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京城,九重山(宫),四方城,少阳院。
中京城的正中央有一座圆锥形的小山,俗称九重山,九重山的山顶有一块四四方方的平地,平地建城内藏宫苑,城叫四方城,正中央的宫苑为紫府,紫府乃皇族所居之地,紫府的西北角有一处独立的宫苑,名曰少阳院,即俗称的东宫,乃是当今皇太子的宫苑,少阳院距离皇帝所居之中极宫仅一步之遥。
皇帝柏焉登基已有二十年,二十年的皇帝熬下来,年轻时的一切激情、梦想俱已泯灭,随着年龄渐长,皇帝对帝国政务越发懈怠起来。
皇太子柏宁是他的嫡长子,是他做海东郡王时所生,此后随着他的平步青云一步一步登上皇太子之位。
他在太子的位子上已经熬了整整二十年。
皇帝的懒散懈怠,使得帝国的政局变得日渐诡谲起来,三年前元旦大典时,天子当着天下臣工的面忽然下诏让太子带监国之号入听政殿习学政务,帮着他治理这个庞大的帝国。
此事因为元勋重臣的反对,仅仅持续了三个月时间便作罢,但带来的后续影响却是深远的,朝政格局为之一大变,自此以后太子的储君地位牢不可破,且隐然已是帝国的“第二皇帝”。
巩固了地位之后,皇太子不再战战兢兢,如临如履,他将手伸向帝国的各个要害部门,伸向地方,伸的很长很长。诡异的是皇帝对此似乎并不介意,不仅从未因此而责怪太子,反而在不同的场合称赞皇太子为其分忧,是个至纯至孝之人。
皇宫禁内的勾心斗角在这完全失效不管用,父亲天子对太子儿子绝对放心,储君儿子对皇帝老子也忠孝两全,父行子随,配合无间,把三百年柏氏老店经营的红红火火。
萧俛回中京城十天后才得皇太子召见,他是抱着一死的决心来的,行前已经跟自己的未婚妻做了永别。
在银辉殿前跪了一盏茶的功夫后,少阳院使陆集遣人知会:皇太子将在内苑召见他。
内苑就是少阳院的内花园,占地仅两亩,但布设的十分精巧,在尺寸之地上营造出了纵横千里的气势。
柏宁刚三十出头,久居皇太子之尊,使得他的身上自有一种令人不敢直视的尊严气象。但长年皇储之位,又令他霸气内敛,像一匹被束缚了爪牙的猛虎,充满了压抑。
他待人接物总是一派春风细雨,让初见之人感动莫名,有如沐春风之感。
萧俛是东宫的私臣,追随太子多年,自然知道这付温厚面具背后所隐藏着的凶悍凌厉。太子绝非面慈心软的至纯至孝的大善人,他行事果决,杀人如麻,这并非他天生恶毒,而是在他这个位置上有着太多的不得已。
“两年前,我跟他们说不要让你去,江南的水很深,不是你能扑腾的开的。他们说你做事谨慎,即便扑腾不出个名堂,也不至于陷进去。现今看,他们是高估了你,我则是轻信了他们。”
萧俛痛哭流涕:“臣下愚钝,罪该万死。”
“万死就不必了,你终究也是为了我。只是这件事不能就这么半途而废,你要细查下去,看看究竟是什么人在背后弄巧。还有那个冥国奸细,他真的是个奸细吗?”
“他亲口承认,料必不会有假。”
“你和我一样,都太容易轻信,他这么说难道没有包庇苏家的意思?”
萧俛惊诧不敢言,这一层他自然想过,只是不方便说出来。
柏宁说到这忽然想起了什么,便没了后语,萧俛耐心等了一会,悄悄抬起头,正想问个究竟,却见太子詹事陈维在向他使眼色,示意他千万不要打搅太子。萧俛惊出一身热汗,低下头,再不敢开口。
从内苑出来,萧俛心潮澎湃,不能自抑,犯了这样的大错,本是万死难辞其咎,他自己也做好了一死的准备,却没想到太子如此宽宏大度,竟丝毫没有惩办他的意思,反而继续信任他,重用他,此恩此情,怎不值得他粉身碎骨以报?
刚行过银辉殿,就被太子詹事陈维叫住了。按照真龙朝的官制,太子詹事一般由朝中重臣兼任,或是给亲贵的加官、荣衔,以示亲近和荣宠,是虚职。陈维也不例外,他以政事堂左丞的身份带太子詹事衔,但与一般官员不同的是他极少在政事堂走动,而是常年侍奉在皇太子左右,几乎成了太子的私臣。
此人寒门出身,白衣起家,步步高升至此,资历深厚,德高望重,更兼智虑深远,是皇太子最亲信、最倚重的谋臣。
萧俛连忙施礼,答谢方才陈维的提点。陈维摇摇手,笑道:“是太子宽宏大量,不仅不怪罪你的败军之罪,更在陛下面前为你说情,又说服了公野望大将军不再追究此事。此恩此德,比天还高,比海还深,老夫岂敢掠美。”
萧俛道:“萧俛诚惶诚恐,唯有以死报效。”
陈维淡淡一笑,问:“太子的吩咐,你打算如何着手。”
萧俛面皮一红:“一时心潮澎湃,只有万千的感慨,还没来得及去想怎么做。大人有何教导?”
陈维捻须笑道:“跟头是在江南摔的,自然应该在江南爬起来。”
萧俛一时迷茫不解,太子詹事笑着提醒道:“殿下欲推行新政,天下哪个州在反对?”
这一说,萧俛恍然大悟。帝国建国三百年,积弊已深,皇太子力主革新,刷新政治,此事已得到皇帝的首肯,但太子无名分,只能假手政事堂推行,政事堂的四位宰相有人赞同,有人反对,并不齐心。其中反对新政最激烈的那位宰相就是从江南起的家,现今他既是江南世家在朝中的靠山,也依靠着江南世家财力的灌溉。
萧俛此番冒险进击江南,誓将苏清迈斩落马下,其中一个计较就是要铲除他在江南的根基,让他服顺听话。
“多谢大人提点,我这就回江南去。”
陈维冲萧俛点点头,呵呵一笑,手抚长须,目送萧俛远去。年轻人总是充满了无限的激情和活力,在萧俛的身上他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但欣赏归欣赏,陈维对萧俛此去并不看好,帝国积弊太深,不是靠一两个人的激情就能刷新的?滚滚江河万古流淌,几朵逆流的小浪花又岂能更改它的流向?
望着萧俛远去的背影良久,陈维收敛起笑容,轻轻地摇了摇头,默然一声长叹。
……
石城位于南州西南,南岭的边缘,南岭是对横亘于中洲大陆东南部诸多山脉的统称,这些山脉绵延数万里,其间山峦起伏,群峰如柱,比之赵阳山不知大了几许,中间也有许多福泽深厚的灵源福山。因其山系太过庞大,人族势力有所不及,至今仍有兽族盘踞,这些兽族结成部落,与人族对抗,虽然整体处于下风,但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仍有称王称霸的资本。
真龙朝一统中土,纳南岭于版图,但对南岭的统治并不得力。按照其版图划分,南岭隶属炎州,但实际上除了极个别边缘地带,大部分地区官府势力根本无法到达,不仅是官府,便是人族势力也被驱逐在外。
整个南岭就像是一片被遗忘的化外之境。
石城位于南岭的北部边缘,主城位于一处深山盆地,亿万年前这里曾是一片湖泊,亿万年的积累使得湖底土层十分肥厚,加上降雨充沛,水源充足,这里极适合人类生存。
石城独居于一座孤山之上,这山本是湖心岛屿,湖水干涸后崛起为山,山势拔地而起,如利锥直插云霄,锥体光滑如镜,寸草不生,地势险峻异常,更为奇妙的是孤山的山顶为一块硕大的圆形平地,平地的正中央是一口椭圆形的湖泊,湖深不可测,湖水甘甜清凉。围绕着这座湖泊,历经千百年的营建形成了一座城池。
此城高悬孤绝之上,临四壁而望悠远,只一条道路可以通行,因孤绝于世,又名绝城。一百年前,石家占据此处,因嫌绝城之名不祥,改名为石城。
翻过一道山岭,白小竹眼前一亮,面前是片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沃野,孤山如柱而起,直插云霄,孤峰脚下阡陌纵横,村舍严整,好一派繁荣富庶的红尘乐园。
骑行了大半天,方到达孤山脚下,抬头望去,只觉得眼晕,孤山太高,太险,石城建筑在山顶,隐匿在白云丛中。
众人沿着一条极其狭窄的盘山小道登上半山腰,却被一处险关所阻,再向前壁如刀切,莫说是人,就是只壁虎想攀登上去也十分费力。
石默春叫开关门,众人将马匹行李留下,空手向前,沿着一条嵌在石壁里的栈道盘旋而上,走出一身热汗后,终于到达山顶。
迎面却又是一道青灰色的城墙,高十余丈,巍巍城墙迫在眼前,令人倍感压抑。这墙用金刚石所筑,这种产于南岭腹地的石头,坚愈钢铁,韧性极大又有磁性,能吸取铁质兵器。人若披重甲至此,则会被吸附在城墙上不能动弹。
沿着城墙向东走出半里地,方是城门,门用万斤重的精钢所铸,用机关绞盘控制开闭。
白小竹很稀奇这些大铁门是怎么弄上山来的,不要说万斤的重量,就说这笨重的体积,又是如何通过哪些逼狭的仅供两个人并肩行走的栈道?若说是一块块拼接的,却又不见一丝一毫的拼接痕迹,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这样的城墙,这样的城门,这样的险峻地势,在白小竹看来已经是固若金汤,世上再无什么东西能够攻破,但诡异的是石家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大规模的加高加固,而且这一回并非只是修修补补那么简单,而是彻底的升级。
白小竹实在想不通石家为何对修墙如此情有独钟,这世界上究竟有怎样的可怕存在,竟让他们如此的惶惶不安。
问石明汉,石明汉茫然不知,他只知道这是江南八家共同的决定。
因为来的人少,厚重的铁门没有打开,而是放下吊篮将众人吊上去,随行的行李和马匹早已留在山下,由石家人照料,它们没有长翅膀,这么高的山,它们是上不来的。
白小竹对石家的一些做派想不通,连带着对整个石城也失去了兴趣。来石城清修,她本来是抱着极大的兴趣的,却因为少浪剑的缺席而变成了鸡肋。
她现在来此,只是想找个安静点的地方,一个人好好静静。
进入吊篮前,她向四周望了一眼,这日的天气很好,极目数十里,除了如蝼蚁般忙碌的石家农奴和悠悠白云,郁郁青山,什么也没见着。
她自嘲地笑了笑:“那个坏家伙,现在不知道躲在哪逍遥自在呢,怎会想到来看我。”
她绝望了,心如死灰,蜷缩在吊篮里一动不动。
少浪剑于孤山下挑首仰望,直到见不到吊篮,这才丢下手中扁担,一个人独自向旷野走去。工头惊诧莫名,继而恼羞成怒,厉声呵斥了他两句,得不到回应,心头火起,卷起袖子正要追赶过去,却被身边人的劝住了。
这少年是在山外临时雇佣的丁夫,帮石明汉、白小竹一行搬运行李的,说好了干一天活拿一份钱,现今活干完了,他却不要工钱就走,这不正好,连工钱都省了。
工头猛然觉悟,连忙示意大伙都不要吭声,免得那个怪里怪气的少年忽然醒悟过来,回头来问他讨要工钱。
少浪剑低着头不知走了多远,眼前忽然没了路,抬头是莽莽群山,南岭山高林密,罕有人迹,处处充满了杀机。因为思念,少浪剑不惧任何凶险,他独自一人走进了丛林。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等到他觉察到累时,已经是深更半夜。
此刻,他正身处密林深处,虎啸猿啼,杀机密布。
少浪剑却不管不顾,他找了块石头坐下来歇脚,垂着头,默然无声。
不久之前他的生活还是彩色的,眨眼之间,他就置身原始森林,孤苦一人,除了两只手,两条腿,什么都没有。
一匹夜出觅食的花豹发现了他,高兴地将他当成了晚餐,慢慢地逼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