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小学五年级那年春天,家中多了个小弟,还来了一只小黄狗。小弟是凌晨四点中出生的,叫天明,是爸爸给取的名。小黄狗是爷爷给我抱来的,叫虎子,是我给取的名。本来,虎子是爷爷给小弟取的名,阴错阳差地安在了小黄狗头上。
可惜,虎子在我家没呆几天,就被爷爷抱走了。
那是小弟过满月前两天傍晚,爸爸还没下班,大哥也没在家。妈妈在外屋做饭,我在大屋里边摇摆着悠车,边学妈妈哼唱着顺口乱编的摇篮曲,哄小弟睡觉。悠着,唱着,小弟渐渐的闭上了眼睛,小嘴一抿一抿的,还不出声地笑着。我觉得新奇好玩,就喊妈妈进来,看看小弟到底是真睡着了,还是在装睡?妈妈告诉我,没满月的孩子还不会装睡,小弟是真的睡着了,是在睡“婆婆娇”呢。我还想问妈妈“婆婆娇”是啥意思,爷爷就背着个背筐,风尘仆仆地推开屋门。妈妈赶紧起身问候爷爷,催促我帮爷爷放下了背筐。爷爷把手伸进背筐,从里面拽出两只用细麻绳绑着腿的老母鸡,扔到地上,说是给妈妈补身子。接着又变戏法似的,把手再次伸进背筐里,掏出一只胖乎乎的小黄狗,递给我。我惊喜地抱过小黄狗,心里感激爷爷还没忘记兑现他对我许下的诺言。
大哥给爷爷读《和爷爷放山》散文那年寒假,我和大哥去西南岔爷爷家,进村时,在两排白铧树下遇见了金高丽。他正吃力地拉着个小爬犁,爬犁上装的是满满的柞木拌子,汗水从他的额头渗出来。他身旁跟着的一只老黄狗和一只小黑狗,不领会主人的劳累,摇头摆尾,慢悠悠的溜达着,显得清闲自在。我和大哥不能袖手旁观,就主动连推带拽,帮金高丽把木拌子拉回家。金高丽一高兴,就让小孙女英子下菜窑,从大咸菜缸里捞出一棵朝鲜族辣白菜,用一个高丽大海碗装了,递给大哥,说让给爷爷带回家尝尝。我和大哥走出金高丽家院门时,那只小黑狗撒着欢送我们很远,我不知怎么就喜欢上了它。晚上,我就央求爷爷,把那只小黑狗给我要来,让我抱回县城去养,爷爷满口答应。第二天早晨,爷爷端了一大高丽碗大酱,带我去了金高丽家。这是西南岔的规矩,人家用碗送你东西,还碗时不能空着。爷爷家没啥好东西往碗里装的,就装碗大酱。凭着爷爷和金高丽的交情,要狗的话一出口,金高丽也满口答应了爷爷。唤来了小黑狗,大手一把抓住脖子,小黑狗就乖乖的四肢软下来,任由金高丽摆布。不料,就在金高丽把小黑狗递给我的一刹那,一直在旁冷眼观看的老黄狗,突然冲我“汪”的一声扑过来。我吓得两手一哆嗦,小黑狗掉在地上,顺势打了个滚,就一下子钻进了狗窝。那只老黄狗,也紧颠了过去,一屁股蹲坐到狗窝前,把狗窝门口堵个严实,还用恶狠狠的狗眼瞪着我。金高丽唤它,它不予理睬。上前拽它,它耍赖不动。金高丽摸过一根棍子,重重地打了它两棍子,它才“嗷嗷”叫着跑开,还蹲坐在院门旁,窥视着狗窝这边动静。金高丽从狗窝里往外拽小黑狗,却怎么也够不着,那小黑狗鬼机灵,已把小身子紧紧的贴在了狗窝的里角边。金高丽用棍子通它,它光“嗷呕嗷呕”叫,就是不出来。金高丽火了,要拆窝顶盖,揪它出来,被爷爷栏住了。爷爷说:“小黑狗有小半岁了,太大了,已通了人气,强着抱走也未必养得住,就别难为它了。等来年老黄狗再下崽时,别等满月,你就给我抱一只,再给我孙子。”金高丽听爷爷这样一说,也就作罢,他说,保证来年送爷爷一只比这只听话的小狗。爷爷拉着还不想挪步的我,离开了金高丽家。
爷爷告诉我,他这次给我抱来的小黄狗,就是金高丽送的,是只小公狗,还没满月。它不是那只老黄狗下的。那只老黄狗已经不在了,去年过年就被金高丽杀死吃了肉。小黄狗是当年那只小黑母狗下的。
我抱着小黄狗,抚mo着它一身柔软的绒毛,既喜欢的不得了,又为它的狗姥姥被吃痛心,还想象着它这么小离开了家,会不会想它的黑狗妈妈?黑狗妈妈会不会想它的狗孩子。
我正在胡思乱想,就听爷爷问妈妈:
“孩子叫啥名?”
妈妈说:“还没取名哪。”
爷爷笑呵呵地仔细端相着在悠车里熟睡的小弟,略微沉思片刻,建议道:“我看这小东西,长得虎头虎脑的,就叫虎子咋样?”
妈妈脸上显顿时现出不知可否的表情,正巧见爸爸下班回来,就把难题推给爸爸说:“咱爹给孩子取名叫虎子,你看好吗?”
爸爸皱皱眉头,也不同爷爷打招呼,顺手把户口本扔到地柜上:“什么虎子、狗子的?俗气!孩子名字我已经取好了,刚上完户口!”
爷爷表情尴尬,不再言语。
妈妈就责怪爸爸说:“好象就你能取出雅气的好名字似的!到底给孩子取个啥名?”
见爸爸不愿作声,我赶忙翻看地柜上户口本,小弟的名字已在上面,叫周天明,就扭头对爷爷说:“小弟叫天明,就让小黄狗叫虎子吧!”
爷爷无可奈何地笑了。妈妈也无可奈何地笑了。
就连很难见到笑脸的爸爸也无可奈何地笑了。
小黄狗虎子,对它的名字似乎很满意,伸出红红的小舌头亲昵的舔了舔我的手背,还仰头“汪汪”两声,给刚刚缓和了紧张气氛的屋子,又增添了一些乐趣。
我早就听妈妈说过,爷爷除了给我取过乳名“石头”,被人用“大象”绰号取代外,还曾经为大哥取过乳名“小文”。大哥出生地是在西南岔,是马老板子的老婆宋大脚踩的生。所谓“踩生”,是指除自家人外,第一位看孩子的外人。大哥出生的第二天,宋大脚就挎着一筐鸡蛋来给妈妈下奶,成了第一位看到到大哥的外人。宋大脚并非是脚特别大,而是因她爱窜门子,且走路快,象老爷们,才获“大脚”绰号。爷爷说,谁踩生孩子的禀性就象谁,宋大喜欢东游西逛,不稳当,男孩子象她也不好,就给大哥取名叫“小文”,有稳当的意思,冲冲宋大脚带来的晦气。但爸爸回来后,还是不容商量的给否了,把大哥的乳名改为有政治色彩和有所谓纪念意义的“大胜”。爸爸对爷爷给我们取名历来是不采纳的,连起码尊重的表示都不给,这次又轻易的否定了爷爷给小弟取的小名。
爷爷似乎已经习惯了爸爸的不尊重,对爸爸轻易的否定了他给小弟起的小名,并不在意,对我把小弟的小名安在了小黄狗身上,却尤为开心,好象他说出的名字不管给小弟,还是小黄狗,只要派上了用场,就没浪费,就值得高兴。这晚上,爷爷不顾路途劳累,在我家小屋里给我讲了大半宿有关狗的故事。
爷爷自小就不喜欢猫,喜欢狗。说猫是奸臣,谁家有好吃的就往谁家跑,跑去了还不愿意回来。说狗是忠臣,主人家里再穷,整天给它喝刷锅水,狗也不愿意离家。爷爷家就来过几次猫,都被爷爷打跑了。祖太爷爷还因此责怪过爷爷,说“来猫去狗,越过越有”。爷爷说,在他去青石镇学堂读书前,不知啥缘故,家中一直养不活狗。要的小狗崽子,养不到一个月,就好端端得病死掉了。爷爷在青石镇读《三字经》那年秋天,教书先生家的一只母狗,下了一窝小黑狗崽子。爷爷有心要一只,又恐自己不经常在家,慢待了小狗,就没张口。那窝小狗满月后,爷爷因剪了辫子,被太爷爷取消了继续读书的资格,要掇学回家,教书先生就送了爷爷一只小公狗做纪念,取名叫大青。爷爷把大青抱回西南岔家中的那天晚上,正赶上下第一场雪,天特别冷,爷爷想让大青在他和祖太爷爷爷住的小耳房的外屋地下睡觉。祖太爷爷说小狗在屋里睡觉上火,从前家中养不大小狗,或许是在屋里的缘故。爷爷就在外面的烟筒脖子下面搭了个狗窝,铺了些谷草,把大青抱进狗窝,还用一块大石头顶住狗窝的小门。半夜里,大青还是冷了,在狗窝里“嗷呕嗷呕”的地叫个不停,爷爷心中不忍,就央求祖太爷爷,把大青从狗窝里抱出来,放在了外屋地下。大青终于不叫了。从此,一直到年底,大青都在耳房的外屋地下睡觉。大青很会讨喜欢,从不在屋里拉屎撒尿,有了屎尿憋着,在房门口等着,祖太爷爷或爷爷早起开门,它就迫不及待的窜到外面方便,而且还固定在一个地方,用小爪子扒雪埋了。一天,太奶奶早起在正房外屋做好饭,来耳房外屋烧水打浆子糊棚贴对联。她把柴禾放进灶堂,刚点着火,就听到灶堂里传出大青的细弱的惨叫声。太奶奶忙把火熄灭,拽出柴禾,把头歪到灶口找大青,大青却钻到了炕洞子里。爷爷和祖太爷爷闻信起来,祖太爷爷把大铁锅拔掉,爷爷跳进灶坑把手伸炕洞里,胳膊都卡破了,强摸到大青的小尾巴,就是拽不出来。祖太爷爷只得在里屋炕头脚底处,揭开两块铺炕面的石板,才把大青拽出。自那以后,每天晚上灶堂烧过火,爷爷都要想着用块石板把灶门堵上。后来,天暖了,大青又回到了烟筒下面的狗窝里。再后来,大青终于长大了,能经风霜雨雪了,就跟着祖太爷爷和爷爷打猎,有时还独入深山老林,时不时的往家里叼野鸡野兔。爷爷说,大青是五岁那年死的,它是为救祖太爷爷死的。
那年上秋,爷爷和祖太爷爷抗着猎枪,领着大青,去西南山打野猪。刚到红石砬子下,看见一头长着长长獠牙的大公猪,在一棵老松树下擦痒痒。大青眼间耳灵,早做好前冲的姿势,被祖太爷爷用手势稳住。爷爷把猎枪支在一棵树叉上,对准野猪的脑袋就搂了火。枪响之后,只见那野猪一个跟头就倒了,大青“汪”地一声就冲了过去,一口就咬住了野猪的耳朵,祖太爷爷立即握着一把尖刀奔了过去,却不料,那野猪并没死透,祖太爷爷刚近它身边,它又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长着獠牙嘴左甩右甩,大青就是不撒口。野猪急了,亮出绝活,嘴巴往上一撩,就把紧咬着耳朵大青撅了起来,重重地摔出老远。大青的肚子被挑开一道大口子,肠子都冒了出来,嘴里还叼着半截野猪耳朵。野猪不理大青,又把它的獠牙冲向了祖太爷爷。祖太爷爷和野猪离得很近,爷爷无法再开枪,只得端着猎枪,往太爷爷和野猪跟前凑,想找机会闪开祖太爷爷瞄准野猪。但野猪始终不给爷爷机会,离祖太爷爷越来越近。就在野猪冲向祖祖太爷爷的一刹那,大青又艰难的站了起来,吐出野猪耳朵,冲向野猪,一口咬住了野猪的后腿,野猪回身去撅大青,祖太爷爷乘机上前,把尖刀狠很地插进了野猪的软肋,直达心脏。野猪嚎叫了一声,倒下了,再没站起来。大青也一声不吭地随着野猪倒下了,再没站起来。爷爷和祖太爷爷把大青的露在肚皮外的肠子给塞了回去,就地扒了个大坑,把大青埋了。还在大青的坟头,插上了一把蒿草。祖太爷爷说蒿草能让大青尽早托生。
爷爷说,自打埋了大青之后,爷爷家有十多年没养狗,直到爷爷娶了奶奶,有了我大伯,爷爷的六哥闹分家搬到了西北岔,太爷爷死了,才又养过一只大黑狗,也是只公狗,叫大憨。大憨看起来没有大青机灵,有点傻乎乎的,不愿叫,走路慢慢腾腾的,见了本村的人,不管大人小孩,都友好的摇头摆尾,村里人还有人管大憨叫“傻柱子”。有一天,姜大牙来爷爷家,扔给大憨半个大饼子。大憨一口叼住,吞下去。为了表示对姜大牙的感谢,还两后腿直立,把两个前爪搭在姜大牙的胸前,摇着尾巴冲姜大牙撒欢。姜大牙想考验大憨,顺势把手塞到大憨的嘴里,弄得大憨直干呕,也不敢把最闭上,怕咬了姜大牙的手。姜大牙说,大憨真是条好狗。常来爷爷家找奶奶唠嗑的女人,有时让小孩骑在大憨身上,大憨也不动怒,还驮着孩子在院子里溜达一圈。不过,大憨就是不喜欢外地人,外地人只要到院门口,它的耳朵就竖起来。一进院门,它就呲牙咧嘴。再往前走,它就“汪”的一声发出警告。来人若不理睬,继续往前走,它就要扑过去照大腿下口。大憨也是五岁死的,死得也很惨烈。有一天,爷爷家来了一伙胡子,大憨照例竖耳朵,呲牙,警告,得到的是不理踩,就扑上去咬倒了一个胡子,被胡子头一枪打死了。当天,胡子们就在爷爷家把大憨吊到院门上,剥了皮,逼奶奶用大锅煮了,吃了肉。他们临走时,还把爷爷和刚来家串门的六爷爷的小儿子抓走了。六爷爷的小儿子被胡子踢死,爷爷被奶奶用从姑爷爷那借来的钱赎回来后,家中就再也没养过狗。
爷爷说,虎子是三十多年来进家门的第一小只狗,还碰巧是和小弟天明同一天出生的,过两天就满月了,大概和我家有缘。
小弟天明满月这天正赶上是星期日,大哥也从学校回到家,还帮我在烟筒脖子下面搭了个狗窝,把虎子安顿在里面。中午,我们一家人吃了一顿丰盛的午餐,庆贺小弟满月。饭后,爸爸又去了县政府。妈妈见屋外阳光明媚温暖,就抱着天明蹲在院子里看我和大哥逗虎子玩,爷爷蹲在房门旁抽烟。我教虎子演练在地上打滚,天明咯咯地笑。大哥教虎子演练两只后腿直立蹦跳,天明张开小手抓挠。突然,邻居老王太太家的大黑猫从木板院墙孔缝中钻过来。猫狗历来是冤家,见面就斗。虎子立刻停止演练,“汪汪”叫着奔向大黑猫,它们近距离相持了足有两分钟,虎子已做好了前扑的架势,大黑猫弓起腰身,张牙舞爪虚晃几下,终于胆却了,败下阵去,转身钻回木版院墙孔缝窜逃了。爷爷得意地说:“街头的孩子,山沟里的狗,都不好惹,老王太太的破猫干巴拉瞎的,哪是虎子的对手!”虎子也似乎听懂了爷爷夸奖它的话,摇着小尾巴,以胜利者的姿态跑到爷爷腿边,扬起小狗脸看看爷爷,就跑回我身边,继续演练它的把戏。
这时,妈妈怀里的小弟天明,却接连打了几个个喷嚏,哭闹起来。
爷爷说:“这孩子一准是让老王太太的大黑猫给吓着了!”就从妈妈怀中抱过小第天明,用手摸索着他的头发和耳朵念叨着,“摸摸毛没吓着!摸摸耳吓一会儿!”
见小弟天明仍然哭闹不止,爷爷又说:“这孩子八成是把魂吓掉了,得赶紧‘叫魂’!”于是,就抱着天明站在外屋门口,让妈妈拿把饭勺敲打门框,每敲打以下喊一声:“小天明快回家,妈妈叫你哪!”爷爷抱着天明边往里屋走,边应声道:
“回来拉!回来啦……”
爷爷走到里屋,又让妈妈往饭勺里倒点温水,用小勺喂给天明喝,天明果然停止哭闹,躺在爷爷的怀里,莫名其妙地皱着小眉头。爷爷也脸上现出得意的笑纹。
大哥说:“爷爷你就爱搞迷信,人根本就没有魂,小弟病了应该去医院,去晚了容易把病耽误了。”
爷爷就怪大哥:“别乱说话。你和石头小时晚吓着了,就这么叫过。”
大哥就笑道:“不信就等着瞧。”
还真被大哥言中。天明的“魂被叫回来”后,仅安稳了半个钟头,就又哭闹不止,小脸通红,浑身发热,妈妈喂奶也无济于事。爷爷只得抱他去县医院求助医生。妈妈要跟去医院,爷爷说妈妈身子虚弱,没让去。大哥在写作业,我抱着虎子跟了去。
一位脸色与白大褂差不多一样白、鼻子又高又尖的女医生,戴着听诊器,在天明的前胸后背听敲一通,在一张纸写下几行勾勾巴巴的小字,卷着大舌头对爷爷说:“感冒,现在打针,回去吃药,明天就好。”当她回身看见我怀中的虎子,惊喜地睁大蓝眼珠,“小狗!哈喇少!(好的意思)”还摸摸虎子的小脑袋。可是,当虎子友好地朝她“汪汪”两声时,她突然又变了脸,摇着长着黄头发的脑袋对我说,“小狗来医院,不卫生,走吧!”说完,还在水盆里洗了手。
我只好抱着虎子出了诊室,在门缝里看她给小弟天明打针。
小弟天明打过针,回家后妈妈又用小勺喂过药,终于停止哭闹,鼓着圆圆的小脸、抿着委屈的小嘴睡着了,只是没有睡出“婆婆娇”。
爷爷说:“那老毛子娘们还真有两下子!”
妈妈说,她是苏联人,叫尤拉,丈夫是中国人,姓李,是县医院的现任院长,就是接替老王太太老伴当院长的。他丈夫曾在中苏友好时期到苏联留过学,和她在一个大学读书,回国时她说要加深两国人民之间的友谊,他丈夫说离的越近友谊越深,她就跟到中国来了。她和院长有了个小女孩,叫李尤佳,也长了一头羊毛卷,只是鼻子没优拉的大。
爷爷管苏联人叫“老毛子”,说老毛子娘们都象那毛子大夫一样,个丁个人高马大,屁股圆得象洋马。爷爷还说,他见过的外国人鼎属日本娘们受看,个丁个秀气。
我问爷爷:“您都见过哪些国家的人?”
爷爷说:“见过多了。有日本人,有老毛子,还高丽人。”
我说:“高丽人是中国的朝族人,不应该算外国人。”
爷爷解释道:“高丽人中有外国人,也有中国人。咱西南岔的金高丽和他阿爸吉,早先就是从朝鲜来的高丽人,金高丽入了中国户口,成了中国人,他阿爸吉金又回朝鲜国了,就是外国人。听金高丽说,他现如今还活着,都八十多岁了。”
我又问:“除了金高丽他阿爸吉,西南岔还住过别的外国人吗?”
爷爷说:“外国人也没啥出奇的,西南岔就去过好些外国人,日本人、老毛子,都住过。”
我说:“我在电影看到日本鬼子杀人、放火、抢东西,什么坏事都干,和他们住在一个村里,多危险哪?”
爷爷说:“日本兵有一些坏种,杀人放火抢东西,还祸害姑娘媳妇,大家伙管他们叫日本鬼子。日本过来的老百姓跟日本兵不一样,他们和咱中国的老百姓相处的也不赖。老毛子兵纪律到很严格,可有些大兵还时不时地犯纪律,和日本兵一个熊样,见着好看些的姑娘媳妇就盯着不放;”
我又问;“我在电影里还看见过,日本兵还牵着大狼狗,专咬中国人,这是真得吗?您看过日本大狼狗吗?”
爷爷说:“狗这东西通人气,谁经常喂它,它就听谁的。西北岔有个日本小队长,走到那都牵一只大狼狗。那只大狼狗是从日本过带来的,看上去和本地狗没啥两样,就是鼻子特别灵,西北岔有个在青石镇当宪兵的小伙子,开小差跑回家,藏到亲戚家的一个小棚子里,被那只大狼狗闻了出来。日本兵就把它绑在一棵大榆树上,只绑了腿和腰,没绑胳臂手。大狼狗来咬他的脖子,他先前还两手抓住大狼狗的爪子,和它对咬,嘴上沾满了狗血和狗毛,日本兵看了,哈哈大笑。后来渐渐不支了,被大狼狗活活地咬断了脖子。那大狼狗和日本兵一个熊**样,专门偷老百姓的东西。谁家丢了鸡鸭,不用问,一准是被它叼走了。后来,那大狼狗和日本小队长追一个八路军,被八路军一枪撩倒了。日本小队长还爬在狼狗身上,大哭了一场。他手下的士兵要吃狗肉,被他骂了一顿。”
爷爷说,狗不仅通人气,还很会丈人势。西南岔土改前,刘大斗家养了一条大黑狗,经常蹲坐在自家院门口,和刘大斗一样不用好眼神看人,有时还不做任何发怒的预告,便出其不意地猛扑向过路的人,直到过路的人惊慌失措地落慌而逃,它便做出一副胜利者的姿态向天空怒吼几声,摇着尾巴回到院子里向主人请功去了。西南岔的村民对大黑狗恨之入骨,又怕之入骨。因为刘大斗当时在村里当保长,村民们敢怒不敢言,只有在经过刘大斗家院门口时,远远地朝大黑狗扔几块石子,心理暗骂上几句,临走时再吐几口淬沫,算是解了恨。几年后,土改工作队进驻西南岔,组织贫雇农分了刘大斗家的地,刘大斗蔫了。大黑狗也变的老实了许多,夜间一声不吭地躲在狗窝里,白天也不敢出院门,只是在院子里溜达溜达。后来,刘大斗挨批斗游街,大黑狗也象生了一场大病,连白天都不敢出狗窝。这天早晨,大黑狗似乎有了些精神,从狗窝里爬器来,慢慢溜达到院门口。正巧,几个分得了田地的贫雇农下田干活,看见了大黑狗。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打!”于是,锄头、镐头、铁锹一起落下来。大黑狗象只管老鼠一样“吱吱”地悲叫着,也不知道咬人,好不容易才逃窜进院子里,也已经狗血淋漓地瘫在了地上。当大黑狗把狗眼转向刘大斗求救时,它绝望了,因为它看到的是一双无可奈何的脸。当天晚上,大黑狗就死了。
听了爷爷讲的有关狗的故事,如果说我开始还认为那条日本大狼狗该死,那日本小队长也该挨枪子才解恨的话,但对爷爷接下来讲的刘大斗家的大黑狗的命运,就说不清是解恨还是同情了。
小弟天明感冒病好第二天,我放学回家,放下书包就去狗窝抱出虎子,把同学给的一个小铃铛系在它的脖子上,正在教它练倒立,爷爷突然对我说:“我明天就走了,得把虎子一起带走。”
我不禁一惊:“您不是说虎子给我了吗?为啥说话不算数?”
爷爷说:“不是我说话不算数,是你爸爸不让留。”
我追问爷爷:“爸爸为啥不让留?”
爷爷无奈地说:“问你妈去吧!”
我就跑进屋里去问妈妈。妈妈告诉我,爸爸说县政府已经作出规定,很快就通知市民,不准城区内居民养狗。说狗正在传染一种什么血吸虫病,这种病在南方刚刚被消灭,**还写了一首诗表扬有功人员。传说南方有一条狗,吃了带血吸虫的鱼,被带到了东北,有传播血吸虫的可能。县领导认真研究后,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爸爸还说,自从爷爷抱来了狗,见我整天狗不离身,十多孩子玩狗也会丧志,即使县政府没做规定,家里也不能养狗,让妈妈转告爷爷,把虎子带走。
我想留下虎子,又不敢和爸爸说,就央求妈妈晚上跟爸爸说说,别让爷爷带走它。结果无济于事,爸爸谁的面子也不给,还一脸严肃的批评妈妈说:“我不是早就说过吗,领导家要带头模范遵纪守法,不能带头破坏县政府的规定!就是规定错了,也要带头遵守。”
结果,虎子还是被爷爷抱走了。
爷爷抱着虎子走后,并没直接有回西南岔,而是去了辽源老姑家,想把虎子送给老姑,但还是没送出去。老姑刚调到辽源一个小学教书,她和老姑夫终于结束了两地生活,刚分得一套一室一厅的楼房,没法养狗。再说,辽源市也不提倡在城市养狗,并不是怕狗传染血吸虫,他们那里只听说狗能传染狂犬病,还没听说狗能传染血吸虫,也没有玩狗丧志的孩子,而是说城市养狗不卫生,污染环境。老姑建议和爷爷一起去趟郊区,找个农户,把虎子送给他们算了。爷爷没同意,说给了外人家,往后就看不着了。就又把虎子揣进怀里,抱回了西南岔。
后来听老姑讲,爷爷临走时拍着怀中的虎子说:“小东西,城里没你呆的地方,咱们还是回老家吧!”
爷爷这次回西南岔,整整一年没有来县城。
我因忙于功课备考初中,有时还得帮妈妈照看小弟天明,直到小弟天明已会走路,还能清楚地叫我“二哥”,我也没再去爷爷家,没有看到爷爷,也没有看到小黄狗虎子。
大哥只从发表了《和爷爷放山》,写文章写上了隐,还想收集爷爷打鱼和爷爷打猎的素材,这一年往爷爷家跑了两趟。又写了《和爷爷打鱼》、《和爷爷打猎》两篇散文,但都因为是编的,缺少生活没被报刊采用。听大哥说,那只小黄狗虎子,已经长成了大黄狗,虎子整天跟在爷爷身边。大哥还买弄地用他写文章的语言,朗诵着说:“我一见到虎子,真有些惊异了。想不到,爷爷家的刷锅水和残羹剩饭,竟会有如此功效,除了赐给虎子一身健美的骨架之外,还给它披上了一身金光闪亮的皮毛。”
听大哥这诗一般的描述,我真有些想爷爷和虎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