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阜南高院的十一号审判庭里,秦兴海故意杀人再审一案,第三次开庭。
对面的控方席位上,检察官还在激昂陈词,其针对的重点,自然是此次合议庭重新调取的证据,和补正申诉书中指出的关于控方证据的瑕疵问题。
祝锦川面目沉静地听着,偶尔侧眸看看坐在他旁边的凌俐。
开庭以后,她一言不发,一直微垂着眼,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只是,短短两天没见,她仿佛瘦了些。
本来就清瘦的小脸越发只有巴掌大,浓密的黑发别在小巧的耳垂后,又顺着脖子垂下,划下流畅又柔和的弧线。而她侧脸的轮廓,倒是和那些年的凌伶,越来越像。
毕竟是亲姐妹,哪怕不如姐姐的艳若桃李,可清秀小巧的五官没了那副笨重眼镜的遮掩,越发耐看起来。
检察官发表完质证意见,沈牟看向辩护席,说:“原审被告人律师,还有没有什么需要补充的?”
祝锦川却似没听到一样,直到沈牟重复两遍问题,他才如梦初醒般,说:“审判长,我要求对现场勘验笔录等证据,重新进行质证。”
检察官愣了愣,立刻提出反对:“一审、二审中已经进行过,没有重新质证的必要。”
祝锦川心思完全回到案件中来,清了清嗓子,说:“虽然还是原来的证据,可我们发现了一些新情况,也制作了PPT比对几个关键的证据,需要现场向法庭展示。”
沈牟沉默了几秒,点点头:“同意申请。”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完全是祝锦川的个人表演时间,从两枚指纹的对比上,彻底击碎了检察院用以定案的证据链。
凌俐坚持不懈努力终究得到了回报,那天晚上她找对了关键点。她无意中放大的图像,让她发现了那几枚在案发现场提取到的指纹,有细微的差别。
从纸币上提取到的秦兴海右手食指的指纹共有两枚,在指纹的右上方,有一条很细小的纹路,竖着切断了秦兴海指纹的漩涡。
而从刀柄上同样是右手食指的指纹,却非常完整,并没有这小小的一条裂痕。
据秦兴海回忆,当天在吸毒的时候,他的手,仿佛是被吸毒工具之一的刀片割了一下,他当时没注意,也很快止了血。
没多久,债主就找上门来,质问他为什么用假币还债,他当时还有些昏沉,不过确实一张张摸过那些钱。
也许捻钱的时候有些用力,弄破伤口出了些血,也有可能是手指上糊了他身体其他部位的血迹,总之,假币上那两枚有秦兴海血迹的指纹,和菜刀柄上的不一样。
而根据债主的证言,在他上门质问秦兴海的时候,秦兴海的母亲站在门口似吓呆了一样,但是,确实没有受过一点伤的痕迹。
经过当庭展示的PPT一遍遍的放大对比指纹,让秦兴海脱罪的脉络也愈发清晰。
如果说菜刀上的指纹确实是秦兴海作案时候留下的,那么,他的指纹应该已经有了划伤,为什么会在被认定为作案工具的菜刀刀柄上,呈现出一枚完整的未受损的指纹?
所以说,留下指纹的顺序不对。他是在手上没有伤痕的情况下摸过菜刀,在案发当晚受过伤,摸过那些假币,又留下带血的指纹。
菜刀是作案工具,指纹却不是秦兴海当晚留下来的,检方的证据,完全说不通。
清晰的逻辑、完美的推演、干净利落的反击。
祝锦川最后总结:“菜刀刀柄上的指纹,确实是原审被告人所留。但是正如在一审和二审中提出的,他在家里居住,菜刀上有他的指纹非常正常,至于为什么会带有被害人的血迹,目前难以推断。
原审被告人在有罪供述中所说的那根作案的竹棒,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一直没有找到。而菜刀,又并非作案工具。至于本案的真凶是谁,我不敢妄作推断。只能说,无论是平时习惯暴力对待家人的受害者秦父一时激情犯罪,或者真的是本案原审被告人秦兴海杀人灭口,一切都皆有可能。
但是,刑事定案证据标准是排除合理怀疑,既然本案存在另外的可能,那么,理应判处本案原审被告人无罪。”
这一番陈述以后,大局已定。又一次被反转,陈检察官像是已经没了力气反抗,只愣愣坐在座位上,连案卷资料都不想再翻一下。
之后的辩论环节只匆匆进行了两轮就被法官叫停,因为对于秦兴海究竟有没有杀过人的事实,已经足够清楚,控方的证据几乎全部被推翻。
再之后,就是最后陈述的环节。
沈牟看向辩护席,声音一如既往地严肃而洪亮:“原审被告人律师,请发表辩护意见。”
祝锦川正要说话,凌俐却抢先一步,站起身来侧脸望向沈牟:“审判长,我可以站起来说吗?”
沈牟微微一愣,眼里闪过错愕,几秒后说道:“可以,同意申请。”
凌俐冲他微微一笑,拿起手中写着辩护词的几张纸,目光却直视前方,开始发表辩护意见。
她穿着那日和吕潇潇精心挑选的小西装,考究的裁剪将她有些瘦削的身材显得修长纤美,而黑色瀑布般的秀发坠满肩头,淡淡的妆容搭配豆沙色的唇色,干练又自信的模样,和一个月以前的形象相差甚远。
她语速不急不缓:“关于本案的事实和证据部分,刚才祝律师已经说得足够多,我也就不再赘述。
简单来说,本案存在的疲劳审讯、诱导被告作出有罪供述、有刑讯逼供可能等程序上的瑕疵,也有证据不确实、不充分、不足以认定秦兴海是唯一犯罪嫌疑人的实体上的问题。我非常支持刚才祝律师的意见,那就是,判处原审被告人秦兴海无罪。”
沈牟微微点头,以为她的陈述就是这样简单,正要开口说话,凌俐却已经继续说了下去:
“我曾经问过别人,程序正义和实体正义,哪一样更重要。也曾经有人问过我同样的问题。不同的角色下,也许大家的答案各不相同。我相信,审判席上的各位,对面的检察官,还有法警、助理、书记员,大家都有不同的答案。
不知道你们还记不记得,一个多月前,有一件举国关注的案件,也是在这个法院的第一审判庭里,彻底推翻了之前八年来五次审判的结果。”
祝锦川微眯着眼睛,看着这一场他亲手导演的大戏上演。
在这审判庭里的陈述,她说话的方式、语速的快慢,停顿的长短,乃至于身体语言,都是他刻意引导过的结果。
她怕是会就此会恨上他,不过,这清润柔和又娓娓道来的声音,和脸上恰到好处的表情,无一不彰显着这些日子她和他一起努力的结果。
微微勾着嘴角,他几不可见地一笑。
虽然心底有不忍,有愧疚,也明白会被她责怪和误会,可那些糟糕的情绪,在看到她这样巨大的进步以后,忽然烟消云散。
法庭上,凌俐还在说着:“不错,就是钟承衡投毒案。他提出的三千万的巨额国家赔偿,也为大家津津乐道。不过,对于受害者的名字,我想你们一定已经忘记。”
她停了几秒,接着似不带任何情绪,轻轻说出了那四个名字:“凌家戍、张守玉、凌伶,凌旻。这就是受害者的名字。”
沈牟眼里有精光闪过,而对面原本有些萎靡的检察官,也一瞬坐直了腰背,开始认真聆听起来。
凌俐却停顿了下来,给足时间让众人反应,十几秒后微笑着开口:“我叫凌俐,这个俐字,正是聪明伶俐的俐。不错,钟承衡投毒案件的四位受害者,他们,正是我的家人。”
饶是庭上的人都有了心理准备,也或多或少猜到这个答案,不过,亲耳听到她说出来,仍旧有石破天惊一般的效果,让审判席上的法官开始交头接耳起来。
她却丝毫不受影响,继续说着:“那一年,我才十七岁,家人忽然遭遇横祸离去,我甚至,都来不及跟他们说再见。那样的经历,我永生难忘。
八年过去,我以律师的身份站在了这里,为一个个刑事案件的被告人辩护。其中的艰辛、矛盾和挣扎,我不想多说。
或许我刚才说的,和现在的案子没什么联系,不过,我想要表达的是,无论我是不是所谓的受害人家属,既然我站在这里,既然我们都选择了法律作为职业,那么,就应当信仰它。
对于检察官,我们是对立的,你们要惩罚的,正是我们要维护的。对于法官,你们是中立的,居中裁判,不偏听偏信。
可是,无论我们的立场是怎么样,无论我们的出发点是惩治犯罪还是维护委托人的利益,我们的努力,都将殊途同归。
那就是,维护我们好不容易才争取得来的法制社会,维护我们手里握着的正义,让所有的裁判都不受外力、不受个人好恶的干扰,让每一起案件,都能得到公正的审判。让非法证据得以排除,毒树之果不再生长,阻止在法治的土地上,开出恶之花。”
最后的陈述后,合议庭宣布休庭,该案将择日宣判。(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