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要出宫门,武空卷追了过来,笑眯眯地劝道:“小侄不得不提醒师叔一句:事成之前,你最好妥善安置他们,不要节外生枝。”
这话是好话,虽然他说话时的态度让人生厌。
少浪剑感概自己看人的眼光到底是不行,这样的一个势利小人,当初为何对他还有好印象呢。
自怨自艾了一阵,出宫后没有回府,一直等到黄昏。
留在中京城的圆真教此后经过了一次大改革,所有教徒黄昏之后不得祭祀,据说是为了防备他们聚众闹事,再次酿出大昌法难的惨剧来。所以他们唯一的乐趣就是参悟阴阳交合之道,在一片魔音的困扰下,少浪剑再次找到白执恭,一见面就迫不及待地通报了与武梅珺会面的成果。白执恭低头默思良久,对少浪剑说道:“过去是我误会了你,你是个值得信赖的人。只可惜我没有照顾好小竹,让她走散了。”
白执恭因生性谨慎,一直没有入住朝廷为他敕造的府邸,而是隐居在府邸街对面的一间客栈里。见事情有变,他便脱身去找白小竹,在门口见到少浪剑,猜想白小竹或者已经被擒或者已经脱身,便藏身在早已准备好的安全屋。
圆真教虽然失势,但在中京城的势力依然不小,在圆真教的庇护下,他果然成功地躲过了搜捕,这些日子他早出晚归,打听白小竹的下落,却一无所获。
不想却因此暴露了行踪,被少浪剑找到,本以为在劫难逃,谁知少浪剑不仅没有为难他,还真心实意地帮他辨明冤屈。
此刻他以实情相告,脸上写满了歉意。
少浪剑心情无比失落,沉默一阵,打起精神来,对白执恭道:“辨明冤屈尚须时日,为恐节外生枝,你不可以再待在中京城,我这就安排你出京,待事态平息,你再进城不迟。”白执恭点头道:“我也担心家人,正想回一趟江南,小竹的事就拜托你了。”
少浪剑当日就安排白执恭出城,衙门做事就是这样,一阵风!大风初起,昏天黑地,日月无光;时过境迁,清风徐徐,抚人脸面如少女之手。
加之有少浪剑的护送,白执恭无惊无险地离开了中京城。易名改姓,回江南去了。
少浪剑折身回城,途中路过一处庄园,四周路口设有鹿柴,有便衣大汉持械守卫,十分的霸道。远观庄园的建筑皆是江南式样,料必是某个江南籍高官的别院。
少浪剑正思绕开,忽见一人飞奔过来,甜甜腻腻道了一声:“可想死我了。”
少浪剑浑身寒毛倒竖,仔细看,忙下马来,回礼道:“原来是高英兄,你怎么在这?”
来人却是天武会前总盟主连石介身边的大红人高英。
前次胡安崇明作乱,第一支射向天子的毒箭正是发自天武会大楼的楼顶,而且天武会的总会大院也成为谋反者的基地。神匠府的宿敌司夜监岂肯放过这个机会?暗中策动御史台连番奏弹,使得朝廷下大决心彻底整治积弊深重的天武会。经过两年的整肃,天武会重获新生,一时风清气正,纯洁的像个刚出生的婴儿,也柔弱如婴儿。
连石介等一干天武会高官在神匠府的庇护下顺利过关,却也失去了往日权势,如今挂着个将军的虚职在京城养老。
没有了连总盟的庇护,高英也只好离开天武会,在连石介门下做清客,为他奔走效劳。
少浪剑发迹之后,连石介每逢节庆都会派人送上一份礼物,并邀请他过府饮宴,每次都是高英前来,故而二人还算熟悉。
南海连家对少浪剑还算不错,连佩岑赠他碧玉刀,连佩运对他有举荐之恩,少浪剑抹不开面子去过几次,但与连石介相处的并不融洽,一来年龄相差太远,二则实在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不过表面上的关系却还维持着,一来要顾忌连家兄妹的颜面,二来连石介虽然归隐,势力却仍不可小觑。在官言官,这些因素不可不考虑。
寒暄两句,高英邀请少浪剑进庄子喝茶,少浪剑推说有事。
高英道:“老爷子近来身体不适,时常思念家乡,有意回乡居住,在京城的日子也是过一天少一天了。”
这样说,少浪剑不便再推辞。
连石介听闻少浪剑来十分高兴,亲自迎候在仪门内。他生的身材高大,面容清瘦,目光炯炯有神,有着南海连家男人独有的高鼻梁,若年轻个二三十岁,论英俊潇洒绝不在连佩运之下。
喝着南海独有的红茶,说了一些京城里的变故,连石介握着少浪剑的手道:“难得你还记着我这个糟老头子,难得,难得,我上表辞官,想回南海老家,政事堂的那帮人却不给我递送。我不埋怨他们,官场就是江湖,出来混早晚有这一天,我年轻时任性使气,一心想着往上爬,甘心给人当刀使,不知得罪了多少人。现今只是报应来了,我还有什么话好说。倒是小兄弟你,比我们活的都明白,人在官场心在江湖,哈哈,只有一样你不及老哥哥我,你为人太冷清了,闲暇无事时常到外面走走,你不愿跟他们厮混,就去城西的江月楼,那里是北国江南,但凡是江南人都愿意往那去,多结识几个朋友总是没错的。”
连石介说这番话时,表情有些古怪,少浪剑一时却没能明白有何用意。出门之后,高英却将一块令牌交在他的手中,提醒说江月楼那个地方十分隐秘,只接待江南有身份的客人,若无此令牌任谁也休想进到内院,去江月楼若不去内院,那就等于白去。
这话也是话中有话,少浪剑仔细琢磨了两遍,忽然恍然大悟:连石介要回江南,正是要用心讨好江南世家的时候,难道说他把白小竹藏匿在了江月楼?否则,他何以云里雾里的几次提到江月楼,还把入门的令牌都给了自己?
江月楼,白小竹。
少浪剑越想越觉得是,江月楼是江南商会的产业,由江南会馆直接经营,而江南会馆的发起人就是吴公城的吴家和南海连家。
白小竹被满城通缉,她在京城又没有特别的亲友可以投靠,只能托庇于江南商会,江月楼日常出入的都是像连石介这样的位高权重之人,按照欺软怕硬的官场准则,料必捕快也不敢到那里去找麻烦。
江月楼位于洛城最繁华的皇藏街,这条街因为有一座皇家藏库而得名,街面宽阔,两边屋舍严整,街面上人却不多。江月楼是一栋方方正正的楼房,外表低调内里奢华,出入者非富即贵,门外的街道上散布有二十多个精悍的汉子,确保这里的绝对安全。
少浪剑观察了一阵,转身来到江月楼的侧面,由一条小巷来到其侧门。门口有两个目光明亮的精悍大汉守护,毫不客气地拦住了少浪剑。
少浪剑神识尚未恢复,但周遭的气氛告诉他,若在此动粗他绝占不到任何便宜,四周威压凝重,不仅有高手埋伏,还有神将门的禁制在。
无奈只得递上高英给的那块令牌,两个汉子这才变得和颜瑞色起来,躬身打开了大门,放少浪剑进去。
迎面是一个照壁,照壁之内是一个圆形的小湖泊,围绕着小湖设置有十二个独立的小院落,又有湖心小岛,沿边长廊,琼花仙草,美轮美奂,恍若天堂。
少浪剑手按神精铁剑,一间一间寻去,十二个独立小院遍寻了遍,却没有感知任何内丹的存在。
少浪剑只得向后园寻去,前院是营业之所,富丽堂皇,这里是杂役仆工的栖身所,房屋破败陈旧,脚下荒草漫道。
少浪剑的心咯噔了一下,白小竹落难之后,难道就住在这?她生来富贵,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怎能蒙受如此的困窘?
他一间屋一间屋寻过去,却一间屋一间屋的让他失望,正当他即将绝望的时候,神精铁剑忽然发出了淡淡的微光。
附近有内丹的存在,是左手竹林里的一间小院。
这是一间很偏僻,甚至有些破败的小院,位置却是极好,它邻近城内一口内湖,这湖面积甚大,勾连着好几个坊区,这意味着一旦遇到危险她可以有数条逃生之路。
江南人修真境界普遍不高,八大家族的家长都有人未能结固内丹,故而这屋里住的人八成就是白小竹。
少浪剑越墙而入,见到了一丛茂盛恣意的桂花,花木疯长,没人修剪,这很符合白小竹懒散的性格。
他精神一震,直奔正堂,却见大门敞开,一个俏丽的身影手持利刃站在廊下,虽做男子装束,但却是个地道的女子,不是白小竹又是谁?
“小竹……”
少浪剑泪眼濡湿,他想叫出来,嗓子却不听使唤。
他跃步向前想去拥抱她。
神精铁剑却骤然间光芒大作。
这所小院里竟是藏龙卧虎。
少浪剑眉头一皱,立即停住脚。
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子鼓掌而出,她的容颜倾城祸国,堪称完美,但眉宇间透出的那股子邪气却令人望之生畏。
只是见到少浪剑时,她的脸上又是春风洋溢:“阿浪,约好的申时在此见面,你看看现在都什么时辰了!若非方检阅使劝和,人家几乎被白家小竹杀了呢。”
说话的正是小妖精柏妳。
少浪剑眉头一皱:“你在此作甚?“
柏妳眉梢一挑,笑道:“阿浪,你是怎么啦,我知道你拉不下面子,可这种事早晚还是要说开的,我来这也没有恶意。你心里有她的一席之地,我可以容忍,毕竟你们相识在先,我们相识在后,你对她念念不忘,证明你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不然我又怎么会相中你呢?不过,她毕竟是朝廷钦犯,你们最好还是说开了,就此散了吧。这样浑浑噩噩的下去,那是对谁也不好的,你说呢,阿浪。”
一口一个阿浪,声声肉麻,少浪剑却有气发不出来。神精铁剑的荧光幻动流泻,一时胜过一时,他的周围高手如云,而他偏偏又神识未复,眼下真不是任性的时候。
他强忍住气,转身望向白小竹,多日不见,她瘦多了,憔悴多了。
“你不必向我解释什么,我们已经没有任何瓜葛。”白小竹面若寒霜,少浪剑甚至怀疑,若是有可能,她随时会插自己一剑。
那种决绝的表情令他心痛,但他丝毫不怪她,一丝一毫都不怪。
白小竹的身边,家臣莫山身受多处剑伤,脸色寡白,气息不畅,随时都有可能倒下。大堂里又有五六具尸体,这里显然经过一场激战,莫山挺身护主,身受重伤,眼下已经是油尽灯枯,奄奄待毙。
真相,似乎就摆在那,少浪剑的确是不需要再解释什么。
“柏妳,我绝不希望跟你结下冤仇,但你也不要欺人太甚。你告诉她,这一切与我无干。”
柏妳睁着一双清澈无辜的眼睛:“阿浪,你说什么呢,我们好好的要结什么冤仇,又说什么我欺负你,我哪有欺负你,倒是你总是欺负我。你忘了你是怎么向我发誓的了吗,你说你要一生一世的爱我,呵护我,永远不让我生气,永远不让我伤心,让我做天底下最幸福的孩子。这一切都是你亲口说的,难道你都忘了?”
少浪剑两眼翻白,他实难想象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把谎言当成真的一样说的声情并茂,说的如此让人深信不疑?
“够了,住嘴!柏妳,为人做事但留一分余地,不要太绝。”
“太绝?”柏妳诧异地睁大了眼睛,她的眼睛水汪汪的清纯无邪,此刻却是受了绝大的委屈,一时变得火辣辣的:“阿浪,是我做错了吗,你瞒着我出来幽会你的旧相好,我可以容忍,男人要有所担当,不能因为她落了难你就抛弃她,可你想想清楚了,她是钦犯!私会钦犯是死罪你知道吗,她会连累我们的。”
“够了!”
少浪剑怒不可遏叫了一声,柏妳惊恐地打了个激灵,可怜巴巴地望着少浪剑,眸子里噙满了泪水:“阿浪,外人面前我不该这么大声跟你说话,我错了,你回去要怎么处置我都行,可是现在你要听我的,不要管她了,咱们回家吧。”
“好啊,回家,那请你立即放了她,我这就跟你回家。”
“阿浪,你今天究竟是怎么啦,她是钦犯我们不能这样放她走的,不如这样吧,我派人将她送去京兆府,交代那里的人好好照顾她,然后我去为他求情,请皇兄赦免她呀。”
“够了,柏妳,我现在明白你为何宠信侯俊堂了,你们都是一路人,伶人,你的演技已经出神入化,人戏难分,物我两忘了,我可真是佩服你呀。”
“是吗,难得你这样夸我。”柏妳笑盈盈应道,神色又是一变,她睨了眼白小竹:“一根竹竿似的,脾气又这么火爆,你究竟看中了她什么?”
“这是我的事,与你无关。”
“与我无干?少浪剑,你别忘了,你可是欠着我的一份人情呢。”
少浪剑硬声道:“欠你的我一定会还。”
“不用,你欠我的人情,已经还清了。”柏妳走向白小竹,远远绕着她转了一圈,目光盯着她,话却是说给少浪剑听的:“若非你的暗示,我怎么会找到这来?”
“阿浪,这是真的吗?”白小竹已经绝望。
这处藏身之地十分隐秘,若非有人泄露行踪,柏妳如何会找到?起先她说是少浪剑指引的路,她还不信,现在却不由得她不信。
“不要信她的话,她是个妖精!”莫山蓦然一声怒吼,挥剑向柏妳斩去。他的热血已经流尽,强弩之末岂能伤人?
两支雪亮的兵刃洞穿他的身躯。
“滚开!”白小竹一声清叱,挥剑逼退杀人凶手,搀住了老家臣。
“……别信她的,阿浪,跟阿浪走,走……”
血已流尽,莫山一头栽下去。
“你,是你杀了他,是你杀了他。”白小竹剑指柏妳,步步逼来,柏妳以手护胸,步步向后退。
“小竹!”少浪剑意识到了危险,闪身欲遮护时,柏妳身后的两名侍卫已经闪电般地缴了白小竹的剑,一左一右将她夹持住。
柏妳纵声大笑,笑毕,向前,两名卫士讨好地将白小竹的头按下,她卷卷袖子,伸手欲扇白小竹的耳光。骤然听得少浪剑叫道:“我都答应你!”柏妳的手停在半空,转身笑盈盈地望向少浪剑,柔声道:“阿浪,你刚才说什么?”
少浪剑道:“你放了她,我欠你的人情,我现在就还,你想怎样就怎样。”
柏妳的脸明媚的像三春绽开的鲜花:“阿浪,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并非想拿她要挟你什么。是她脾气太臭嘛,我打她是替她父兄教训她,好让她学学规矩。既然你不愿意,那就算了,我还怕她的脸脏了我的手呢。”
少浪剑赔笑道:“她来自乡下小地方,性子野,你不要跟她一般计较,你放了她我跟你回去。”
“好啊,阿浪,你知道吗,母妃已经答应我们的婚事了,皇兄很快就会下旨赐婚,我不依有另一个女人留在你的心里分享你对我的爱。这个女人,你曾经爱过她,又曾经伤害过她,我知道你对她心里有愧,那我就帮你还了这份人情:我们把她带回去保护起来,然后再帮她洗刷冤屈,这样你欠她的就还清了,你们的恩怨情仇就此一笔勾销。阿浪,我真的不想我们成亲之后,你的心里还想着另外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