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乡插队来西南岔爷爷家第三年的国庆节前,国家发生了一件震惊中外大事件:那位在中国革命战争中立下赫赫战功*,因不屈就于党中央副主席的职务,急于抢班夺权,要谋害**。结果,被**发觉。他只好坐飞机猖惶出逃,却摔死在蒙古的温都尔汗大沙漠上。他死后,有人在他的办公室和卧室里,发现了一些“克己复礼”等手书孔老夫子语录的条幅。于是,全国上下在声讨*祸国殃民的滔天罪行的同时,也捎带上了孔老夫子,立即掀起了批林批孔的运动,并且很快就波及到青石镇。
这场运动在青石镇辖区内,至少使两个人的命运得以改变。一位是青石镇中心小学教师张得才,他因在全县批林批孔大会上发言,一炮打响,很快被调到青石镇机关任职,由张老师变成张秘书。另一位,就是西南岔生产队长我爷爷,他因在批林批孔中革命不彻底,被免去了生产队长职务。
爷爷被免去生产队长职务,是在张老师变成张秘书之后,是革命形势发展的必然。只是在运动刚开始那暂,还没人能预示出来。
这天,青石镇公社党委王书记带着张秘书,在西北岔大队赵书记陪同下,来西南岔检查工作。听完爷爷和外国孙的汇报后,王书记一行,还视察了东场院。王书记指着一垛垛的大豆高粱,对爷爷和外国孙说:“西南岔今年又实现了大丰收,生产上的成绩是突出的。但是,还要看到不足。我一直跟你们说,要革命和生产两不误,不能只低头拉车,还要抬头看路。建议你们在近期内狠抓一下革命,搞些革命大批判活动。”
王书记一行走后,爷爷问外国孙:“王书记让咱们搞批判活动,批判他妈拉巴子啥呀?”
外国孙说:“就批*和孔老二吧。前天大队赵书记也传达了中央文件,这些天广播里天天都在批林批孔。”见爷爷不作声,外国孙又提醒道,“前年,党中央九大召开后,上边让批**,您说庄稼活忙,没时间。结果让公社王书记批评了一顿,还差点没把您的队长给撸掉。眼下是已近冬闲季节,我看正好搞批林批孔。”
爷爷说:“庄稼人哪有忙闲的。”
外国孙劝爷爷:“就利用晚上批呗。”
爷爷不情愿地说:“那你就帮我张罗张罗吧!”
几天后,爷爷敲响了挂在老榆树上的犁铧子,西南岔生产队批林批孔大会,终于在曾经作过小学校的饲养室大炕上召开了。
应该说,这次大会从当时需要的形式上看,比当年姜大牙组织的忆苦思报告会还要隆重。全村男女老少近五十人参加并在大炕上就坐,或在屋地上靠墙站立。参加大会年龄最大的是爷爷、金高丽和毯子匠,都已年过古稀。年龄最小的是白兰的小侄子,才一周岁,他正旁若无人地吸吮他妈妈的奶水。参加大会学历最高的是会计外国孙,他是大学本科毕业生,曾在省城一所大学当过讲师。学历居中的是我们这些下乡返乡知青,大都号称初中毕业。学历最低的是以赶车马老板子为代表的二十多位文盲,他们都一天学没上,斗大字不识一筐,进城上厕所分不出男女。
爷爷蹲坐在炕头上,边抽烟边主持会议。他说:“公社王书记前些天来咱村子查看工作,留给咱们一样革命活计,要大家来干。是啥革命活计呢?就是搞革命大批判活动。批判谁呢?我和孙会计商量了一下,就批判*和孔老二吧。*吗,大家伙早就熟悉。想当年指挥千军万马围困长春的就是他。大队赵书记传达官家文件了,戏匣子也广播了,他想杀害**,没杀害成,就坐飞机往外国跑,摔死在蒙古的大沙漠上了。我早就说过,*是个奸臣像,象个大虾米,大家伙今晚铆劲要批判他。啥是批判呢?我琢磨,批判跟批斗不一样,批斗是人在跟前,批判是人不在跟前,就是背后里骂他,会说的用嘴骂,会写的用笔骂。刘哑巴不会说,也不会写,就比划着骂他。孔老二吗,就是孔老夫子,我小时晚读过他的《论语》,竟是些中庸之道,还讲克己复礼,叫人们讲究周文王的礼仪。讲礼仪没啥毛病,是*把孔老夫子糟蹋了。非要把孔老二讲的东西写下来,还挂在他的屋子里。可到好,就好比饺子掉进灰堆里,给弄埋汰了。上边要咱们批*也要捎带孔老二一起批,一起骂。只是,孔老二已经死了两三千年,连他也一起骂也骂不过来,眼瞅着就要下雪了,大田里的庄稼还没有全收回来,时间也不宽绰,这孔老二就等有空再骂也不迟。大家伙要拧成一股劲先骂骂*。不过只能晚上骂,白天要照常出工收庄稼,这叫晚上抓革命,白天促生产,两不耽误。今天晚上先可年岁大的不识字的用嘴骂,明天晚上再可会写字的小青年写大字报骂。看看谁先领头骂?”
“我先来骂!”
爷爷的话音刚落,金高丽就先开了腔:“我写的不会,就嘴的骂他。”
爷爷吸了口烟,冲金高丽点点头:“骂吧。”
金高丽就骂道:“*人的不是,狗的一样。他要把伟大领袖**的杀,咱过去不知道,还喊他身体健康。现在知道了,他也死了。死了好呀,死了咱们也要批判他,还要骂他,骂他啥呢……?我汉族话说的不行……”金高丽长长的下巴帖在胸口上,老脸憋得青紫,终于骂出了口:“咱*他姐姐的干了。”
大炕上顿时一阵哄笑。
“骂的好。”爷爷鼓励着,又吸了口烟,似乎觉得金高丽骂得有些粗俗,就提醒金高丽说,“别只骂*他姐姐,要对着*干的坏事骂才好。”
金高丽接着说:“*坏事干得多呀!他还干了好多坏事。还干了啥坏事,还干了啥坏事呢?我想不起来了。”
英子在一旁提醒道:“不听**的话,不打锦州,围困长春。”
“对呀!”金高丽醒悟道,“*不听**的话,不锦州的发兵,硬要长春的发兵。长春围上了,老百姓吃吃的没了。大姑娘看见一个大饼子,就跟人家走了。咱们周大哥大儿子,也死了。”
“别提我大儿子,好象咱公报私仇似的。”爷爷再次提醒金高丽。
金高丽朝爷爷点点下巴:“好,周大哥大儿子咱不说了,说咱大儿子。咱大儿子*部队担架的抬,大炮地响了咱大儿子,一只胳膊地伤了,医院地去了,胳膊地没了。政府给钱,还是有胳膊好呀。*锦州地发兵,咱大儿子担架地不抬,胳膊地就有了。*坏,咱还骂他,不骂他姐姐,咱他妹妹地干了!”
大炕上又是一阵哄笑。
马老板子对坐在他旁边的张格路说:“金高丽也懂得,妹妹比姐姐年轻。”
张格路厌烦地扭过脸,没搭理他。
爷爷就冲马老板子说:“马老板子,你别只管再那私下嘀咕。你也放大声,骂骂*。除了刘哑巴,大家伙都得出声。”
“让我接着骂?我就接着骂!”马老板子直了直身子,清了清嗓子,提高了声调,很象平日里吆喝牛,“*竟扯**蛋,前些日子听大队赵书记说,*让人搞二月密牛,二月份青草还没长出来,把牛密到山上,还不都饿死了。他到底安的啥心?牛都饿死了,用什么拉车,我看他是没安好心,他是想让咱贫下中农再遭一茬苦,再受一茬罪。我看*不是个好牲口,*是狼心狗肺!”
“对,*不是个好牲口!”
“对,*是狼心狗肺!”
骂声在大炕上下此起彼伏,这些人是在表明,自己“出声”了。就连刘哑巴,也比比划划地跟着“啊啊”了好几声。
外国孙和我以及狗剩、振远、英子、素萍等年轻人在“哧哧”地笑。
爷爷似乎又从他们的笑声里觉察到骂得太过分些,就把烟灰磕在炕沿上,对大家摆摆手,待大炕上静下来后说:
“大家伙也不要牲口、狼的,骂得太难听了,要批判着骂。”
“那我就批判着骂两句?”
这是赵石匠的声音,带有浓重的河北味。等到爷爷点头允许,他说:“前些天听大队赵书记传达文件,说*的儿子林立果弄个啥小联合舰队,搞个啥571工程,还想谋害**,这是不自量力。想当年,**在我们河北的小村子西柏坡,指挥解放军打败蒋介石八百万军队,他林立果的小舰队顶个屁用。他就是把联合国的大舰队都搬来,我们的**一挥手,也都得沉到太平洋里去。我寻思,批判*,就要让他在阴间也不得安宁,赶明个我要是能到蒙古的大沙漠去,见到*的脑瓜骨,也要用我赵石匠的锤子再凿它一些窟窿,让他粉身碎骨。批判*,就要象石匠跟铁匠打仗,石打石凿地批判。我就先说这些吧。”
“好,就该这样批判*。”爷爷赞叹着,把脸转向外国孙:
“孙会计,你来批判着骂几句吧!”
“好,我来批判着骂几句。”外国孙强憋住笑说,“*本来是**亲自选定的法定接班人,已经写进了党章。但*见**比他身体好,就接班心切,想抢班夺权,在背地里策划谋害**。但在他人前还高喊**万岁,打着红旗反红旗,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大家批判*,就是要认清*打着红旗反红旗的反革命本质,声讨他祸国殃民的滔天罪行,彻底肃清他的余毒,保证今后不再上当受骗。”
“批判的好。”爷爷说,又提醒外国孙,“再批判得狠一点,最好让大家伙都能听得懂。马老板子说的那个二月密牛,我就觉得好象不是那码子事,你给大家伙说说。”
外国孙说:“好吧。刚才马老兄弟说的‘二月密牛’,叫‘二月逆流’。不是*搞二月逆流,是*污蔑中央一些反对他的老领导搞二月逆流。中央那些反对*的老领导,有一年二月份在一起批评*的错误,*知道了,就说他们在搞‘二月逆流。’他这样把矛头指向中央老领导,实际上是想排斥异己,保住自我,为枪班夺权扫清障碍。”
爷爷插话道:“大家伙这会儿听明白了吧?是*诬告别人搞二月逆流,不是*让大家伙搞二月密牛。马老板子,你也明白了吧!”
马老板子摸摸后脑勺,嘿嘿一笑道:“我白批了半天二月密牛了。”
爷爷又借题发挥地对马老板子说:“你白批了半天?也不白批。起码你得明白这么个理,没有文化就不行,你能让震明接着读书,就对了。”说着,又把脸转向了外国上孙,“我不罗嗦了,你接着批判吧。”
外国孙说:“我批判完了。”
爷爷说:“咋就完了呢?大家伙都愿意听你批判。你也骂他*几句,叫大家伙听听。”
外国孙立时声音高八度:“这个*,真是他妈的典型的混蛋,放着党中央副主席不好好当,投敌叛国,暴尸国外。我看他……他妈拉巴子的死有余辜!”
“骂得好!”
当过大学讲师、向来文质彬彬的外国孙,费了好大的劲,才骂出一句半雅半俗的话,立时得到包括小青年在内的一叠声的喝彩。
接着,我们几个小青年也都争先恐后地发了言。后来,就连刘老蔫、姚永顺、张格路也发了言。
刘老蔫的发言,重点是批判*没长头发。说那是竟想坏点子,想坏透腔了。结果是头顶长疮,脚下流脓。头顶长疮,自然就把头发给烂没了。他还说没长头发的男人都坏,他爷爷刘大巴掌和他老爹刘大斗就头发长得少,他爷爷经常打人,他老爹剥削穷人,虽然他们早就死了,他也要同坚决他们划清界限。
姚永顺的发言只有一句话:“我不会讲啥,就让福根替我多写一张大字报,批判*这个坏种吧。”
张格路的发言,作出个格路的承诺,他要等回家后,画些*的头象,扔到各家的茅房里,让*整天吃屎喝尿。
说得姑娘们直捂鼻子。
批判会开了一个多小时,爷爷似乎很满意,就站起来说:“今天大家批判得好,也骂得挺痛快。明天晚上,会写字的小青年别忘了写大字报。咱们晚上抓革命,白天促生产,上边也就他妈拉巴子挑不出咱的毛病了。大家伙回家睡觉去吧,别误明早出工。那就散…..”
“老队长,先别散会,我还有话说!”
要说话的是宋不忙。过去我们很少提到他,是因为他和爷爷的故事关系不大。爷爷平日里最烦他做事拖拉,说他火上房了也不着急。去大林子修路那些天,刚开始爷爷安排他刨树根子,别人一个树根子大半天就刨下来,他要刨到晚上。爷爷为了治治他的毛病,后来安排他跟吴打头的拉拉锹。吴打头的把拉锹,他和膀大腰圆的够剩各拽一根拉锹绳,逼着他紧拉快拽。那一阵子,宋不忙着实累了,也着实知道着忙了。可回到西南岔,又犯了老毛病。爷爷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就不在勉为其难了。但有时,还是看不惯他那拖拉劲。
此刻为了显示当队长的风度,爷爷就对宋不忙说:“有话你就说吧。”
宋不忙不慌不忙地说:“我也想批判*,我想了半天,也觉得应该批判*几句。”
不等爷爷说话,张格路抢先说张不忙:“人人都说我张格路格路,今个我看你比我还格路。想批判*,早干啥了?都要散会了,你才想起来批判。你这不是耽误大家的时间吗?我还得回家画*倪!”
宋不忙一听张格路这样说,就冲他瞪眼睛:“少多嘴,有你啥事?”
张格路还要和宋不忙理论,被爷爷摆手阻止了:“画*也不差这一会儿,你让张不忙批判吧。”
张不忙张了张嘴,最后说道:“我还是下次再批吧!”
一屋子的人全笑了。
爷爷也笑了。大声说:“那就散会!”
第二天晚上,我和狗剩、福根英子一帮小青年一直写到半夜,不仅把饲养室的里外屋墙上都贴满了大字报,而且连村口白桦树上也贴上了“抓革命、促生产”和“掀起批林批孔运动**”的标语。张格路也果真画了七八张*的漫画像,分发给了各家。至于是否都扔到茅房里,不得而知。
公社张秘书来村看过大字报后,对爷爷说:“您老人家很有号召力呀,前天你们生产队开了批判会,昨晚天又写出这么多大字报,还画了*的漫画,让*吃屎喝尿,批林批孔搞的得有声有色,说明你既能低头使劲拉车,又能抬头认真看路,革命生产两不误。我回去就向王书记汇报,通报表扬你。在写篇稿子给广播站,宣传你们的事迹。”
爷爷说:“出头的椽子先烂,你还是饶了我吧!”
张秘书说:“您老就别再谦虚了。不过,批林批孔是一项长期的任务,不能批一次就完事大吉。听说你们只批*,没批孔老二,这就美中不足了。当然,这个问题我就不向王书记汇报了。建议你们下次开批判会补上这一课,重点批判批判孔老二。”
爷爷为难了:“这孔老二可不好批,我琢磨琢磨吧。”
张秘书很理解:“是啊,孔老二的儒家思想余毒,毒害了中国两千多年,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肃清的,就琢磨着批吧。”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我和爷爷正在吃晚饭,青石镇公社广播站播发了一条新闻,表扬了西南岔和爷爷,题目是:《老队长带头搞批判,西南岔革命生产双丰收》。新闻的结束语说:目前,西南岔生产队,正在老队长的带领下,在声讨*祸国殃民的滔天罪行的同时,把批判活动不断引向深入,他们下阶段要重点开展对孔老二的批判,肃清儒家思想对社员毒害。
爷爷听了广播后对我说:“这革命比生产好抓多了,他妈拉巴子的,一糊弄就能上广播得表扬。”
我责怪爷爷:“抓革命可不能说糊弄。”
爷爷不以为然地说:“骂几句*,写几张大字报,就是抓了革命,这还不算糊弄?我看再就找不出糊弄的事来了。”
我当时真就无话可说了。就提醒爷爷:“别忘了,张秘书还让咱们补上批批孔老二一课呢!广播里也说,咱们下阶段要重点开展对孔老二的批判,肃清儒家思想对社员毒害。”
爷爷说:“这张秘书竟扯蛋蓝,我多会说要批判孔老二来?亏他还是个读书人。批啥呀,这孔老二是位圣人,教人知书达礼。教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连圣人都批了,不是叫天下人都没了学问?我看这**在办这事上有点糊涂,怎么能把*和孔老二扯到一起呢?”
我劝你爷爷:“这话可别到处乱讲。”
爷爷说:“我也就跟你唠唠就得了。”
不管怎样,爷爷受到公社广播表扬,还是高兴的飘飘然了好一阵子。那精神状态,就同他当年当了县劳模一样,走路时身板拔的溜直,根本就不象七十多岁的老人。连老洋炮都私下里对周小脚说:“这老秃牙子,得了广播表扬,就跟娶了媳妇似的。要是真娶了媳妇,还不知咋癫痫呢?”周小脚说:“要是给他找个年轻点的女人,就更来劲了。”老洋炮笑道:“给他找个年轻点的女人,保不准还能生儿子呢!”周小脚就笑着逗老洋炮:“那你就跟他生儿子呗!”老洋炮笑骂道:“你也是越老越不正经了!”周小脚撇撇嘴:“你正经吧!晚上楼空枕头睡觉时,就该想不正经事了!”老洋炮就扬着手要打周小脚,周小脚就扭着小脚躲开了。
大队赵书记显然也听到表扬爷爷的广播了。
这天,赵书记来到西南岔,在饲养室见到爷爷就说:“老周头,你真行啊,为咱大队立了一大功。”
爷爷明知道赵书记指的是啥,却故意问:“我立啥大功了?”
赵书记笑道:“你明知道立啥大功了,还故意和我买关子。”
爷爷装作恍然大悟道:“你是说广播表扬我了。那也算立功?”
赵书记说:“你别小看广播表扬,多少人想得都得不着。表扬只是一种形式,它说明你们的革命工作上去了。公社王书记老早就想树个典型,前些日子还跟我说,要注意在咱们大队发现和培养典型,还说将来在典型生产队开现场会。这回有了,我好向他交差了。”
爷爷说:“我早就同公社张秘书说过,出头的椽子先烂,还让他饶了我。哪曾想,他在广播里给鼓捣出来。我不想当啥革命典型,也不愿意开啥**现场会。”
赵书记正色道:“我在和你说正经事呢,你别席里马哈的。”
爷爷也正色道:“我说的也是实情。”
赵书记说:“那好,当不当典型以后再说,我再跟你说正经件事。”
爷爷做梦也没想到,赵书记要说的正经事,竟是动员爷爷写入党自愿书。
原来,赵书记来西南岔前,组织召开了大队党支部委员会议,讨论了培养爷爷为党的积极分子问题。大家根据爷爷的当队长以来的表现,列举了爷爷已具备党的积极分子的诸多理由,只是爷爷还没有写入党自愿书。最后,支委会决定,先由赵书记找爷爷谈一次话,动员爷爷写一份写入党自愿书,对爷爷进行考核。待条件成熟时,就发展爷爷入党。
令赵书记做梦也没想到的是,当他把支委会的意见传达给爷爷后,爷爷竟笑道:“让我写入党申请书,驴嘴不对马嘴。我都土埋半截了,还入那玩意干啥。让狗剩他们小年青的入吧!’
一句话说得赵书记变了脸,他冲爷爷吼叫起来:“我看你老周头不知天高地厚?**的大门也不是随便进的!你不想入拉倒,还敢说党是那玩意?我看你这几队长算是白当了!”
见爷爷笑嘻嘻的,一脸不在乎的样子。赵书记更来了气:“老周头,我可告诉你,入不入党是你自愿。可你这个队长不是你自己想干啥,就干啥。你当一天和尚,就得撞一天钟!批林批孔你还得抓!”
赵书记说完,气冲冲地走了。
这天晚上,外国孙来爷爷家。爷爷把赵书记让他写入党自愿书的事,跟外国孙学了。还告诉外国孙,他因说了“入那玩意干啥”,被赵书记批评了。
外国孙说:“赵书记批评得不无道理,您老话说的是过格了。”
爷爷嘿嘿一笑说:“我当时不知怎么顺嘴溜达出来了。”
外国孙说:“这才是您的个性。”
爷爷说:“个性顶啥用。这回再不批判孔老二,啥个性也顶不住了。”
外国孙劝爷爷:“那就组织社员批一次呗。”
爷爷固执地说:“别人都批得,就的这孔老二批不得。为了给别人看,咱总不能糟蹋自己的祖宗吧。”
外国上孙真无话可说了。
爷爷又叹了口气:“赵书记说,我这队长白当了。我知道他说的是啥。我等着,顶多也就把这个破队长给撤了。”
外国孙说:“也不至于吧。”
事实上,大队赵书记说爷爷“队长白当了”,还真隐含着另一层意思,那应该是:“我看你这队长也快当到头了!”果然,公社张秘书再次来西南岔敦促开展批林批孔运动,走后没几天。公社党委王书记,由西北岔大队赵书记陪同,再次检查来村里检查工作,当询问爷爷为啥只批*不批孔老二时,爷爷又量出了“孔夫子是圣人,批不得的观点。”王书记当即对爷爷的工作给予了严厉的批评,说爷爷只批判*,不批判孔老二,是半截子革命。还指责大队赵书记,对西南差革命大批判活动领导不利,要追究他的领导责任。再几天后,大队赵书记再来西南岔时,在饲养室里和爷爷谈了十分钟的话,两人就一同去了狗剩家。之后,又让人把福根也找了去。
当晚,爷爷再一次敲响了挂在老榆树上的犁铧子,把全村社员召集到饲养室的大炕上,由大队赵书记传达公社王书记指示:“经请示县领导,特别是经请示县革委会周副主任,鉴于西南岔老周头年老糊涂,只顾低头拉车抓生产,不原抬头看路抓革命,已不在适合担任基层干部,大队决定免去他西南岔队长职务。又鉴于老周头在担任队长期间,曾经做过许多对生产队有益工作,大队决定,老周头改做喂牛工作,并直接领导白永贵同志。同时,爷爷每天早晨还要继续敲响犁铧子,催促社员们上工。另外,根据老周头提议,本着培养年轻人的原则,现任命返乡知青姜守剩为西南岔生产队队长,从即日起全面主持西南岔革命和生产全面工作。同时,为了加强西南岔生产队的政治工作,大队决定由姚福根兼任政治副队长职务。”
这样,当了两年多西南岔队长的爷爷终于被削职为民。
这事让我想起了安徒生的童话《皇帝的新衣》,当那个想当聪明人的皇帝,一丝不挂地在大街上走着,那些所有的想做聪明人的人,都说皇帝穿的新衣漂亮。只有那个傻孩子说皇帝是在“光屁股”。
爷爷就是那个傻孩子,不过,还多挨了聪明人一巴掌。
当我把上述看想法同爷爷说了,爷爷阿Q般地笑道:
“啥聪明人、精明人的,全仗让孙子打了。”
我服气了,爷爷毕竟是爷爷。被削职为民,也是胜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