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穿着白色长袍的熟悉身影从台阶下经过,即使是虞重水出声唤他都无动于衷,很快就消失在迷雾里。
虞重水抬脚去追,拐过重重的楼宇,顶着紫黑色的天宇,疾步行走在空旷诡异的风停山顶。
蜿蜒而上,是山上最高的百戒楼。
石板台阶到这里就已经没了血迹,只剩百戒楼古朴的肃穆的威严,庇护着整座山头,耳边是自魔界吹来的煞风,裹挟着浓郁的令人不适的浊气,充斥在风停山。
虞重水追到此地就停了下来,她看到稚儿站在百戒楼楼顶,倾斜的台面看得人心惊胆战。
绮丽的天空中,一束光破开云层照射而来,稚儿蹲坐在楼顶,抬头仰望着这曙光,看不到的脸上漆黑一片。
离得太远,根本够不到。
虞重水和稚儿相隔一道山堑,昔日灯火通明的山间栈道深不见底,两侧层次交错的楼台隐在黑暗中,她倾身抬头望去,只见稚儿缓缓站起,两只弯曲的手臂朝向天空,似乎在迎接曙光的到来。
那光破开云层,化作一道厚重的天梯,直直地朝着虞重水折转而来。
她明显地感觉到稚儿看向自己,可回头间人已经消失不见。
天梯闪烁着,像是用无数的星辰交织而成,绚烂地诱惑着虞重水的到来。似乎只要一步踏入,就能飞升成仙。
*
可海面虽平静,但仍会吞噬旅人。
虞重水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她要去百戒楼。
星辰在她身后分崩离析,星星点点化作荧光,放慢了无数倍的炸裂在半空之中,瞬间填满了整片山堑。随着星光得逐渐上升,头顶的云层也愈发厚重,很快世界不剩一丝光亮。
她脚步一刻不停,拐入平日人迹罕至的小道,那里是她往年最喜欢的竹林,果不其然在这里发现了熟睡的稚儿。
熟睡的稚儿眉间阴郁得可怜,他蜷缩在石桌上,无尽的黑暗包裹着他,下一秒就能被吞噬殆尽。
虞重水轻手轻脚地坐在他身侧,覆上他头顶,叹一声。
她的手掌拂过他的头顶、额头、脸颊,最后停留在稚儿光滑的下颚上,轻轻捏了一把,对上后者惺忪懵懂的眼神,虞重水轻笑:“带我看看吧,还有什么。”
稚儿喉间发出舒适的呼噜声,他双手攥住女子的手掌,贴在自己面颊上,眼神一如既往的湿润。
“师父好久没这么亲近我了。”
他说。
虞重水的面色却缓慢地冷下来,她看向高耸的百戒楼,不留痕迹地抽出手,扶起稚儿。
“走吧。”
他不是稚儿,至少不是现实中的稚儿。
虞重水僵硬着任由他牵着自己朝前走,视线落在他毫无破绽的身体上,面上浮现了迷惑的神色,这个幻境究竟有什么目的。
*
无数的风景在后退,扭曲成一片片的灰烬消散在二人身侧。
虞重水被稚儿带领着进入一座村庄,出现在凡人界的长街上。
还不等她发话,静止的世间开始流动,所有的生物活了过来,人声鼎沸,有人挤着虞重水从她身边走过,她听到了久违的令人心安的舒适。
稚儿果不其然地消失了,她失落地握紧手掌,目光空落落地打量着四周。视线落在高处的大榕树上,她才恍然意识到自己来到了最初的葛家村。
村里似乎在举办活动,平日安静的村庄活跃起来,中心的空地上挤挤挨挨得全都是人,虞重水只好找了树荫坐下,漫无目的地打量。
蓦地,一步衣衫褴褛的灰衣女子偷偷怀抱着包袱,步履蹒跚地走向村子里。
虞重水见着她从面前走过,宽大的灰衣下是显了形的小腹,让她的走姿怪异又艰难。
她径直地走向葛家村最显眼的院子,轻轻地叩门。
虞重水见一丫鬟模样的姑娘说了些什么,匆匆离开,不一会一个面相和善的夫人走出,领着灰衣女人进门。
朱色的大门阻挡了虞重水的视线,门楣上刻着“曹府”二字。
只是眨眼间,周遭的事物又发生了变化。
虞重水身处曹府后院,身边是熟悉的灰衣女子,她梳着简单的发髻,面颊饱经风霜的干瘪粗糙,更甚的是她的眼,灰蒙蒙的没有光彩。
她在浣衣,棕褐色的手在水里反复浸泡,都已经泛白起皮。身后的小院子里探出一个小小的孩子,他的身子虽怪异,却还是能勉强行走。
虞重水认出了这就是稚儿,却不敢率先靠近。
眼见着他欢欢喜喜地跑来,稚嫩的双手揽住女人的肩膀,小小的脸上只有一双眼大得惊人,看起来颇为惊悚。
他穿着破旧的露着棉絮的小袄,脚上只穿着单薄的布鞋,却在这个遍地飞雪的季节没有一丝冷意。
“谁让你出来的?”女人抽出手,一把推开稚儿,眼里迸出愤怒的火:“滚回去。”
心疼。
虞重水皱眉,手心微蜷,看着可怜的小人从地上爬起来,眼里仅有懵懂和怯懦,全然无怨恨,便更加心疼了。
他一步一回头地看着灰衣女人,直到再次把自己封闭在院角的小木屋,通往外界的门窗皆封死,漆黑的小屋没有一点光亮,大白天都寒冷刺骨。
灰衣女人死了。
虞重水跟着长大了的稚儿追着灵柩离开,他此刻只能爬行在地面上,一如最初找到他的模样。
失去了庇护,他的处境有些艰难。
好在曹夫人心善,供他一日三餐,别的却也没精力再多管,任由他游荡在葛家村。
村里的小孩都很害怕他,最初见到这般模样的怪物皆尖叫着绕道走,时间久了发现他完全无害后,胆子纷纷大了起来。
稚儿的身上开始出现伤口,尤其是他敏感的尾巴上,多了些刀砍、炮烙的伤痕,因此他学会了隐藏自己,白天几乎从不现身。
无休止的摧残似乎不会结束,曹夫人很快就去世了,曹府的儿子认为稚儿是怪物,会给村子带来厄运,于是打折了双手,丢到了禁山。
那年稚儿才十岁。
*
他的身体更加扭曲,那双残废的手向上曲折,奄奄一息地躺倒在泥泞的路面上。
虞重水的手抚摸稚儿的关节,一寸寸地探查修复着他断裂的手骨,即使她知道没有自己,稚儿也能活下来。
但是太痛苦了。
她做不到冷眼旁观。
当知道幻境中的人看不见自己时,虞重水便天天陪伴着稚儿,帮他减轻一些欺辱和疼痛,即使是这样,她还是心疼到无法呼吸。
稚儿又回到了葛家村,躲在废墟里,等到全村人都睡下,他才披着夜色觅食。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那场灾难的降临。
幻境里的虞重水也很温柔,她明知稚儿是妖物,却也固执地带他进山,并收他为徒,传授他真正的无情道。
是啊,无情道。
虞重水看着“她”开始处理二人的羁绊,一次次推开他,一次次视而不见冷若冰霜。
育教堂里传教师父的冷嘲热讽,门派里同窗间的挤兑挖苦,“她”都看在眼里,全然没有反应。
如果说这就是兄长所谓的无情道,那虞重水承认自己不如“她”。
可是稚儿他......
见着少年一天比一天沉默,修为日益精进,十年结丹,百年元婴,一切都顺利的不行。
可是虞重水知道他的忧愁和痛苦,每夜梦回,稚儿都会穿着黑衣坐在房顶,看着远处的百戒楼,那是他百年来多次进出的刑房。
红褐色的眼睛逐渐发红,他露出了属于妖物的那一面。
以现在稚儿的修为,仅仅是靠近,就能让他警惕地望向这里,虞重水谨慎得离着很远关心他。
两百年羽化。
虞重水看着这个面带笑容的青年逐渐长成幻境中的模样,心里的无力和慌张更甚。
危稚软禁了“虞重水”,取代了她的地位成为风停山掌门。
杀道,才是他在两百年的感悟。
一场单方面的屠戮开始了,危稚在杀戒中不断提升自己的修为,他的黑色发丝寸寸染成火红,双眸的颜色更烈,手中的祭焚剑挂着厚重的血渍,在他使出最后的剑意,猛然断裂成两段。
飞升。
这是一个古老的传言,千年来未曾有修仙者成功到达这一步,可是危稚做到了。他踏着堆积如山的尸体,如同胜利者一般,狂笑着迎接那八十一道天乾雷劫。
赤色的瞳,火红的发,都在天雷里淬炼为金色的光芒。
最后一道天雷结束,世间已没有危稚,只余一无量尊者,睁开他淡漠冰凉的双眼,金色的世间在瞳孔流转,仅仅是一瞥,虞重水的双眼便流出殷红的血。
尊者挥起金色的衣袖,刹那间山河倒转,天地倾覆,河海奔腾,一场转瞬即逝的浩劫吞噬宇宙。
一切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