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一本书,整个人生走向都改变了,真是任性得可爱呀!陈静言一向谨小慎微,听到这样的故事,也觉得心向往之。
兰生给妻子添了点酒,言语间不无宠溺:“她呀,现在除了经营酒店,还经常会带一些国外的小团队,日本、东南亚、欧洲之类的地方,都会有家长在6-8月带孩子来做植物观察旅行。”
春和立即一饮而尽。
“是呀,很多孩子会拿着笔,在山上做一些素描记录,晚上回到我们酒店做分享会。这样的团队,免费我都会很开心带的!”
“为什么会那么喜欢植物?这里的植物有什么特别吗?”陈静言问。
“每一株在高山草甸或者流石滩上生长的植物都很低矮,可能整个植株只有10-20厘米高,最多30厘米,但它们的根系都会扎到30-50厘米深的地方,因为只有这样深深扎下去才能找到湿润的土壤。”
盛桐接过春和的话,解释给陈静言听:“它们会不停地和环境抗争,那种顽强的生命力,就和人是一样的。”
春和点点头,“就拿绿绒蒿来会说,在它的种子成熟之前,夹膜就遭到一种小蛆的攻击而被残忍地毁坏了,所以能发芽的很少。
“那些幸存的种子直到11、12月才能抖落在坚硬、冰冷的岩石间。岩石像一块块墓碑立在那儿,目击了种子历经各方杀戮后,发芽的有多少?春天再次到来之前,腐烂的有多少?有多少长成幼苗后,仅仅成为某些在漫长的冬眠之后再度复苏的动物的食品?
“哎呀,深藏在雪封的大石间不受风寒侵袭的裂缝里,躲过所有这些危险之后幸存下来,到第二年夏天开花的每一朵绿绒蒿,真是值得尊敬啊!”
她讲到情绪激动处,小男孩洋洋就倚过来,他手里还举着一只鸡腿,把满嘴油蹭在妈妈衣襟上。做妈的也不介意,只爱抚着孩子的大脑门。
“可惜你们来得不是时候,大雪封山了。夏秋季节来,我真想带你们到海拔4500米的营地去住一晚。
“在雪山的背景下,风吹过来,穿过冷杉、大果红杉,所有叶子都变成黄褐色,金黄的松针漫天飞舞,没有办法用语言来描述。只能静静聆听,那种令人心醉神迷的声音!”
兰生从旁补充道:“是呀,我们洋洋十个月大的时候,就去过一次营地。看着那些松针飞起来,他不会表达,只是睁大眼睛不停地喊妈妈妈妈,也是一脸的惊喜呢!”
洋洋知道在说他呢,傲娇地笑起来,又把鸡腿塞了满嘴,呜呜地嚷着,围着桌子转起了圈圈。
“你看到我们阳台上那棵树吗,穿过地板上来,都很好地生长着。它是青冈林,壳斗科的乔木,每到成熟季节,不管白天黑夜,都能听到果子很清脆的“哒哒哒”掉在地板上,这种感觉很奇妙。”
春和说完这话,所有人的视线都朝阳台望去,远处是一长列雪山顶,蓝空无云,那山白得耀眼,静默着。
“那就是梅里雪山,”盛桐轻轻告诉陈静言。
“盛桐,你这次来,带静言把整个三江并流一带都游个遍,是最好的。整个西南一带,就是实体的地理书呀,而且还具有一流的美学价值。
“你看那些地质地貌的书,会提到很多年代,比如4亿年,4000万年,200万年,什么时候板块挤压,什么时候青藏高原隆起……你会感觉这些时间概念是一个过去式,很遥远。
“可当你真正从这片山水中走过来的时候,你真的能感觉到大地的力量,所有地理概念、时间概念,都是这种宏大手笔在今天的延续。”
不愧是做过地理杂志的,兰生一说话就那么纵横捭阖,完全颠覆初见时那个白面书生的感觉了。
“我带她来,就是有这个打算,”盛桐微笑着握住陈静言的手,又饮下一杯酒。
“静言,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但你是盛桐选中的女孩,我相信你一定有过人之处。所以我想跟你说几句掏心窝的话。”
兰生有点醉了,拿筷子蘸了酒,在桌上比划着。陈静言以为他要说什么了,仔细听下去,原来还是三句话离不了本行:
“当你正在旅行的这个时刻,所有的地质力量都在运动着,你能感觉到迷人的大地的力量——它们很年轻,很有活力,甚至是在很莽撞、很粗鲁、很有破坏性、不计后果地发生着力量。
“从高黎贡山的火山喷发,遍布到整个三江并流地区的地热,这些温泉每时每刻都在展现大地的力量。山地在抬升,河流在下切,这种来自地底的力量,流水的力量,地表重力的力量,都在以现在进行时的方式呈现在你面前。
“甚至连这里的每一阵风,都是从遥远的孟加拉湾,越过层层屏障才吹到你脸上。如果你能感受到,并且心怀感激的话,就是最大的收获!”
陈静言连连点头,内心满满的,不知该如何表达。倒是盛桐接过了话头:
“我曾想,如果可能的话,在一个非常高的高度,用延时摄影去拍,将会完整地呈现出每时每刻的地质演化,并且没有受到现代文明的太多侵袭。
“有了这种上帝的视角,就会发现,人类所做的一切事,至少是绝大多数事,都他妈的荒诞可笑,根本不值一提!”
此言一出,兰生拊掌大笑,“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兄弟,难得你身在红尘俗世,又年轻有为,却还能有如此超然!来来来,我敬你一杯!”
春和亦心生豪迈,给陈静言一齐满上,一时间觥筹交错,喝得酣畅淋漓。急得洋洋在旁边跳手跳脚:“爸爸妈妈,我也要干杯!干杯!”
盛桐似非常喜爱那孩子,抱着他抛高好几次,又特意沏来茶水与他干杯,喝得醉醺醺的还抱他在膝盖上,讲安徒生童话给他听。
陈静言一一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夜幕降临,星空璀璨,月亮从高空中将幽蓝的光线洒落在下面扭曲的冰川上,整个天地恢弘而宁谧,那种美不是人类智慧能够理解的范畴,它早在所有情绪升起之前,就已然存在。
陈静言躺在床上,望着窗外,内心汹涌,久久不能平复。她原本只是一个简单的女孩,盛桐带她看到的世界,深美闳约,没有言语可以形容。兰生说得对,她确实对眼前的一切心怀感恩,不仅是地貌,更是他!
现在,他就在隔壁房间,好想听他的声音,再听他讲话,可他应该入梦了吧,刚才喝成那样,会不会难受?
陈静言掏出手机,发了个消息:
“睡了?”
想不到几乎立刻收到回复,“没,怎么?”
“干嘛呢?”
这回他直接打电话过来了。
“在看春和译的书,就是那个英国生物学家写的,《高山上的绿绒蒿》。她刚译了初稿,还需要校注……怎么了,睡不着?”
“嗯。”陈静言还是不好意思说想他,即便他就在隔壁。
“你过来,到我这来。”不容置否的口气,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陈静言放下手机,内心有个声音,不停地催促着:过去,去,去他身边。她朝镜子里望了望,她从未觉得自己的眼睛那么明亮,脸上两团红云在烧,而背景,是深蓝天幕下,皎洁圆月,银*。
他的房门,她犹豫着,伸手想推,又缩回,反复再三,他突然从里面开了门。刚洗过澡,酒气褪去,一身纯色睡袍更显清爽俊朗。见了她,他点点头,“进来吧,外面冷。”
不说还不觉得,一说才发现真是冷,雪山里的每一滴水大概都结冰了,白月光如挥洒着细细的冰晶,不动声色。
房间里有地暖,非常舒适。盛桐径直走进去,坐在床沿上,打量她。他的眼神,是古井无波,捉摸不透。
她慌慌张张跟进来,关了门,讷讷走到写字台前。那里果真摊开一大本打印的书稿,上头还有好些手书的修改痕迹。
“好看吗,这书?”她的声音怯生生的,质感菲薄,自己听了也吃一惊。
“如果你深更半夜找我,是聊书的话,大可以明天再继续这个话题。”
他语带嘲讽,什么意思,是想逐客吗?那刚才为什么叫她过来?
“我……”她一紧张,不自觉地啃起指甲盖。“我来看看你。”
“看我?”盛桐斜了她一眼,那个啃指甲的动作,像啮齿动物的细爪,挠在他心上。“我是一个正常的男人,你应该很清楚,此时此刻,我想做的是什么。”
说出这话,他起身在房子里走来走去。房间并不大,他这么虎虎生威一走,简直惊心动魄。
陈静言睁大眼睛看着,她是真不明白他的意思,却又好像隐隐约约了解那么一点点,空气里有些微妙的情绪在发酵。(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