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在西南岔度过的那段日月,我根本感受不到村民的贫穷和辛苦,能够感受到的都是富足和快乐。在那段日月里,阳光是金子做的,月光是银子做的,就连村中那条的小溪和村外那条松花江,在我们孩子们的眼里,流淌和承载的也多半是欢乐的笑声。在那段日月里,令我难忘的事很多,但最难忘的还是过大年,过大年时爷爷的故事最多。
我住进爷爷家的第二个年,就是在爷爷家过的。
西南岔的村民,对元旦没有兴趣,还不及农历“二月二”和“六月六”重要,更不能同元宵、端午、中秋等大节相比。他们称元旦为“洋历年”,同“洋炮”、“洋火”、“洋油”、“洋蜡”一样,是从外国进口来的,城里人不劳而获、崇洋媚外,才学外国人过洋历年。乡下人土里刨士食、自力更生,大可不必过洋历年。那年,当了右派刚从城里下放来西南岔落户的孙会记家,按城里的习俗过元旦包顿饺子,受到村民的耻笑,孙会记很快得个绰号“外国孙”。孙会记感到人言可畏,想入乡随俗,第二年过元旦没再包饺子,村民们背地里仍然叫他外国孙。久而久之,有人还当面直呼,弄得他哭笑不得,只好默认。外国孙是埋在西南山下那老抗联的姑爷,他自小在城市长大,刚到西南岔就闹了不少笑话。第一次听到毛驴的叫声,竟惊奇地问爷爷:“是什么在响?”马老板子套一头大公牛拉车,他看到公牛两腿后的大卵子,就说:“原来奶牛也能拉车啊?”
西南岔的村民,严格遵循中华民族的传统习俗,对过春节万分重视,称只之为过大年。过大年要轰轰烈烈,热热闹闹,敞敞亮亮,通通快快。一进腊月门,孩子们就开始翻日历牌盼年,大人们开始不分黑白地忙年。泡黄米,磨黄米,包黄米团。无论穷富,家家如此。越靠近年根越忙,杀猪,煮肉,烩菜,做豆腐,蒸馒头。没有猪的,也要杀只鸡或剁只鸭,在雪堆里埋起来。缺少白面的,就用荞麦面掺和白苞米面蒸馒头。就这样一直忙到腊月二十三过小年,家家户户都把贴在锅台后的灶王爷揭下来,用火焚烧,口中念叨着:“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眼看着在人间经受了一年烟熏火烤的“一家之主”,伴着袅袅青烟升天之后,方松口气。接下来是扫屋子,糊墙,糊棚,贴年画,写对联,帖对联,贴新灶王爷。
也就是从这写对联开始,爷爷反到越发忙碌起来。
爷爷虽然上过三年学堂,读过《三字经》、《百家姓》、《诗经》、《国语》和半部《论语》,但在当今城市里大学生面前,还应该算作半文盲。可是,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的偏僻边远的山村西南岔村民面前,除了姑爷爷和外国孙,爷爷算得上半个秀才,能看外国孙家用线缝钉起来的黄纸厚书,会写一手工整的毛笔字。爷爷说,姑爷爷是“灶坑打井,房山头开门”,老死不与人来往,更不替别人写东西。那些在外国孙家挤不上前的乡邻们,都争先恐后地拥进爷爷家,求爷爷写对联。乡下人过年图吉利,对联上写的都是吉利话。院门两边要贴“招才进宝天天乐,福寿双全月月喜”,横批是“发财增寿”。猪圈上要贴“大猪年年剩,小猪月月增”,横批是“肥猪满圈”。鸡架上也要贴“金鸡满架”。至于“抬头见喜”、“喜气满堂”、“富贵有余”之类的条幅,随处可见。爷爷每写出一幅,都要高声朗读一遍,叮嘱来人哪幅应该贴那,切末贴错。贴哪是很重要的,据说,有一年姜大牙就把“金鸡满架”贴他家院门前,金高丽把“肥猪满圈”贴在里屋门槛上,闹出大笑话。
我那时还没上学,不识字,但听爷爷读的遍数多了,也跟着记住一些,上小学中学后,又去爷爷家过年,记忆进一步巩固。特别是那些充满诗情画意的春条,我至今还能熟背两条。一条是:“春天春日春景和,春人路上唱春歌,春天学生写春字,春女房中绣春箩。”还有一条是:“春游春草地,夏逛禾花池,秋饮ju花酒,冬作腊梅诗。”若干年后,在那场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中,我和爸爸、妈妈及大哥一起在爷爷家过年,爸爸执笔写对联,爷爷又念叨出这些春条,爸爸听过这后一条,摇头说:“不好,游手好闲的资产阶级情调!”逐改作:“春开春草地,夏临禾苗池,秋饮丰收酒,冬作幸福诗。”当时,已上初中的我和已上高中的大哥,还禁不住地赞叹爸爸改诗手笔高超。现在,细细品味,方觉不如原作。至于原作者是谁,爷爷那样秉性的老人为何能喜欢?我至今也没搞清楚。
爷爷为乡邻们写对联极为热心,迎来送往不厌其烦,每天都写到深夜,似乎好不容易才有了这舞文弄墨的机会,兴奋得脸上的浅坑坑都泛着红光。奶奶这几天也一反常态,不在唠叨责骂爷爷,还帮爷爷裁剪红纸,递笔研墨,端灯举蜡,在爷爷面前表现出以往少有的红袖添香般的温和。
这天,本村唯一的木匠李瘸子的老婆周小脚,夹着一卷红纸,扭扭搭搭地来找爷爷写对联。
周小脚娘家在山东,来东北逃荒时嫁给木匠李瘸子的。她小时候被她娘裹了脚,后来虽然又放开,但因脚指骨都已裹断,压在脚掌下,使得她的脚比当地土生土长女人的脚要小许多,大家都叫她周小脚。西南岔有两个女人被以脚命名,有两个女人被以嘴命名。以脚命名的除了周小脚,还有马老板子的老婆宋大脚。以嘴命名的除了老洋炮,还有小白兰的妈妈郑大嘴。周小脚有一种嗜好,就是看别人家东西眼气,她听说老洋炮胳肢窝下长个瘊子,自己的胳肢窝也在三天内长出个瘊子。听说狗剩拉出条虫子,自己当晚便在嘴里吐出条虫子。别看周小脚脚小,走起路来让人担心会扭搭倒,年轻时却是西南岔有名的漂亮媳妇之一。漂亮就招风。据说,周小脚嫁给李瘸子三年没有生养,李瘸子自知是自己无能,就和她商量,任可她和村里的跑腿子们搞,只要能生出儿子就行。若得村里的跑腿子们跃跃欲试。周小脚就把李瘸子骂了一顿,只同意找一个,就是村里的老跑腿子刘哑巴,还要光明正大。李瘸子就把刘哑巴招到家里拉帮套,仅一年,就生下了一个男孩,就是后来的李小木匠。李瘸子有了儿子,翻脸赶走刘哑巴,不许他再进家门,但周小脚还背着李瘸子偷偷往刘哑巴破马架房里钻,一直到李瘸子死,有了好吃的还要让小木匠给送去。一天,周小脚坐在自家炕上作针线,李瘸子在地下做木匠活,六岁的儿子小木匠从刘哑巴家拿着空碗回来,进屋就念道:“大棉袄,二棉裤,花蝴蝶,上了树,青蛇白蛇一屋住,气得癞蛤蟆干鼓肚。”周小脚就笑问道:“你念道啥青蛇、白蛇、癞蛤蟆的?怪好听的呢!”儿子得到夸奖,就又念叨一遍。李瘸子也笑问道:“谁教的?”儿子就得意地对李瘸子说:“是周老疙瘩教的。我知道,青蛇是我刘哑巴叔,白蛇是我妈,癞蛤蟆就是你。”李瘸子当时就气得说不出话来。周小脚就骂道:“这死周老疙瘩,就是不会说人话。”
自从爷爷和姑奶奶帮助周小脚的小姑子跟老抗联私奔后,周小脚嫉恨爷爷和姑奶奶多年,见到爷爷就把脸扭到一边,还往地上吐口淬沫。直到她小姑子李小芹领着外孙女回西南岔一趟,带回老抗联在省城当大官信息,她和李瘸子觉得有老抗联这样的亲戚很光彩,才又开始和爷爷说笑。老抗联是姑爷爷的亲表第,论起来爷爷也该叫周小脚嫂子,但爷爷只叫她“小脚子”。
周小脚前些年就已改口,不再叫爷爷“周老疙瘩”了,她效仿老洋炮,进门也叫爷爷“老秃牙子”。爷爷对她显得格外热情,同她骂骂吵吵地写好三幅对联,告诉她其中两幅贴在院门和房门旁,另一幅要贴在里屋的墙上。周小脚夹着对联,喜滋滋地扭搭出门,爷爷诡秘地冲奶奶挤挤小眼眼说:“等着吧,准有好戏看!”
爷爷写对联一直忙到腊月二十八,来求爷爷写对联的人少了,才腾出工夫到乡政府所在地青石镇去半年货。其实,年货早已备齐,鸡鸭鱼外加一角猪肉,就埋在院内的雪堆里。爷爷去青石镇主要是买鞭炮和灯笼。过年燃放鞭炮,无论在城市和乡村都不希奇。过年挂灯笼在西南岔也以成为时尚。爷爷老早就在院门口竖起一根灯笼杆,准备从年三十晚上起,挂上大红灯笼,一直挂到正月十五。那灯笼杆是全村最高的,灯笼也应该是全村最大的。爷爷说这是他爷爷立下的规矩。爷爷还说,早些年西南岔有三大:姚大户家钱大,刘大斗家地大,老袁家灯笼大。自打金高丽来后,又变成了四大,加进了“金高丽家炕大”。后来,姚大户死后钱没了,刘大斗挨斗地没了,西南岔的“四大”只剩下了两大,那就是金高丽家的炕大和爷爷家的灯笼大了。因此,这大灯笼无论如何要去青石镇买。
西南岔距青石镇三十多华里,爷爷年轻时一天打一个来回趟,不感觉累,还两头见太阳。现如今,爷爷虽然年近花甲,但身子骨还很结实,去一天,住一宿,回一天,照样两头见太阳。只是,爷爷宁可赶夜路,吃辛苦,也不愿在青石镇住店。爷爷不愿在青石镇住店,有其深刻的历史原因。这要追朔到爷爷三十多岁,到青石镇卖鱼发生的一件事。
那是一个夏日,爷爷起大早来到青石镇,到姥爷的裁缝铺送去两条鲤鱼,又到集市上把两土蓝子鲇鱼卖完后,去说书馆听了一段“济公传”,见天色已晚,没急着往家赶,就来到一家客店。进门要先吃饭,顺嘴嚷道:“掌柜的,有啥好吃的?”掌柜的上下打量着爷爷那身散发着鱼腥味的又脏又破的裤褂,应声道:“要啥有啥,要吃活人脑子现砸!”爷爷知道掌柜的小瞧他,顿时怒发冲冠,检一个空座位一屁股坐下,把肩上装鱼钱的褡裢重重地放在桌子上,高声而又人认真地说:“好,就先来盘活人脑子尝尝!不用喊价钱!”掌柜的见遇到了茬子,傻了眼,忙改口说:“我在跟您开玩笑呢!好汉爷想吃啥?只要小店有,尽管吩咐!”爷爷抓理不让,非要吃活人脑子不可。后经人说和,白吃了二斤猪头肉,给安排个上好客房歇息,算是了事。爷爷原本打算吃过饭后到姥爷的裁缝铺借宿,现在不化钱住店,也就将就了。躺在铺着竹凉席的小炕上,让窗外的凉风吹抚着赤条条的身子,想着刚刚发生的趣事,很快就得意地进入了梦乡。大约半夜光景,房门的响声把爷爷的美梦惊醒,只见一个黑黑的影子闪进来。“一准是掌柜的差人暗害自己?”爷爷想着,忽地坐起身,壮胆厉声喝问:“你是何人?”来人也不搭话,一声不响地脱guang衣服,刹时变作灰白的影子,爬上炕,一把把爷爷搂抱住。一切感觉、嗅觉、触觉都告诉爷爷,搂抱他的是个年青女人。爷爷很快便被搂抱得四肢僵硬,喘不过气来。直到这女人不安分的手开始在爷爷的身上抚mo,并慢慢滑向敏感部位,爷爷方猛然醒悟这可能是掌柜的设下的圈套,忙催促已有些情意绵绵的女人快穿衣服离开,自己也抓过裤子往脚上蹬。岂知为时已晚,随着房门再度被推开,掌柜的提着马灯,带着两个黑衣警察闯进屋来,他从炕上拽下女人,照脸给一巴掌。女人一手捂着脸,一手抱着衣服,“呜呜”哭着跑出门外。掌柜的冲爷爷喝道:“你好不识抬举,我好吃好喝待你,你竟敢勾引我老婆!想公了私了?”爷爷知道说啥都没用,就问:“公了怎样?私了如何?”掌柜的说:“公了就是跟这两位老总到警察局问罪!私了就是把身上的钱留下,你连夜滚蛋!”爷爷只得选择私了,连夜离开了青石镇,天亮后回到家中。奶奶见没了鱼钱,追问缘由,爷爷只得实情实说。奶奶不信,说爷爷逛窑子把钱花掉,骂了爷爷好几天。
早些年,爷爷打猎雇赶车老板拉野猪,被车老板把野猪骗走。跟走船人去吉林卖蛤蟆油,被船老大敲诈去半斤多。几年后住店又重了掌柜的圈套,找来衙门口的警察相威胁。从此爷爷不仅不再在青石镇住店,而且开始深信“车船店脚衙,无罪也该杀”的警句。
这次去青石镇办年货,爷爷就是因为不愿住店,连夜往回赶路,到家已是第二天上午。我跑过去翻看爷爷的背筐,仅找出一挂小鞭和两个二踢脚。奶奶老大不高兴地责问爷爷:“咋就买这几个炮仗!灯笼呢?”
爷爷一拍大腿:“妈拉巴子的,别提啦!昨晚半道上遇到一帮张三,多亏了那炮仗和灯笼才救了我一条老命。”
爷爷所说的“张三”,其实就是狼。原来昨晚爷爷赶夜路,天公不作美,下起鹅毛大雪,上半夜就有半尺多厚。天黑的伸手不见五指。爷爷越走越累,强捱到大庙,就再也挪不动腿了,只得进庙避雪歇脚。大庙处于青石镇和西南岔中间,到这里标志着一半的路程。前些年,庙里曾住着一个老道,施斋念经,香火不断,骗些小钱。如今老道已死,庙内空空。爷爷把背筐放在石供桌上,在石供桌前蹲下,刚掏出烟袋,想抽袋烟,就听“哐当”一声,关好的庙门被风吹开。爷爷起身去关庙门,却见四只绿色眼睛在庙门口鬼火似的闪烁。爷爷不禁打个冷颤,顿觉脊梁骨上透过一股凉气。多年的打猎经验告诉爷爷,那是两条老狼。“狗怕哈腰狼怕蹲”,爷爷猛然往下一蹲,两条狼果真后退几步,却不肯离去,其中一条狼把嘴插到雪地里,沉闷地长嚎一声。爷爷知道它在呼唤伙伴,忙向后退却,爬上供桌,屏住呼吸紧盯着庙门口。不大一会儿,就又有十多条狼先后跑进来,几十只绿色眼睛鬼火似的闪动,冲爷爷跃跃欲试。爷爷有些惊慌失措,抓起供桌上的香炉、蜡台备作防身武器。猛然间爷爷想起背筐中的鞭炮,忙弯腰拽出一挂,划根火柴点燃,扔向狼群,“噼噼啪啪”地炸响。那群狼顿时乱了营,争先恐后地挤向庙门逃窜,其中一条慌不择路,竟跳上供桌,从爷爷的跨下钻过跳下,夺门而逃。等狼全部逃走,爷爷又拽出一挂鞭炮在庙门口点燃,还把一个个二踢脚投向空中炸响,并把灯笼里装进蜡烛点亮挂到庙门口,然后才把庙门关严,挪过石墩顶住,方提心吊胆地蹲到天亮。出门时,见灯笼已被风吹得不知去向,无意间发现雪地上一根毛茸茸的尾巴探出,摇摇摆摆。爷爷上前把雪踢开,竟是一条瞎眼老狼,准是昨晚挤撞死的。
听爷爷讲过这段惊险的故事,我惋惜地责怪爷爷:
“咋不把死狼背回来呢?”
“狼肉不好吃,背它干啥。”
“妈妈说过,狼肉能吃,狼油还能治病。”我坚持说,竟无意中讨好了奶奶,“奶奶喝了狼油,就不咳嗽了。”
“还是我孙子知道疼奶奶。”奶奶笑道,“别听你爷爷瞎吹!快去跟你老姑到西屋叠烧纸去吧,晚上好散纸、接财神用。”
爷爷住店及遇到狼的故事,无人证实,信不信由你。爷爷散钱和接财神,我直接参与全过程,敢说确有其事。
爷爷说:“人哪,三穷三富过到老,谁都保不准这辈子不要饭,平时要多做善事积德,有钱莫忘无钱时,过大年要想到受穷鬼。”他每年三十晚上,都要给无家可归的穷鬼散钱,以示慰问。爷爷所说的受穷鬼,并非指活着的穷人,是指死的游荡孤魂。散钱,就是为游荡孤魂烧纸。
晚饭后,爷爷把老姑扎做的大红灯笼点上一根洋蜡,用绳子拽升到灯笼杆上,系住,就领着我来到村中十字路口,把用铜纸镊子打过的酷似铜钱印迹的烧纸,分成东南西北四份,划根火柴分别点燃,便唱歌般的念叨起来:“今天是大年三十,我和小孙子石头,来给各路穷鬼散点零花钱。凡是无儿无女的,无家可归的,有家难归的,掉河淹死的,上吊屈死的,徇情自杀的……都可前来领取,在阴间过个好年……”接下去的话,我就越发听不懂了。
说来也怪,其实赶巧。我和爷爷烧完纸,正在用树棍拨拉没燃尽的纸灰,突然刮起一股小旋风,纸灰夹带着火星,顿时被吹散开来。爷爷说:“穷鬼们来抢钱了!”
我感到头皮有些发麻,不由地往爷爷身边靠。爷爷觉察出我在害怕,拉着我的手给我壮胆:“别怕,鬼从来不吓唬小孩子。”
我稍微放了点心,问爷爷:“鬼吓唬大人吗?”
“鬼吓唬胆小的大人。”
“鬼怕人吗?”
“鬼怕恶人。”
爷爷的话,竟会在我幼小的心灵里产生荒唐的想法,长大后,要当个恶人,让鬼害怕。至于恶人到底什么标准,我现在都不知道。或许我已成为恶人,不然为啥到现在还没有见到鬼呢?我真希望世上真的有鬼,好检验一下我的善恶。爷爷说他见过鬼,还打过鬼。有一年秋天傍晚,爷爷在村南红石砬子附近放牛。有两头公牛为争夺同一头母牛的交配权,相互顶撞的头破血流。最终败下阵来的那头公牛,似乎不忍当个旁观者,撒腿就跑,爷爷随后紧追。追到一片坟茔地前,天已黑下来,有一团绿色鬼火飘飘悠悠扑向公牛,直扑得那公牛一个趔趄。爷爷见状大吼一声:“休得缠耙哑巴畜生!”直吼得那鬼火抖了几抖,挣扎着朝爷爷飘来。爷爷歪头闪过,手起鞭落,将鬼火抽掉在地上,拣起仔细一瞧,原来是块死人的上嘴唇子,黑糊糊的胡子上面沾着白花花的死人骨头粉。
爷爷日常见到饿鬼狠打,过年又要给穷鬼散钱,既积善恶于一身,又憎爱分明,不能不让人敬服。
给穷鬼们散过钱后,过年的下道程序就是包饺子、接财神。爷爷告诉我包好的饺子不能转圈摆放在盖帘上,要顺着摆放,说来年万事皆顺当。接财神最要紧的是把握时间,必须在半夜十一点半后至十二点前接进家门,切不可误了时辰。
爷爷说他还接过穷神,而且还真得接来了。那是爷爷四十来岁那年,冬天打的猎物本来就不多,还让当保长的刘大斗拎走两只野鸡,孝敬了日本兵。过年缺钱,买不起“洋面”,只能包乔面饺子。加上我大伯和我爸爸都不在家,爷爷心里不痛快,奶奶还逼爷爷写对联,爷爷便赌气在奶奶剪裁好的红纸上写了,叨咕句“知足者贫亦乐”,便丢在条桌上。奶奶斗大字不识一筐,也不知爷爷写的是啥,只管在屋门上贴了。一直贴到正月初二,姑爷爷来看了,告诉奶奶写的是啥,气的奶奶三把两把把对联撕下,还把爷爷骂了一顿。原来那对联写的是上联是“出有门进有门取借无门”;下联是“今年穷明年穷后年还穷”;横批是“一穷到底”。三十晚上爷爷不接材神,非要接穷神。出院门往北走,碰到一个白胡子老头,破衣褴衫,自称穷神。爷爷把穷神接回家中,请他吃乔面饺子。爷爷有个习惯,三十晚上一宿不睡,名曰“守岁”。穷神嘟哝道:“穷讲究个啥,睡觉吧!”爷爷一想也是,让穷神睡炕头,奶奶睡炕稍,爷爷睡中间,豆油灯照例亮着。睡下不久,穷神就从炕头坐起,借着灯光抓虱子,抓到一个扔到炕沿缝里,再抓到一个又扔到炕沿缝里。爷爷好奇地看着,心里数着,共扔了四十九个,便碰醒奶奶,让她看。奶奶看穷神扔了两个,就浑身痒痒,不高兴地说:“还是掐死吧!”穷神叹口气,又接连抓了许多,全都放在嘴里,嘎嘣嘎嘣咬死,躺下打起呼噜。天亮时,爷爷和奶奶醒来,穷神已走。奶奶忙掀起炕席找虱子,却发现一大堆金票。一数,正好五十一张。爷爷一迭声地说:“破财!破财!”
爷爷说自打那年接过贫神后,家境才有了好转。爷爷还说,若不是奶奶把穷神气走,家境会更好。为这事我曾问过奶奶,奶奶还是那句老话:“别听你爷爷瞎吹,咱家啥时来过穷神。有一年,你爷爷的一个出五复的远方大哥,三十晚上来过,抓虱子往地上扔,被我损了两句,初一早晨扔下几块钱就走了。”经奶奶随便这么一说,再神奇的故事也会黯然失色。
我和爷爷这次接的是财神。当时,我正趴在炕上睡觉,被爷爷换醒洗脸,说洗洗脸来年一年有精神。爷爷日常很少洗脸,即便洗脸,也不过是象征性地抹索两把,说“三把屁股两把脸”,而年三十接财神前却必洗脸不可,且超过两把。洗过脸后,爷爷抓起一叠烧纸,在新贴的灶王爷画象前烧几张,在屋外窗台旁的天地牌前烧几张。接着,又去鸡架、猪圈旁都烧过,还用棍子在鸡架、猪圈里捅几下。然后,挑起水桶,领着我来到井台旁,把剩余的纸烧掉,摇动辘轳把,打满两桶水,挑起来往家走。走到院子里,爷爷让我抱两块木拌子进屋,说是“抱财”,抱了财一年有钱花。这时,奶奶和老姑也自觉出屋“抱财”。爷爷把两桶水到进缸中,又领我到院子里放鞭炮。至此,接财神的程序已有条不紊地进行完。当村中的爆竹爆豆似的响作一片的时候,爷爷虔诚地跪在小北屋供奉的老祖宗画像前,拜了三拜,并让我也磕了三个头,之后,我们一家三代四口围坐在炕桌旁,开始吃饺子。爷爷说:“这是今年的第一顿饭,多吃几个饺子,一年胃口都好。”
我问爷爷:“财神咋还不来呢?”
爷爷告诉我:“财神是看不见的,咱爷俩挑水那会儿,就接了回来,眼下正跟咱们一块吃饺子呐!”
我伸手在饭桌上方空摸两下,逗惹的奶奶和老姑都笑了。
爷爷说:“财神也是摸不着的,穷神才看得见摸得着。”
年过到这里,如果把爷爷给灶王爷升天、为穷鬼散钱、接财神等连系起来看,不难得出这样的看法:爷爷是个有神论者。其实不然,同很多不彻底的无神论者一样,爷爷是个不彻底的有神论者。爷爷不止一次地说过:“信神有神在,不信泥垃块。”这是爷爷引用一个民间故事中的半句打油诗。故事梗概是这样的:从前有个打鱼人,在江中抓到一条大鲤鱼,拎着回家途中,遇到猎人的套子套住一只兔子。打鱼人终日吃水里游的,很想尝尝山上跑的,就把兔子摘下,套上鲤鱼。打鱼人回家饱吃一顿兔肉,因故去了关内。不料,这一去就是十年。十年后,打鱼人从关内归来,路过当年套兔子的地方,发现多了一座庙宇。推门走进去,见石供桌上有一架鱼骨,一位白发老妇正跪在地上祷告,祈求鱼神保佑生病的老伴早日康复,未怀孕的儿媳妇早日给她生个孙子。打鱼人细问根由,方知十年前有位猎人来此地查看兔套,见套中有一条鲤鱼,以为冒犯鱼神,没敢妄动。此事传扬开来,附近十里八村百姓集资,建造这座鱼骨庙。鱼骨庙落成后,谁家有人生病,来人到庙中烧香祷告便好。打鱼人听后,心中暗笑,又不好说破,遂提笔留墙上打油诗一首:“信神有神在,不信泥拉块,兔子换鲤鱼,全是人作怪。”
这故事,是爷爷小时听他爷爷讲的,可见爷爷的祖先就认为世上本来没有神,是因为有人信神,才有了神。爷爷从祖先那继承下来的这一观念,若干年后公开阐述时,由于时空变化,还差点惹出大祸。此事暂且不提,还是接着把年过完。
按着西南岔的乡俗,三十晚上接过财神,吃过饺子,这年就算过来了。接下去是初一到出五,男人不动刀斧干活,女人不动针线缝补,各家各户相互拜年,说“过年好”、“恭喜发财”。之后,大人们凑在屋里推牌九,摸纸牌,打扑克。孩子们跑到外面放鞭炮,滑爬犁,打雪仗。一直闹腾到正月初五晚上,烧几张纸送走财神,年就算过完了。再接下去,男人下地干活,女人洗衣做饭,一切都恢复正常。不过,有件事还要稍加展开地赘述一下。
正月初二吃过早饭,奶奶催促爷爷领着我去给姑爷爷拜年。爷爷答应着,领我走出家门,并没有去姑爷爷家,而是绕道先去了白奶奶家。爷爷让我给白奶奶磕头,白奶奶塞给我一元钱,爷爷也塞给白奶奶的孙女小兰一元钱。又到老洋炮家,爷爷让我给老洋炮磕头,老洋炮也塞给我一元钱,爷爷塞给狗剩一元钱。从老洋炮家出来,在村街上碰到了周小脚,爷爷让我问她“过年好”,周小脚塞给我几块糖,还指指点点地把爷爷骂了一顿。
其实,爷爷是应该挨骂的。年前,周小脚夹着爷爷写的对联,喜滋滋地扭搭回家,遵照爷爷的话逐一贴好。正巧外国孙来找李瘸子修桌子,看到周小脚睡觉里屋的墙上的那幅春联后,差点笑破肚子。原来那上面写着:“宜入新春乐,嫖客满炕坐,这些没赶走,又来两三个。”外国孙把春联上的字意告诉周小脚,周小脚气得几把扯下来,咬牙切齿地说:“我非找老秃牙子算帐不可!”外国孙怕事情闹大,立即找到爷爷,劝爷爷另写一幅。爷爷说:“我早就写好了,石头刚刚给送去。原本就没打算让那东西贴到年后。”
尽管周小脚从新贴上了我送去的春联,见到爷爷仍然余怒未消,把爷爷臭骂一顿。爷爷不生气,也不认错,反而笑嘻嘻地说:“嫖客多了一准发大财,连李木匠都没言语,你还嫌多?”
周小脚也笑骂道:“老秃牙子,你作损吧,今年准不得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