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缺心眼的孩子,前一秒还大惊失色,见并未摔痛,反而惊喜了,一迭声地大笑着,一双肉乎乎的小手环住来人的脖子,亲亲热热地喊:“叔叔,谢谢!”
她亦心怀感激,望向来人,不想瞬间石化。
他倒浑然不觉,向她笑着点点头,算是招呼,又逗那孩子:“小宝贝,跟叔叔说说,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十五——”孩子拖长了嗓音,赖在他怀里。
十五?他失笑,看看自己的狗,已然挣脱绳索,自己跳到旋转木马的大转盘上去趴着了。初一、十五,倒是对仗工整,谁取的名儿!
“为什么叫十五呀?”
“妈妈说,我出生那天,正好是农历十五。”孩子未必懂得农历的意思,只是总听大人这样说,觉得好玩,因此记下了。此时煞有介事地说给他听,最后一个“五”字,小嘴撅成O形,十分讨喜。
“哦,原来是这样!”他含着笑,望向她。她这才惊觉自己直愣愣的视线有多失礼,连忙回头指着旋转木马:“好了,坐这个吧。”
随着十五的欢呼,他抱着孩子过去,摆上那匹白色的小木马。十五一阵手舞足蹈,引得初一跑过去,巴巴地望着它笑,也是跃跃欲试的样子。
“开动,叔叔,动起来嘛!”
这要求就过分了,明明是个废弃的旋转木马,哪来的电?她立即打断:“十五,这个坏了,动不了。”
“不嘛,要旋转,要上下动嘛!”
又执拗起来,她真心觉得头大啊,都说三到五岁的孩子处于叛逆期,果然不假。这才刚刚三岁,就叛逆起来了!无奈地对他笑着摇头,他却说,“这东西应该是轴承带动的,兴许可以推一下试试?”
来不及阻止,他已经将单反摆在转盘上,双手撑住旋转木马上的不锈钢管,用力推起来。齿轮估计早生了锈,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随即真的慢慢转了起来!
“叔叔,你真棒!表扬你!快点,转快一点,噢耶!”十五的肥腿放肆敲打着小白马的肚子,兴奋得满脸通红。那条狗不明所以,在突然动起来的转盘上跑来跑去,汪汪叫着,好不欢快。
总不能让他一人推吧,她只得跟上去,托住十五坐的木马,手上用力。他回头朝她一笑,那么深的眼睛,琥珀色,融入深浓霞光,更觉情意绵绵,她扭过头去不看他。
“十五,告诉叔叔,你和妈妈来这岛上度假吗?”
真有他的,她累到腰腿都要断了,他竟然大气不喘,还有心思提问。
“嗯,我今天过生日,三岁了哦!”十五冲着篝火的方向一指,那里搭了个凉蓬,仔细看能看见上千朵白玫瑰簇拥成一扇拱门。有个身形肥胖的男子冲他们招呼,又双手围成一圈,夸张地喊道:
“快回来!好戏要开场咯!”
十五一个挺身,跃入他怀中,“叔叔,我邀请你一起参加生日会!”这孩子小小年纪,就有这般不容知否的口吻,像谁?
真的可以吗?他再望她一眼,她低着头,避开他的目光。晚风拂动她鬓边的碎发,她的心形脸庞在这黄昏时刻显得分外温柔。
他心脏如被电流击中,这场景,何其熟稔。
一瞬间,众人从树荫中涌出,打头一人眉目浓丽,不是顾冬又是谁?她大叫道:“喂,陈静言!说好的即兴表演呢?亏你还写过剧本的人,怎么轮到自己上场,一点演的感觉都没有?幸而侬没入演艺圈,演得那么糟,完全不入戏嘛!”
苏羽烈更胖了,双下巴吊着,气喘吁吁地拉了顾冬一把,反而惹得她大叫:“干嘛?陈静言是侬老板娘,又不是侬老娘,还让不让人说实话了?告诉侬,她现在供职盛世集团品牌部,是侬的顶头上司又怎样,在我眼里,她就是我的好姐们,打断骨头连着皮,懂伐?”
一边说,一边扯苏羽烈的耳朵,疼得他哇哇怪叫。哄笑声中,Julie牵着几个小鬼头过来。她大腹便便的,因此落后了,此时不甘示弱,挺着肚子在外围尖声说:
“就是就是,陈静言根本没演出内心戏!换了我,孩子都那么大了,男人才出现,还翻脸不认得人,我一定掐死他再说!话说回来,倒是盛总,扮失忆扮得十足十!不愧是被石头砸过头的人!”
当事人没来得及申辩,一边的王诗然倒站出来撑腰了:“我们静言是至情至性的人,哪里会那些装腔作势?”
这下苏羽烈反应奇快:“啥意思?你说我们盛总装腔作势?”
王诗然翻个白眼,不与他争辩。几个小鬼头唧唧呱呱吵个不休,Julie只得帮忙翻译:“我家宝贝们一致认为,十五才是演技派!影帝!”
十五听到表扬,笑嘻嘻的,哧溜一声从盛桐怀里滑下地,钻过人群,去找Julie那几个红头发的孩子玩去了。初一忠心耿耿跟在小主人后面,尾巴摇得欢快。
“十五,别跑远,一会儿切蛋糕——”陈静言笑着,对儿子挥舞着手绢。
倒是盛桐语气淡淡的,“由他去,今天主角可是你。”说着,拽了拽陈静言的手,“我们,走吧。”
都说不爱笑的人,笑起来最好看,果真是的。他对她笑时,简直是璀璨的。虽然已是那么亲近、熟悉的一个人,她的心跳仍不由得漏了一拍。众人簇拥着,朝海边的凉蓬走去。
这天是农历十五,晚霞刚刚敛去,一枚新奇士橙自海平面跃出。初时极小,极红,慢慢向上升腾,个头越来越大,颜色越来越白,光芒也随之越来越亮。海上生明月,原来是这般的宁静喜悦。
陈静言此时已由顾冬几个精心妆扮一番,简约的白色轻纱裙,雅典娜款式,露出一边光洁的肩膀,双腿修长笔直。她们原本帮她准备了金色平底罗马鞋,她担心海拔比盛桐低太多,换了双草编坡跟凉鞋,倒也相衬。
顾冬刚弄好一个松散自然的发髻,Julie从首饰盒里取出一枚镶满钻石的发箍,轻轻戴在她头上。
“这是?”陈静言就着烛光,打量镜中面容,在发箍的映衬下,更显清丽可人。
“我们仨送你的结婚礼物!”Julie抚着肚子,心满意足地说,“早商量好了,我从伦敦带过来,比国内便宜好多呢!”
“那怎么好意思?”陈静言有些急,“不是说好,只是大家一起聚聚,怎么还送这么贵重的礼物?”
“当然要的,你结婚嘛,一生只有一次。”王诗然帮忙理了理颊边垂下的碎发。那件事后,她没离开上海,留在电视台转做幕后,倒也得心应手,此番看着精神颇好,神采奕奕的。
顾冬一边往陈静言脸上扑蜜粉,一边插嘴道,“就是!知道你们家盛总财大气粗,包机票包吃住把我们请来参加婚礼,就不许我们送个小小心意了吗?”
这是一个小型婚礼,他们只请了一些好友,双方家长都未到场,一切都随心就好了。但是再推辞下去,反而显得小家子气了,陈静言只得微笑道谢。
那边厢,盛桐早已换好礼服,在花香灯影中等待了。他一向不羁,今日也未打领结,只穿一件天空蓝衬衫,领口随意敞着,配一身白色礼服,更如芝兰玉树般挺拔、俊逸。
十五和Julie家的小女儿一起,各拎一个小花篮,一路撒花瓣。紧随花童身后,陈静言由几个姑娘搀着过来了。他又望了一眼手中的稿子,这是一会儿婚礼上的誓词,他写写改改,折腾了整整一晚才定下,此时就着朦胧的月光、烛光,字迹模糊,根本看不清了。
那一段路,极短,又似无限绵长,他听到心脏微微抖颤的声音。
“嘿,”苏羽烈从后面撞了他一下,“等下别打哆嗦啊。”
“去你的!”他索性把稿子往苏羽烈手里一塞,快步上前,牵过陈静言的手。
因为不希望外界干扰,他们选择了这个与世隔绝的小岛,连证婚人都没请,就由苏羽烈主持。这小子少不得说些俏皮话,又爆出新郎暗恋新娘多年的绝密八卦,引得台下一阵唿哨、喝彩,盛桐后悔不迭,简直恨不能一脚把他踹进海里去。
陈静言的誓词来自基督教,自许锦棠、盛清泉相继去世后,她也信奉了宗教,并坚持守身三年后再出嫁,盛桐一一履约。此时只听到她柔细而坚定的嗓音对他说:
“真诚地恳求上帝,让我不要离开你,让我跟随在你身后。因为你到哪里,我就会去到哪里;因为你的停留,所以我停留。你爱的人将成为我爱的人,你的主也会成为我的主。你在哪里死去,我也将和你一起在那里被埋葬。也许主要求我做的更多,但是不论发生任何事情,我都会在你身边,生死相随。”
质朴寻常的句子,在他听来,却别有深意。在场知道他们所有故事的人,想起这些年来的变故与重逢,无不感动落泪。
轮到盛桐了,他润了润嗓子,沉着地说:“我原本准备了一段话,但此情此景,突然发现说什么都是多余。所以静言,请允许我为你念一首诗吧,布罗茨基的《爱》。”
他的嗓音是暗夜里的银,是寡淡无味的世间的盐。海浪此起彼伏,如一双温柔手,反复摩挲着沙滩的肉身。他深深看到她眼睛底里去:
“我梦见了你,怀着孩子。而离开你后,
有多少岁月已经消逝,
我经历着一个罪人的痛苦,我的双手
兴奋地抚摸着你的腹部,
却发觉,它们是在摸索自己的裤子
和电灯开关。拖着双脚,我来到窗前,
才想起我把你独自留在了那里,
留在了黑暗中,留在了那个梦里,而你
却耐心地等待着,当我归来
你没有责备我,责备这不该发生的
别离。而在光明中
被割断的,却能在黑暗中延续;
在那里,我们结婚,举行婚礼,我们*,
扮演双背兽;而孩子们
认为我们的*理所当然……”
尚未念完,童音稚嫩,打断了婚礼的进程,“喂,你们——”
原来十五已经围着摆蛋糕的桌子转悠了半天,爬又爬不上,跳又够不着,见爸爸妈妈一直在那边絮絮叨叨些什么有的没的,急得简直要哭鼻子,“今天不是我过生日吗?怎么还不吃蛋糕?”
哗啦啦都笑了,于是七手八脚点上蜡烛、唱生日歌、许愿、分蛋糕,闹成一团。初一才真是老当益壮,竟能一跃而起,接住人家给的蛋糕,吃了个肚儿圆。看得顾冬一个劲地哀叹:
“想当年初一和我抢香肠土豆煲仔饭吃,哪里是我的对手?现在我什么都不敢吃,白白便宜了这家伙!”
苏羽烈喝醉了,一秒变身绿巨人,举着酒瓶大唱“我要你陪着我,看着那海龟水中游”。几个大男人都摁他不住,他滚了一身沙,起来还要揍人。
陈静言推推顾冬,“谁叫你拒绝人家的求婚,看看人家现在醉成什么样了,也不管管?”
顾冬嘴一撇,双手抱胸前,自顾自看烟花:“侬搞笑唻,就兴伊拒绝阿拉,不兴阿拉拒绝伊的吗?再讲了,伊发酒疯,跟阿拉有半毛钱关系伐?”
盛桐笑道,“你们也真笨,光有一身蛮力,不会再跟他拼酒吗?完全灌醉了,就会老老实实睡觉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于是觥筹交错,再燃起漫天烟花,围着篝火起舞,夜阑静,不醉不须归!
回到酒店,陈静言先帮十五洗澡,哄他睡觉,自己再收拾妥当,时间已近半夜。手机上收到盛桐的消息:“过来看NASA直播发现另一个地球。”
他的房间就在隔壁,她看看十五,这小家伙总算玩累了,睡得安安稳稳的,长睫毛一动不动。而老狗初一,正躺在它的小主人身边,也睡得一脸安逸,梦中都似在笑。
她轻轻退出去。
盛桐的房门虚掩着,见她来,他立即起身,撞上门,给了她一个完完全全的拥抱,和密不透风的吻。
“什么另一个地球?”抚摸着他的脸,他的耳廓,他的颈项,她发现自己必须极努力,才能让声音显得平静。
“先不管它,”他一揿遥控器,把电视关掉。明明的月光照着,汤汤的海浪涌着,耳鬓厮磨间,她的发簪被碰落,一头长发如海藻般垂落。他捧起她的脸,细细吻遍。喃喃说道:“静言,我发现爱你的秘密,每次都像第一次。”
“我也是……”她羞涩如处子,红了脸。所幸床陷在月光的阴影里,看不清楚。
“让我们来扮演双背兽。”
“什么?”
他说的话如一个谜,双背兽?刚才念诗时,她就没听懂,只是场面混乱,不及细问。此时才忽然明了。
“我们要再多一个孩子,哥哥带妹妹,你忘了吗?”
她环住他的脖颈,宁静喜悦,迎接他的驾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