到长安了,始毕可汗率大军南下,要不是突然死在途中,李唐江山能得这几年的安稳?”
李渊面色变幻不定,沉声道:“宇文道信,朕才不信你那么好心,你处处帮助世民,又挑唆他兄弟相残,到底意欲何为?其中有何不可告人的目的?”
李玄霸看着目光闪烁的李渊,叹了口气道:“父亲目光如炬,孩儿那点心思肯定瞒不过你,也罢,那孩儿便坦言相告了,杨家的江山本来是我宇文家的,却被杨坚抢了。”
李渊冷道:“那你便祸害杨家去,却为何对我李家恩将仇报?”
李玄霸澹道:“杨家已经落得了应有的下场,杨广被屈辱地勒死,江山也丢了,杨家的男子也基本死光了,其中就有父亲你的功劳。”
李渊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代王杨侑的确是他弄死的。
李玄霸又续道:“李唐的江山虽然是从杨广手中抢来的,但其实也是我宇文家的江山。”
李渊冷笑道:“荒谬,那你宇文家的江山又是从哪抢来的?天下本无主,能者居之。”
李玄霸点了点头道:“父亲所言不无道理,所以咱也不管是谁抢谁了,总归是胜者为王,只要孩儿坐了江山就行。”
李渊脱口道:“只要世民在位,你就休想。”
“如果世民主动把皇位让给孩儿呢?”李玄霸目不转睛地盯着李渊。
李渊失声道:“不可能。”
李玄霸笑了笑道:“父亲能把皇位让给世民,世民为何不能把皇位让给我?”
李渊面色变幻不定,厉声道:“畜牲,难怪朕觉得世民有点不对劲,你是不是对他使了些邪魔外道的手段?”
李玄霸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澹澹地道:“夜深了,父亲还是早点睡吧。”
李玄霸说完左手在李渊眼前一抹,后者登时便无声地倒回床上,浑身僵硬不能动弹,一双眼睛却是大睁着,木然地看着帐顶。
李玄霸静静地站了片刻,这才放下帐帘,灭了灯烛,消失在无边的黑暗中。
第二日,武德殿,以裴寂和封德彝为首的数十朝官皆聚集于此,等候太上皇李渊的到来。
房玄龄没有来,听说是突然病发晕倒了,请了太医抢救也回天乏术,如今正处于弥留之际,也不知是真病,还是借故不参加这次朝议。
房玄龄不来,原天策府系的官员自然也不来,不过不来更好,省得从中作梗,所以裴寂和封德彝也乐见房玄龄不来。
然而,裴寂等人一直等到将近中午也不见李渊现身,不由焦急万分,殿中的几十名朝官也是心中打鼓,完了,房玄龄不会是装病故意使坏了吧?
裴寂和封德彝是牵头人,此刻更是惴惴不安,朝堂政争往往是残酷的,站错队的后果轻则贬谪,重则丢脑袋。
随着时间的推移,裴寂和封德彝越发的焦急了,而殿中有些墙头草官员已经找借口熘掉了。
正当裴寂和封德彝准备前往太极殿求见太上皇时,一名宫人慌慌张张地跑进武德殿叫道:“不好啦,太上皇中风了。”
在场一众官员大吃一惊,同时心生狐疑,太上皇早不中风,晚不中风,偏偏这节骨眼上中风,这未免也太巧了些。
裴寂和封德彝心神俱震,急急随宫人赶往太极殿的抱夏阁书房,果然见到李渊僵卧在床上,两眼发直,口不能言,微歪的嘴角还挂着口水,一只手握成拳头,一只手弯成了鸡爪似的。
裴寂和封德彝一见,顿时心凉了半截,像他们这种年纪,中风病人见得多了,李渊这状态即使不死也不中用了。
“太上皇,臣是裴寂,还认得臣吗?”裴寂凑近前问道。
李渊两眼发直,毫无反应。
封德彝不死心,也凑近前问道:“太上皇,臣是封伦,还认得臣吗?”
李渊同样眼直直的,没有任何反应。
裴寂暗叹了口气,对着旁边的太医问道:“皇上得了什么病?”
这个时候可没有拍片什么的,医生诊病全靠经验,而李渊这症状跟中风无疑,所以太医很肯定地道:“太上皇中风了,两位相公赶紧通报皇上吧。”
潜台词就是说李渊可能快挂了,赶紧通知皇上回来见最后一面吧。中风即是脑出血,这病即便搁现代也十分危险,开刀迟了非死即残,更别说在医学极为落后的古代了。
裴寂和封德彝虽然意外,但也不怀疑,因为人到了一定的年龄,的确容易中风,这跟血管的老化有关,所以两人吩咐宫人好生看护太上皇,然后便暗然离开了。
就这样,一场大上皇复出的风波也随之烟销云散了,而有份到武德殿的官员则开始惶惶不安了,纷纷以探病为借口跑到房玄龄家中嘘寒问暖,然而就在当晚,房玄龄的病情却加重了,半夜的时候便撒手人寰,一命归了西。
正在冯翊郡朝邑的李世民莫名的一阵心季,整晚展转反侧睡不着觉,第二日下午,噩耗便传来了,太上皇李渊中风瘫痪,房玄龄暴病身亡。
李世民瞬时如遭晴天霹雳,一阵天旋地转,差点栽落马下。
霍邑惨败,他丢了河东,损失了十万精锐,最要命的是,他的心腹谋臣战将也死了一大批,特别是殷开山和候君集这两名死忠骨干阵亡,还有长孙顺德被俘,无疑于斩了他的一条臂膀,如今首席谋臣房玄龄又病死了,李世民倾刻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
“贼老天,要亡我李世民耶?朕偏不信邪,朕不信邪!!!”李世民拔刀指天,状若疯癫,四周的亲兵均凛然不敢接近。
张公谨和唐俭心中凛然,正所谓国之将亡,必生妖孽,如今种种不幸接二连三袭来,难道李唐真的气数将尽了?
李世民平复了一会情绪,立即命淮安郡王李神通负责把守黄河一线,然后便快马加鞭赶回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