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过年不在家过?还有没有规矩?去哪?和谁?不行!”
在这套两室一厅的房子里,母亲的牌搭子刚刚才散了,留下一室烟雾、满地狼藉。麻将被摸得发腻,一枚枚散落在暗绿呢子桌面上,那绿呢子近乎秃了,十分难看,像这家里的每一样陈设一样,没来由地使人气闷。陈静言不吭声,取过扫帚自去打扫。
十岁的弟弟见了她,倒很快乐,从床上蹦下来,张开手团团抱住,“阿姐——”
打扫完房子,又捉住弟弟,仔仔细细洗了手,陈静言才从行李箱里拿上海特产给他。沈大成的糯米红豆糕、条头糕、双酿团,全是他的最爱,这个咬一口,那个咬一口,吧唧吧唧。两条瘦腿支在棉裤里,坐床沿上,空荡荡晃着,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冲她直乐,又吸一吸要掉下来的清鼻涕。
“阿姐,你才回来,又要走?”
原来他小小年纪,也听到刚才母女在客厅的对话,担心起来。陈静言坐过去,将他抱起,摆自己腿上。半年没见这孩子,倒像还轻了些,穿那么厚,都能觉出瘦条条的躯干,没有二两肉。
“奇奇乖,阿姐陪你玩几天,好不好,想去哪里玩?”
“不要不要,”奇奇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嘟嘟囔囔地说,“妈妈说,她打麻将老输,爸爸的店又没生意,家里没钱,新衣服都不买了,还哪里都不许去。”
见她黯然,奇奇大眼睛一眨,鬼灵精怪的,“阿姐,你会得玩变形金刚吗?就是把擎天柱变成大卡车的那个?隔壁小彬不要了,送给我的,可我总也变不成!我们就在家里玩这个吧,不用花钱的!”
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他这么小,就懂得世道艰辛,体谅大人的难处,倒让陈静言更加恻然。说什么也不能让弟弟因为自己的事,被文薇那伙人伤害啊!
说到钱,陈静言倒有准备,她先前做家教攒了些一直没花,后来帮顾冬家做私房菜馆,顾家也没亏待她。当下放开弟弟,拿了一沓钱,进到厨房里去。
母亲正剁黄鱼鲞,打算烧毛豆,还是气鼓鼓的,举起菜刀一顿砍,嘴里骂个不休。
“死小囡,还没长大,翅膀硬了,过年都不在家过了!白养这么大!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当初不带出来,跟她那死鬼老爸过!”
陈静言过去,充耳不闻,只把钱往母亲的衣兜里塞。
“妈,这些钱,给您过年。”
“哟,稀罕呀!在外面找了点钱,回来充大佬!过了年,开学学费又要几千,还不是找我拿?”
“妈,学费我自己想办法,先帮弟弟买新衣服吧。”
“你能有啥子办法,不会是……喂……”
做母亲的心下纳罕,刚听后来的牌搭子说,巷子口见个小开,送她女儿回来,“哎呦,你好福气呀,只怕明朝要当外婆咯!”想到这里,她忙丢下手里的刀,在围裙上擦把手,想跟女儿问个清楚,可这丫头只顾着摘菜,嘴巴像上了锁,怎么问都不开口。
女大不中留啊,这做母亲的,因为下半生总也不顺,又到了更年期,越发尖刻起来。偏偏女儿又是个闷葫芦,从小跟她不亲,长大起来,更加什么都不同她讲。她心中五味杂陈,闷闷地将一顿饭做完。
“爸,回来了?”
陈静言端菜上桌时,继父开门进来。他嗯一声,自去洗手。继父在附近开了家小小的修车行,陈静言在家时,也常去帮忙洗车。一家四口的生活来源,全靠继父修车。
吃饭时,母亲放下筷子又在抱怨,都是下岗工人,医保社保都没有,还要供两个孩子上学,自己不敢老也不敢病,日子真是没法过。
继父是个实在人,由得她埋怨,只埋头扒饭。弟弟不小心将筷子掉在地上,母亲伸手就是一巴掌,哭声与骂声同时响起。
望望家中凌乱的光景,塞了满耳愤懑怨怼,骤然间,陈静言堕回现实。原来上海的一切,盛桐的一切,都是假的,她踮起脚尖也够不着的。眼前这些人与物,才是她的宿命,想改头换面,除非重新投胎。
她内心烦闷,筷子放回桌上,“爸、妈、奇奇,你们慢吃,我去车行看看。”
走到巷尾,拉开卷闸门,幽暗的车行里,修车工具、配件七零八落地摆着,一辆撞得几乎散架的捷达停在正中间,引擎盖掀着。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润滑油的腻味、轮胎的橡胶味、做钣金的油漆味,一切都熟悉至极,根本没什么可抱怨的。
“我到了,在吃饭。小丫头吃了吗?有没有哭鼻子?食不知味?你是我的,瘦了可不行,回头要接受检查!知道了吗?”
他的消息发过来,居然变得那么婆妈,婆妈又霸道,但她就是喜欢这样的他。对着屏幕,看了又看,不由得牵动嘴角在笑了。
“喂——死老头,我的车还没好?”
循着声音望去,进来的是一个染了金头发的年轻人,衣衫不整,斜叼着一支烟。
“是这辆吗?应该还在修……”
没等她把话说完,金毛已经欺到她身边来。
“哟,我当时谁,这不陈静言吗?怎么,到上海读了几天书,就不认得大爷了?”
这会儿才认出来,是她的高中同学。高一时,下了晚自习,在一条僻静的小路上,就是他拦住她的自行车,说些不三不四的话。幸亏后面有人过来,她才趁机跑了。没多久,他就转学走了,所以没有太多印象。
金毛逼近陈静言,脸色有些狰狞,手摸了摸眉毛,他一边眉毛上有道明显的疤。
“怎么,叫人打了我,又把我赶跑,现在知道心虚了?*养的,毁我的容!今天大爷非把你给办了不可!”
陈静言往后退,寻思着摸到个什么工具才好。可惜她的念头被识破了,金毛一把扭住她的胳膊,就往胸口乱摸起来!
“啊——救命啊——”
“叫啊,我让你叫!”
金毛顺手塞了块油腻腻的抹布在她嘴里,她奋力用脚踢他,他吃痛,更加怒不可遏,啪啪就是两耳光,抽得她晕头转向。她不顾一切地往卷闸门外跑,却又被拽了回来,他还抽了两截细铁丝,把她手脚都给拧上了,摁倒在工具桌上。
就在金毛低头扒裤子的一瞬间,听到一声雷鸣般的怒吼:
“畜生!滚!”
是继父抡着一把大钳子,骤然出现。
“好,好,我滚,”金毛提着裤子,连滚带爬的样子要多狼狈有多狼狈,“陈静言,走着瞧!”
手机在打斗过程中摔到地上,陈静言松开手腕上的铁丝,捡起来才发现,触摸屏裂了一条缝。
她一下子瘫坐在地上,抱臂大哭起来。
“别怕,”继父抡起钳子,把那车窗全砸碎掉,方才气喘吁吁地说,“他该得到教训的!”
她哭到止不住,却并不因为手腕上的伤口又在流血,甚至也不是因为金毛未遂的调戏。她只是突然发现,自己的出身,一直就像垃圾堆一样,和他一比,更加不堪入目。就算躲到天涯海角,也无法改变这一事实。
这样一个她,凭什么得到他的爱?
与此同时,盛世的记者发布会正在五星大酒店举行。柏一作为公司代表坐在台前,接受记者的采访。盛桐则以副总裁的身份旁听。
整场发布会,反复出现的词是“合法”、“合规”、“待审议”、“不方便透露”,用严谨到滴水不露的措辞去防范对手无孔不入的舆论攻击。
突然,一名记者将矛头对准了盛桐。
“请问盛总,这次出席新闻发布会,是否意在向外界宣布,正式接任盛世集团?”
柏一连忙挥手,想把这个问题压住,不料盛桐取过话筒,沉着回应道:
“因为父亲身体抱恙,代为出席,以示对各位的尊重,并无任何其他涵义。”
“那就是说,盛董真的如外界传闻,沉疴难起?”另一位记者立即揪住盛桐回话中的细节不放。
柏一急出一脸汗,大声说,“今天我们只回答有关盛世与星辰集团诉讼的问题,其他的不要牵扯。”
盛桐点点头,看定那名记者道,“永远不变的是变化。”
正当记者们被他这句话绕住的时候,一名女记者起来提问:
“盛总,请问你如何看待盛世近期的股价波动?一些业内人士纷纷预言,盛世时代已经过去,你觉得呢?”
这个问题有些尖锐,柏一又本能地想要挡驾,盛桐略一沉吟,答道:
“中国房地产行业,从未有过一家独秀的所谓盛世时代,何来过去之说?”
“那么在你看来,盛世走到今天,得失如何评价?”女记者穷追不舍。
“父亲常讲的一句话,‘是非功过,留待后人评说’,就产品领域,他确实问心无愧,相信在座各位也都有定论。
“作为盛清泉的儿子,我很难客观评价盛世。或许盛世近二十年的发展中,确实有过很多错误,走了一些弯路。但这个现象,也是整个行业的缩影。这个世界上,没有实践就不会有真正的聪明。
“中国的房地产,恕我直言,尚处在粗放经营的阶段。以盛世为例,第一个10年,盛世走了多元化的道路;第二个10年,盛世完成了向专业化的转变。第三个10年,我希望实现精细化经营管理。惟其如此,才能在未来立于不败之地。”
他回答得太精彩,以至台下竟响起了阵阵掌声。(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