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主人的第一天,我来到了地上。
广阔无边的世界,只有月光照亮。
满地龟裂的荒土中央,有一名裸身的小男孩曲膝蹲在地上抽泣。
我好奇地靠近他,问:“孩子,你为何哭泣?”
闻言,他抬起沾满泪水和鼻涕的脸,揉着眼睛答:“我杀了我的兄弟,上帝说我犯了罪,要我再也见不到爸爸妈妈。”
“你为什么杀了你的兄弟呢?”
他摇摇头,讲不出个所以然,只是泪直流。
良久,他低下头去,默默地说:“我很想念他,可是他再也没办法陪我玩了。”
我轻轻磨蹭着他的额头安慰他,又问:“那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呢?”
“我走着走着,走累了,就坐在这儿了。”小男孩抬起头看我,充满天真好奇的漂亮水蓝色眼睛一眨,小小的指头直指着我问:“你是什么啊?我从没看过像你这样的东西呢!”
“我是笔。”我简单地答。
“笔?笔是什么?”小男孩侧头问。
“笔是用来写字和画画的。”我骄傲地说,然而一想起了我的过往,心里却突然有点难过,“可是主人很久没有用我画画了。”
看着他满是困惑的双眼,我不禁一笑:
“来,我教你!”
我主动跳进他的手心,却发现没有颜料可用。
“糟啦,没有颜料,我就画不出东西来!”
小男孩听到,一低下头,丝毫没有犹豫地用牙齿咬破自己的手腕,顿时,鲜红色稠浓的液体从他白皙的皮肤里涌出。
然后,他用左手拿着我沾点那鲜红的液体,让我吸个满。
“这样可以吗?”
“嗯。”我答,颜料的浓烈使得我有点晕眩,但感觉全身都充满了力量,我不禁高兴地说:“我从没尝过这样的墨水,应该可以画出很棒的画吧!”
“那我该做什么?”小男孩天真地又问。
我想了想,“你说你很想念你的兄弟,那就照他的样子,画出来吧。”
小男孩的悟性很高,即刻坐在地上画了起来。
很快地,一个脸孔成形,然后是身体、四肢。
当他画完之际,颜料也恰好用尽。
我看着地上的画,跳了进去。
“笔呀,你还好吗?”
我努力扭动着,挣扎地从地上攀爬起,使线条脱离平面的束缚,终于让我新的身体获得了自由!
“亚伯!”
小男孩高兴地跳了起来,大声唤着他兄弟的名字,抓着我手舞足蹈。
我学着他的动作,牵着手一起跳来跳去,就这样,我们嘻闹了大半个夜。
“啊,天要亮了!上帝说从今以后,我再也见不得阳光。”
男孩遥望着西垂的落月,语句里满满的心痛与哀伤。
“嗯,我也该走了,我怕我的主人找到我。”
松开了他的手,看他惆怅的样子,我心里有点惺惺相惜,毕竟,我们两个,都是弃子,彼此都背负着命运看不见的重担。
“谢谢你,笔。虽然你不是亚伯,但还是谢谢你!”小男孩努力挤出个笑容。
“那,再见罗!”我也回予他一笑,转身变回原本的样子。
“我不会忘记你的,笔!”小男孩朝我挥挥手,“我叫该隐!”
“嗯,该隐!很高兴今天和你一起玩,我也不会忘记你的!”
该隐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西月的那头,逐寻他永恒夜晚的归属,而我,则反方向迎对着那才泛起鱼肚白的天空走去。离开了原本家园的我,想要用自己的双眼,看尽上帝所创造的世界万物。
突地,不知怎么下起了大雨,天上直劈下愤怒的雷光。
而在雷光中,两名天使显出了身形。
不知所措的我,赶紧学着该隐画葫芦,乔装成该隐兄弟的模样。
两名天使降至我身前,其中一名是赫赫有名的“雷火天使”乌烈儿大人,另一个,正好就是我的主人“死亡天使”亚兹瑞尔。
“人呀,你有看到笔吗?”死亡天使朗声问。
我跪在他们身前,低着头,不敢直视。
“人呀,你为什么不说话?”
“高贵的神使呀,您们乘雷火降临,惊喜交杂,我口不听使唤啊!”
两天使仿佛接受了我的回答,又问:“人呀,再问你一次,有见到笔吗?”
“今日我唯独见证了神的信使。”
“人呀,若你所言为实,必将有福音降临。”两天使互望一眼,展翼飞离。
他们走后,我由不得大气一喘,心里却知道我将永远被狩猎。
从今日,到末日。
所以,在往后的千年里,我恢复原本的样子少了,变成人的样子多了,而良久之后,我也渐渐开始忘记我是笔。
不知何时开始地,我的名字成了“亚伯”。
清晨,圣诞夜。
雪雾朦胧的街道上不时有脆铃响动,不知哪家未熄灯的窗口内,正放着平安夜的曲子,沉浸在这充满温馨气息的夜里。但当世界全仿佛都在为圣子的诞辰而卸下一切纷扰、得以一夜安眠的时候,总是有着地方,是以近似反讽的狂欢来庆祝这个节日。
临近市中心的红灯区,就是一个极好的例子。
开满酒吧和舞厅的街道,在漫天飞雪里丝毫没有入睡的征兆。
我和不少同行的一样,将自己的出租车在同业称之为“黄金地带”的舞厅街上排好,等着从两旁林立的大小舞厅中走出的财神爷。
龙蛇混杂的人群中,自然不乏气质不凡的俊男或美女。
也许在人前他们华光焕发,他们气派、高贵、冷傲,但是几杯黄汤下肚后,多少气派的成了庸俗的、多少高贵的成了下流的、多少冷傲的成了……
老练的走出pub,毫无顾忌地左拥右抱,一面坐上车,一面肆意抚摸着对方的身体,毫不在意玩着被金钱所淫贱的爱情游戏;初尝的走出pub,羞怯地牵着小手,尴尬地念出小抄上的地址;失意的走出pub,踏着蹒跚的醉步上车,一路只是默默看着风景。
或者直接把后座吐得一蹋糊涂。
在我的车上,我都见过。
我每次都很好奇下次会遇见什么样的人。
队伍还长着。
眼见离人群散场的“热潮”还有一阵子,我抽起了手边的小说,而外面不少司机更干脆下车聊天。
“呦,你新来的?以前没看过你喔!”
一名看来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敲着我驾驶座的玻璃窗。我放下书,摇下窗来,他则咧嘴露出一排参差不齐的黄澄澄牙齿,友善地笑着,同时将手中的一包香烟朝我一递。
我点头朝他道谢,挑了一根凑上嘴边,接受他的搭讪。
他很高兴地帮我点了火,自己也抽起烟来,同时打开滔滔不绝的话匣子。
我不怪他,毕竟开出租车是很闷的工作,当然希望有人能聊聊、听听抱怨。
“想不到你那么年轻也来开出租车?我就说现在的经济真是越来越不景气了,连年轻人都只能来开出租车……嗨,不提了,你今晚第几趟?”
年轻?我笑笑,没太深究,只是随手比了个数字。
“你还带着书,装斯文钓妹妹喔?”他看到我随手摊在腿上的小说,不禁大笑。
“没的事,只是打发时间。”我礼貌性回予一笑,随手将书递过。
“吸血鬼?”他拿在手上一翻,不禁皱起眉头,神色凝重地说:“你不知道最近带这种东西在身边不吉利吗?”
“喔?”我睁大眼睛,假装好奇。
果然,他凑过脸来,小声地说:“你一定没注意新闻吧?这区最近出现了一个变态杀人魔,已经连杀四个人了!尸体不是断手断脚,像是被什么野兽啃食过,还有,全身的血都被搾个精光,可恐怖咧!”
“喔?所以你觉得是吸血鬼干的?”我问,有点惊讶现在还有人相信吸血鬼这套玩意。
“呸呸呸!老子可不信什么鬼神。”
他话一止,突然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还是我好心帮他找了台阶下,“既然那么恐怖,你还敢来这边做生意呀?”
“要养家呀!谁叫这边金主多,再危险也要干。反正只能祈祷不要碰到,不然只能自求多福了,菩萨保佑、耶稣保佑。”摊手苦苦一笑,他答。
前面的出租车车一辆辆开走了,几名青年正朝这边走来。
我朝他的车一指。
眼见生意上门,他哈哈一笑,连忙将书还给了我,朝我丢下一句“愿主保佑你”后,就笑容满面地迎了过去,帮忙对方开门、关门,最后“轰隆”一声扬长而去。
还真是个有趣的司机老伯呢!
我摇摇头,莫名一笑,将未抽完的烟头丢出窗外,空调开到最大。
不过将车往前挪了两、三公尺,马上有又客人上车。
一男两女。
“请问您要上哪?”我简单地问。
“仅管开就是。”
男子比我更简单地答,口吻中夹杂着些许的不耐烦,然后便转过身去,浸在两个女人的温柔乡里。
将车开出五光十射的pub门口时,我从倒后镜打量着那名男子。
男子很俊美,美到让人不禁想亲吻。
他修长的指头在月光下更显白皙,让人联想到钢琴家漂亮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