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浩无论是跟朱四,还是跟孙交,都在传达同一个思想。
杨廷和在朝的时候,我方所做的一切事,都不是为了夺权,而是打压杨廷和在朝野的威望和影响力,只要这个目的达到了,哪怕一些地方失去控制权,也是值得的。
因为等杨廷和退下去后,若杨廷和的威望没倒,那他的人继续盘踞朝中要职,威胁皇权。只有杨廷和的威望已难以支撑局面,朱四也就有理由对蒋冕、毛纪、乔宇、林俊这些人动手,让他们跟着滚蛋。
到那时,朱四彻底控制朝堂,权力不用争就到手了。
现在去计较西北一隅之地的得失,看起来重要,但其实意义不大。
孙交明白到这一点,也就不再多问。
……
……
朝会上。
朱四下旨让唐寅、朱鸣阳二人联手调查有关会试是否存在作弊现象,三天期限转眼即到。唐寅无官品在身,这种殿前陈报之事,唐寅自然不会出面,就由朱鸣阳在朝会上向群臣做详细说明。
朱鸣阳当众奏报的内容其实就一点……
所谓的科举舞弊传闻,全都是子虚乌有。
等朱鸣阳退下去后,朱四对其评价很高:“难得朱卿家能用短短三天时间,就把事情查明白,还牵涉进桉情的卿家一个清白,实在可喜可贺。现在就将此事公之于众,以平息舆论。”
刑部尚书林俊走列:“陛下,应当拿坊间传播此等谣言者,以传播不实言论之罪,加以惩处。”
或许在林俊看来,平息舆论不能由朝廷被动调查后出面给士子解释,而应该把传播谣言的读书人抓几个出来法办,这样剩下的就不得不噤声。
杀鸡儆猴!
朱四面带迟疑之色,皱眉问道:“林卿家,有此必要吗?”
林俊坚定道:“有!”
身为刑部尚书,主管大明刑狱,似乎林俊有意要给那些读书人立规矩,不能随便质疑朝廷,更不能让朝廷自查平息你们的议论。
说浅白点。
给你们脸不要脸?
那就刑罚侍候!
朱四道:“朕看不必了,首先他们只是质疑考取会试前几名的人,学问上是否真的够格。其次呢,他们也没有攻讦朝廷的意思。所以,不必兴师动众吧?”
林俊很生气:“陛下,质疑大明科举,便是攻讦朝政,非严惩不可!”
“唉!”
朱四叹道,“林卿家,朕要的是平息舆论,不是把小事闹大,你若坚持的话,岂不是有违朕宽仁治国的想法?毕竟读书人还是要尊重的。”
朱四的意思,朕对你们够尊重了吧?
认真听取你们的意见,现在还跟你们讲道理。
若你林俊要代表朝廷对普通士子立规矩,那朕是不是也可以对你们这些当官的读书人立规矩?
怎么不懂得将心比心呢?
林俊还要说什么,却见蒋冕冲着他连连使眼色,林俊只能恨恨然退下。
这一幕,恰好被朱四捕捉到。
朱四心想:“果然如朱浩所说,现在姓杨的遇事多不出面,让他的跟班姓蒋的冲锋陷阵,这群人真是沆瀣一气,败坏大明朝纲,根本就没把自己当臣子……哼,朝廷到底是他们的,还是朕的?”
“好了,对外宣扬调查结果一事,交给礼部完成。”朱四正色道。
礼部尚书毛澄出来领命。
有关会试出现舞弊的风波,看起来就在这种君臣默契中结束。
……
……
朝廷的设想很好,有了舆论风波,朝廷查一下,给下面一个交待,就算是“辟谣”,下面的人就该老老实实不会再质疑。
这种辟谣,也是煞费苦心,不然为什么要一次出动礼科都给事中和已致仕曾深受科举舞弊之害的唐寅?
可理想是美好的,现实却很残酷。
朝廷的辟谣发布后,非但没起到正面的效果,反而火上浇油,可说是瞬间就把京师士子的舆论给点燃了。
我们议论这次会试有猫腻,结果朝廷派人象征性查了查,就告诉我们没有此事?
搞啥呢?
先前还只是读书人间议论,现在发展为有人跑去文庙静坐哭诉。
在大明,哭庙是很有效果的聚众抗议行为,主要由江南士子发起,因为他们看到了皇帝对待普通读书人的优待,若真如林俊那般,严厉惩戒一些读书人的话,他们就不敢乱来了。
正是他们看到先前随便议论一下,就逼着朝廷自查,虽然效果不明显,但他们还是愿意更进一步。
闹一下,或许会试结果就能推翻,没中贡士的就有翻盘的机会。
不闹,那就只能等三年后再来,谁知那时会不会再整出什么幺蛾子来?
没有读书人愿意承认自己学问不行,尤其是参加会试的都是各省读书人中的翘楚,乃是从乡试千军万马中杀出来的举人。
现在民间对于科举舞弊传得沸沸扬扬,他们便觉得自己受到打压,再加上这次内阁首辅那不学无术的儿子杨惇都考过了,一个个更觉得其中有隐情,只是朝廷不想对外公布罢了。
或许连皇帝都被姓杨的裹挟了呢?
……
……
杨府。
杨慎近日已正式晋升为侍讲。
他当上侍讲后面临的第一件事,就是遭遇民间对于这次会试的怀疑,这股矛头甚至直接对准了翰林院,有不少读书人跑去翰林院门口闹事。
虽然抓了几个,但好像已控制不住局面。
“……锦衣卫出动抓人,但凡到官府闹事的,一概都被擒拿法办,但到文庙、贡院等处去的,却没有严格制止,是否应当通知顺天府或五城兵马司,让他们看情形拿人?”
杨慎感觉问题很严重。
所以他现在对父亲的建议,是赶紧拿人法办,如此才能及早平息事端。
杨廷和面色阴郁,摇头道:“用修,难道你就没想过,这件事或跟陛下在背后推波助澜有关?”
杨慎诧异地问道:“可是父亲,陛下从一开始,就坚定地站在您这边,还派人调查,照理说……”
“结果呢?”
杨廷和问了一句。
杨慎琢磨了一下,回道:“结果不尽如人意。”
杨廷和叹道:“或许陛下从一开始的目的,就不是为了平息事端,而是要把事情闹大呢?”
“这……”
杨慎心想,还能这样想?
就算你跟皇帝关系不睦,至少皇帝在此事上,一点都没有说要害你的意思,处处以你的意见为准。
杨廷和道:“到现在,为父逐渐想明白了,其实从一开始就不该查,只要不理会民间议论,那这件事自然便会平息下去。而将事态扩大的根本原因,就是陛下真派人去查了,给了那些落榜的士子以希望。”
杨慎眨了眨眼睛,疑惑地问道:“可是……无论是否陛下有意为之,父亲现在不都应当以平息士子怨怼为先?”
杨廷和摇头:“现在缉拿闹事的士子,尤其是那些领头者,已于事无补,先前若只是以一个礼科都给事中加上唐伯虎来查,就能有效,那现在非要以有资历且能平息事端的朝中大员出马,方能奏效。”
“啊?”
杨慎越发不解了。
之前朱鸣阳和唐寅做得还不够吗?
该查的不都查了?
这次事闹大了,不想着怎么抓人威慑那些读书人,居然还要自查?这不是如了那群读书人的心意?
“那父亲,此事到底……”
杨慎的话问了一半,没再问下去。
杨廷和道:“你是想问为父,用叙考中进士,为父是否向考官打过招呼?没有!绝对没有!”
杨慎急忙解释:“儿不是此意。”
“你是不是此意不重要,总之你心中也有了怀疑,因为你一向轻视用叙,就像为父也觉得他在此番会试中,未必能过一样……连身边人都有如此疑虑,那些普通士子怎么不会产生怀疑呢?”
杨廷和有些心力交瘁。
他突然发现,只要他在朝中,总被一些事缠绕到身上。
现在一次会试,就引起这么大的风波,想来就是小皇帝在背后搞鬼,还堂而皇之来个什么自查。
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当时怎么就听信了小皇帝的鬼话?
还那么自信,真让人去查了?
“那父亲,现在让谁出面,才能令朝中士子舆论平息?”杨慎问道。
杨廷和冷冷一笑,没做作答。
杨慎从父亲笑容中看出,让别人去查,好像都无济于事,只有杨廷和亲自出马,才算是一尊大佛,把所有牛鬼蛇神一并镇住。
……
……
三月初六。
距离殿试只剩下不到十天。
照理说会试风波此时应该已经平息,不会再有什么波折,但因现在士子闹得越来越凶,御史言官已不可能坐视不理,纷纷上奏。
提出解决方案的人很多。
有人主张把召集闹事的读书人法办,也有人主张彻查以平息士子之怨。
还有说不加理会的,让士子随便去闹。
朝会上,朱四摇头叹息:“是朕疏忽了……若是从一开始,朕不跟杨阁老商议,让人去查,应该就没这回事了……这全都是朕的过错啊!”
众大臣不由面面相觑。
虽然他们也猜到,之所以会有调查会试舞弊桉这一出,跟朱四先前单独召对杨廷和有关。
但现在朱四公然承认,还是让有些人心里不舒服。
这么大的事,不在朝堂上商议,君臣私下便决定了?
还把事闹这么大?
这口黑锅,不折不扣真要你们君臣二人来背。
“诸位卿家,你们有何好意见?朕也累了,根本就没什么事,有的人却非要闹,难道要朕出面才可平息吗?”
朱四说这话,其实已在对杨廷和暗示,你该出来面对一切了。
杨廷和走列:“陛下,此事既因臣而起,那就由臣来终结……给臣一天时间,臣会给天下士子一个交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