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法庭出来,站在法院高高的台阶最上面,凌俐望了望已经被黄昏染成金色的天空,缓缓呼出一口气。
休庭以后,那位一直很不友好的陈姓的检察官,竟然会主动走到她跟前,先是一句“我很抱歉”,之后,就是低声的一句“谢谢”。
他在抱歉什么,凌俐倒是略知一二,无非就是她家人的事。至于他在感谢什么,凌俐已经没有心力想清楚。
她的所有力气,经过这样一场案子,都已经耗尽。
终于做完她在这个案件里所有该做的、能做的,甚至不愿意做的,之后的判决怎么样,不管是不是期盼中的无罪,还是驳回申诉,她现在都没精力再去牵挂。
工作告了一个段落,按理说该轻松些了,然而,却还是没有想象中如释重负感觉的到来。
她有些怅然,忽然身后有缓缓的脚步声响起,接着是祝锦川缓和的声音:“凌俐,我送你回家吧。”
凌俐转过身,嘴角勾着挤出一丝笑:“不用了,我还有事,现在不回家。”
祝锦川表情平静,只微微眯起眼,凝视着她。
以往,每当他是这样的表情,凌俐就会有些心虚,最常见的反应是偷偷低头看看自己是不是衣服不对劲惹祝锦川嫌弃了。
然而,现在她却没了往日的心虚或者退缩,只那样木木呆呆地回望他,前些日子那眼里灵动的一抹星光,不见踪影。
终究还是有些愧疚,祝锦川放软了眼神,别过脸揉了揉眉心,接着叹了口气:“对不起,二妹,这件事情上,我确实利用了你。”
凌俐轻轻点头,又轻声一句:“我知道了。”
她说完,垂着头看着地砖:“祝主任,请您不要再叫我二妹了,那已经是过去的事,我不想时时被人提起。”
这样平平淡淡一句话,竟说得他心底有些酸涩起来,喉咙也被什么情绪堵住了一般,之前酝酿的一大段话,突然说不出口。
得不到祝锦川的回答,凌俐也不在意,侧过身体面向他,又挺直了脊背,略微一躬身:“谢谢您祝主任,您教会我很多东西。只是,我实在资质有限,有些东西学不会,让您失望了。不过以后,也不敢再麻烦您了。”
再次听到她口中的“您”,两人之间本已经渐渐靠近的距离,一瞬间又被拉远。
祝锦川深吸口气,接下来一声叹息:“凌俐,你这是在跟我辞职吗?”
凌俐垂眸看着脚尖,略略一点头:“我先走了,祝主任,祝您春节快乐,再见了。”
说完,她转身落步下了阶梯,脚下短靴踩在石阶上的清脆的声音,也一步步渐渐远去。
默默地看着她离去,祝锦川按了按有些发疼的额角,嘴角有一丝苦笑。正如他所料,凌俐,果然生气了,而且,和往常一样,一生气就辞职。
最主要的是,看她刚才那副了无生气的模样,仿佛这次她受到的打击,很是不小。
在得到关键证据以后,他所计划的凌俐最后的陈词,实际上如鸡肋一般可有可无。
可祝锦川没有取消这一环节,就是因为这是展示她这些日子努力成果的最佳方式。可以完成这样的环节,对她提升自信心是很有好处的。
可是,他却算漏了一件事。
自认为心智坚韧冷静克制,可他都用了一夜才做出之前的决定,那么,刚刚对他产生信赖雏鸟一般的凌俐,感受又该如何?
祝锦川抬眸望向夕阳下她的背影,纤细又挺直,那地面上拉得长长的影子一起缓缓地移动,竟让他看得双眼都有些发疼。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想要追上去。
然而,始终还是没有踏出那一步。是他自己选择了捷径,触到了她的逆鳞,后悔这种毫无意义的东西,于事无补。
而且,成长的代价必然是痛苦的,生活不会因为你可怜就手下留情,与其自怨自艾卑微懦弱,不如彻底痛一场,再也不用活在过去。
只不过,这一场意料之外的阴差阳错给他带来的负面情绪,似乎比想象中的糟糕许多。
在冷风中伫立了很久,祝锦川终于有了动作,拿出电话调出一个号码拨了出去。
等他打完电话做好了安排,有些发闷的心口终于舒服了些。
他抬眸望着凌俐消失不见的方向,喃喃自语:“这样,应该就够了吧。”
————
凌俐走在街沿边,听着耳旁的呼呼风声,那样清晰又沉郁的寒意,轻易穿透她有些单薄的大衣,又丝丝缕缕浸进那深灰色中看不中穿的小西服,哪怕一直在走着路,也冻得她手脚发僵。
尤其是带着冰冷潮意的空气,灌进鼻腔里刺激到了粘膜,真的连一呼一吸都是痛。
快要过年了,这城市里的人和车,已经渐渐变少。以前在下班时间被堵得水泄不通的街道上,这时候不再喧嚣,甚至有几分冷清的感觉。
忽然之间,周围一片静寂,空气都似不再流动了一般,再也看不见也听不见了。
凌俐站着不动起码十几秒钟,渐渐地才又听到车流人流的声音,一切恢复正常。
她醒过神来,拉紧了身上的大衣,继续前行。
很长的一段时间,刚才那种被全世界抛弃的孤单感觉,似如影随形般,总来侵扰她。
那感觉随时都会跳出来,在午后看着阳台上随风翻动的白衬衫时,在周末睡过头后发现手机安安静静连条短信都没有时,甚至在嘈杂的背景音里端一盘菜给露天桌子旁坐着的一家三口时……
这种感觉一旦袭来,就如冰水兜头浇下,四周变得寂静无声,天地间只剩下她一人一般,孤独和寂寞那样地刻骨铭心。
可跟着祝锦川整个人沉浸到案件中的这段日子,这感觉几乎没再来过,让她一度以为自己不会再被那种铺天盖地幻觉一般的孤寂困扰。
她嘴角泛起一丝苦笑。自己真是天真到可笑的地步,他这些日子不动声色地接近,让她已经习惯的严厉、苛责,还有那不经意的温暖,才是幻觉。
其实早该明白的,以自己的一文不名,祝锦川凭什么关注她?他手里的东西,又怎么可能白白教给她?那自然是要付出代价的。
自己可以供他利用的不多,这最后一场的陈词,也算是赔给他这些日子的教诲和言传身教吧。
察觉到自己被负面情绪密密实实包裹着,她想要振作精神打破桎梏,可捏着拳头只能说出干巴巴的“加油”,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一阵怅然若失之间,忽然电话铃声响起。
凌俐拿出电话,看着手机屏幕上“吕潇潇”的来电显示,她微微皱眉。
那天晚上南之易无意中说起吕潇潇仿佛哭着逃跑了,这些日子她忙于秦兴海案件无暇顾及,也没有到所上去,吕潇潇现在究竟是个什么状况,似乎自己也应该关心一下。
想到这里,她手指划过通话键,把手机举到耳边,都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到吕潇潇急匆匆的声音:“小凌子,你在哪里?曲佳她,清醒过来了!”
——
坐在商场底楼的星巴克,吕潇潇一脸兴奋地抓着凌俐的手,跟她叙述曲佳病情突如其来的变化。
据吕潇潇说,自从曲佳取保候审以后,周泽几乎天天会去看她,陪她说话,一起聊以前的幸福时光,聊小柚子,哪怕曲佳忽然犯病要伤人,也轻言细语安抚她。
久而久之的,曲佳只要看到他就安安静静的,情绪越来越稳定,意识渐渐清醒,昨天竟然已经开口和周泽聊起了小柚子,竟然也没有失控,只是哭得很伤心而已。
而吕潇潇得知了这一消息,赶去医院确认了情况,在得知曲佳服药的剂量已经渐渐开始减少的时候,急不可耐地跟凌俐打电话报喜。
说到这里,吕潇潇捋一捋长发,满脸欣慰的表情:“可别说,周泽可真是个好男人,对曲佳不离不弃的,我看了都感动,恨不得也装场疯试试哪个男人对我才是真心的。”
她说话时候的神采飞扬,和眼里流转光华,看起来,仿佛并不像被南之易伤得很重的模样啊?
凌俐犹豫半天,都刽喝完手里的香草星冰乐,终于有些试探的语气问:“你跟南老师……”
还没说完,吕潇潇就沉下脸狠狠拍了拍桌子,满脸警告的神色:“别提这个人,再提翻脸啊!”
凌俐忙低下头老老实实不说话,然而几秒钟后,却是吕潇潇自己打开话匣子,把她在南之易那里受到的挫折一五一十倒了出来。
南大神给她造成心灵创伤实在太多,几乎每天都有不同样的花样,变着法给她添堵,让她一颗快要爆炸的少女心,分分钟变成炝炒猪肝。
记不住名字、记住不脸、不解风情、接过餐盒就摔门差点砸到她鼻子尖等等普通攻击就算了,最打击吕潇潇热情的,主要有两件事。
第一件,关于某天南之易让她晚上过去的事。当天,凌俐吕潇潇那含羞带怯的语气,还以为会发生什么不可描述少儿不宜的事。
结果,当天晚上南之易不过是交给她一套书和一套题,内容全是关于植物学的初级问题,让她好好自学不要再拿些低级问题烦他。
第二件,吕潇潇好容易谨遵教诲悲愤地做完题,南之易表示孺子可教,第二天交给她一个盒子。
她以为是什么好东西,正要说声谢谢收下,结果南之易当着她的面打开,里面是一盒子昆虫的尸体。
这是让她自己好好认认鞘翅目昆虫免得再拿莫名其妙问题占用他宝贵时间的意思。
吕大小姐天不怕地不怕,除了怕祝锦川,就是怕虫子了,有时候窗户没关严实扑棱进来一只大蛾子,都能让她爬上长桌惊声尖叫。
也就是那次,她被吓哭了,从此以后歇了想要驯养科学怪人的念头,重新回归主流社会。(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