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六,是你吗?”
沉忆辰在众人议论纷纷的目光中,突然来到了一名起义军士兵病床面前,试探性的说出了一个名字。
“沉……沉桉首……,不,沉提督!”
这名叫做王小六的伤兵,望着突然来到自己面前的沉忆辰,惊愕的都有些无语伦次。习惯性喊出当初在镇江河畔,第一次见到沉忆辰时候的称呼。
甚至他还拖着伤腿,准备挣扎起身来向沉忆辰行大礼,彻底忘记了对方还是敌人的身份。
“受伤就躺着别动,既然还记得沉桉首,就应该知道我不在在意这些繁文缛节。”
沉忆辰把手搭在对方肩膀上,示意王小六不用起身行礼。
这番动作自然无比,言语也如同关照多年未见的熟人一般。让看到这一幕的其他起义军士兵,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心理触动。
可能就连起义军高层领袖,都很难做到如同沉忆辰这般“礼贤下士”,更别说对方还是高高在上的朝廷大官。
“不是小的还记得沉提督,是没想到沉提督,居然还认识小的!”
王小六情绪一下就上来了,数年之前在镇江河畔,自己与沉提督不过一面之缘。
如今几年过去,他还没有忘记自己的名字!
“救命之恩,怎能相忘,小六你伤势怎么样了?”
沉忆辰面带亲和笑容,然后关切的询问了一句。
本来还情绪激动的王小六,听到沉忆辰询问自己伤势,神情瞬间就暗澹了下来。
“昨日攻城被石块砸断了腿,军中缺少大夫跟药草医治,可能治好不了。”
按理说这种军中内部情况,是不可能向外人诉说,更别说这个人还是敌人。
可王小六没有丝毫的防备,一五一十的把义军难处如实相告。甚至就连站在旁边的叶宗留等人,都没有任何阻止的意思,他们对于沉忆辰几乎有着一种绝对信任。
“别说丧气话,堂堂好汉岂能残着过下半辈子,我会想办法帮你医治。”
“沉提督,你……”
当听闻沉忆辰说自己会想办法医治,王小六第一反应不是喜悦,而是不敢置信。
沉提督可是身负皇命,要来平定福建叛乱的。按常理来说自己等人越伤亡惨重,对于他越是利好消息,怎会帮助乱民叛军医治?
放在别的朝廷官员身上说出话,不是冷笑话都是故意讽刺。可这个人是沉忆辰,王小六内心中简直没有丝毫的怀疑,他相信沉提督会言出必行!
“不用多说,先好好休息,后面我来解决。”
沉忆辰再次拍了拍王小六的肩膀,便转身准备离去。
可当他望向身后的时候,却发现不知道从何时起,已经有无数双眼睛看着刚才那一幕对话。
这些眼神中有激动、有诧异、有感激、也有昨晚对于“围攻”沉忆辰的愧疚。
“沉提督,你是个好官。”
对视许久过后,起义军人群中冒出来这么一句话。
很多东西是做不了假的,沉忆辰能记得一位普普通通的矿工,能坐在他的身边询问伤情,能说出宽慰的话语并承担起后续医治。
放眼大明,有几个官员能做到?
就算是做做样子,有一个算一个,都无人去做!
但凡多一些沉忆辰这样的官员,可能就没有今天的福建叛乱!
“好官?”
听到这声称赞,沉忆辰却笑着继续说道:“昨日我听到的称呼,可是狗官。”
沉忆辰能毫不在意的说出这句玩笑话,但在场的起义军将士们,此情此景之下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不过你们说的也没错,确实朝廷狗官太多,才造成如今不得不反的局面。”
如果说前面沉忆辰的玩笑话,还能用豁达大度来解释。那么他现在都这番言论,几乎等同于承认了“叛军”的正义性。
此时要是有其他官员得知,一封上疏呈递京师,弹劾沉忆辰“勾结反贼”的罪名,单凭这句话就足以定罪!
可沉忆辰却没有在乎众人的诧异,也不担心自己口出惊人之语带来的隐患,依旧自顾自的说道:“我曾经听到过一句俗话,叫做当官不为民作主,不如回家卖红薯。”
“如今我出镇福建提督军务,战时节制福建全境文武官员。某种意义上来说,称得上是福建万民的父母官,其中自然也包括你们。”
“福建有今日烽火战乱,不是本官之过!”
“可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平息战乱使得百姓安居乐业,却是本官之责。”
“不管诸位是否相信,我会竭尽自己所能,护得你们与家人的周全,并且后续能安安稳稳的生活下去。”
“这就是我来福建的初心。”
说罢,沉忆辰朝着在场众义军深深鞠了一躬,以此来表达自己内心的愧疚跟歉意。
因为无论怎么说,沉忆辰终究是个官员,他背后代表着大明王朝。昨夜邓茂八那声声哭诉,抛开政治博弈不谈,确确实实是大多数义军都经历过的血泪史。
他们为了求生起义,不应该被定义成为罪人!
望着沉忆辰的动作,全场一片沉寂。可能福建义军谁也没有想到,能听到这番话语,能看到代表朝廷的致歉。
在场起义军很感激沉忆辰的心意,可他们却不敢相信朝廷的承诺,更不敢憧憬未来还能安居乐业。
“沉提督,我们真的还能安稳生活下去吗?”
一名头上缠着厚厚绷带,并且还瞎了一只眼的起义农民,用着细不可闻的声音,朝着沉忆辰问出这么一句话。
几个月前,他还是个起早摸黑的佃户,最大的愿望不过是吃上一碗饱饭。可如今家破人亡,自己也成了半个盲人,彷佛安居乐业的梦想已经越来越遥远。
“能!”
沉忆辰斩钉截铁的回复了这句。
不管是给对方信心,还是给自己压力,都必须没有任何的迟疑。
是吗?
无数的疑问在起义军心中响起,现实的残酷,让众人终究还是不敢做这个遥不可及的梦。
看着众义军脸上神情的变化,沉忆辰明白很多东西已然形成定局,靠着威望跟言语无法改变现状。
唯一能扭转乾坤的,便是以行践言!
所以沉忆辰不再多说什么,而是与叶宗留等人默默返回了自己营帐,然后朝着苍火头下令道:“你即刻赶往福州府长乐县,让许逢原不惜一切代价,运输药草物资以及大夫赶往泉州城,我要解决义军缺医少药的困境。”
许逢原给叶宗留运粮的事情,沉忆辰早早就知道。既然当初在建宁府做过一次,如今相邻的泉州府再来一次,操作上应该不成问题。
并且长乐县本就是福建大县,这几年在许逢原刻意放松海禁的治理下,已经成为东南沿海最大的港口商埠之一,物资人员方面异常充足,支援起来也没有什么难处。
唯一的麻烦便在于,这种事情做起来有些过于张扬,很容易被外界断定为“资敌”。
或者说,沉忆辰这就是在资敌。
“东主,当初许县尊给叶大哥运送粮草,为了避人耳目都小心谨慎在荒野交接。如今还要加上大夫人员,更容易泄露风声引发旁人关注,此举是不是过于张扬?”
卞和郑重提醒了一句,福建布政司跟山东布政司不同,右布政使宋彰背后的靠山可是王振。
这番大张旗鼓的操作要是被对方抓住把柄,然后在朝廷中枢运作一番,很容易引火烧身。
最稳妥的办法,还是跟之前运送粮草一样,荒野交接仅送来药物。至于大夫人员什么的,为防人多口杂,能免就免!
“无妨,资敌这种弹劾,还能比得过肆意斩杀三品武臣吗?”
“债多不压身,既然选择扛起父母官的责任,就不要做事做一半。”
沉忆辰确实有些虱子多了不怕咬的“摆烂”觉悟,无旨杀官都做过了,资敌算得了什么?
而且话说回来,就算真有人拿这个弹劾,估计朝廷想要定责问罪,一时半会都不现实,哪怕王振从中作梗。
毕竟堂堂三元及第,弱冠之年提督一方的“前”绯袍大员,得多想不开才会去投靠叛军资敌?
没有实锤证据,皇帝不信,百官不信,哪怕看到弹劾都会觉得荒缪!
与其担心资敌问罪,还不如担心喜宁功力不够,拿捏不住福建布政司官员,把指挥使窦毅的真正死因给爆出来,那才是个大麻烦。
一向保守稳重的卞和,听到沉忆辰这番解释,他突然觉得好像还真是这么个道理。可能离经叛道的事情做太多了,相比较之下,“资敌”如今都不算个大事……
沉忆辰在义军营地的一举一动,几乎转瞬之间,便被盯梢探子传到了邓茂七的耳中。
说实话,邓茂七设想过沉忆辰各种威逼利诱的手段,来迫使自己答应朝廷招安。
同样,邓茂七也准备好见招拆招的方桉,让沉忆辰无功而返。
可邓茂七唯独没有想到,沉忆辰没把重心放在自己身上,反倒巡视了一圈义军营地!
说出来也是荒缪,平叛的朝廷官员,可以畅通无阻的行走在叛军营地,并且还深受士兵敬重,往后这仗还怎么打下去?
“沉忆辰真是好手段啊,这招从底层收买人心,真是让人防不胜防!”
邓茂八满腹憋屈的酸了一句,按理说这种从底层起家,发动群众力量的手段,堪称是义军领袖的专利。结果万万没有想到沉忆辰这个朝廷官员,玩的还青出于蓝胜于蓝。
可是邓茂七另外一名部将陈敬德,听闻沉忆辰的举动后,却语气感慨的说道:“满朝文武,唯有沉提督一人,能如此深得民心。”
收买人心这种方式,并不是什么稀奇高深的谋略,说是烂大街都不为过。
可大道至简,越简单的事情反而越难以做到,换作满朝文武任何一个人,谁敢这么行走在叛军营地中,谁又能亲身聆听帮扶百姓疾苦?
不管身处何方阵营,沉忆辰能做到这点,就已经得到了陈敬德的尊重。
而且还不仅仅是他,邓茂七的其他几名心腹部将,比如黄琴、刘宗、罗海等人,同样脸上神情复杂,没有了昨晚商讨时候那种讥讽态度。
是不是一个好官,很多时候确实公道自在人心!
感受到气氛有些不对劲,邓茂八怒不可遏的站出来呵斥道:“吾等遭受过多少朝廷欺辱,又经历过多少九死一生的拼杀,才有了今日的十万义军!”
“现如今沉忆辰几句花言巧话,故作姿态一番,就让你们忘记深仇大恨,忘记曾经苦难了吗?”
“沉忆辰他又到底做了什么,是能给真金白银,还是药草衣食?”
邓茂八是真的满心愤慨,而不仅仅是为了帮助自己的兄长。
弟兄们一路出生入死的杀过来,其中经历过多少艰辛困苦,现在沉忆辰什么都没有做,就靠着一张嘴在军营中说两句话,便能收买人心。
什么时候人心变得这么不值钱了?
朝廷狗官这么多年下来,为了欺压剥削,说的蒙骗话语还不够多吗。等到弟兄们信了放下手中刀枪,接下来就会被当成猪狗一般的宰杀,再无反抗的可能。
看到邓茂八如此愤怒的神情,陈敬德等人无言以对。
邓茂八说的没错,沉忆辰确实除了一文不值的承诺,其他什么都没有做。
至于信任,起义军在朝廷面前,哪有本钱谈这两个字?
“诸位弟兄,我们必须清醒头脑,不能被沉忆辰的言语蛊惑。一旦内部出现了不同思维,便会被朝廷给逐个击破!”
看到局势被胞弟扭转过来,邓茂七适时的发言一锤定音。
空口无凭,是沉忆辰目前最大的漏洞,底层的起义军士兵好忽悠,高层可没那么目光短浅。
“铲平王言之有理,我们必须一条心!”
“不仅是我们要坚定,底下的弟兄们也不能被沉提督蛊惑,否则很容易内部生乱。”
“言论之事就交给我来处理,不能再让沉提督在军中积攒声望了。”
罗海站了出来揽下这桩事情,他一直在起义军内部,承担着上下沟通的职责,恰好属于他权限范围之内。
“好,这件事情便交给你处理。”
“是,铲平王!”
领命之后,罗海便走出了主帅营帐,开始召集心腹手下散播不利于沉忆辰的言论。
望着罗海的背影,邓茂七目光凌厉起来,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已经提前在起义军阵营中打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