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墓散归天下。
接下来的几日,云海笼罩人间。
云与云无休止地碰撞,大风日夜喧嚣,雨与雪不断肆虐,一切都像是末日到来的前兆,人心惶惶之时,忽有无数道金色的光束切开云层,从天而降,在云海的窟窿间穿梭,将狂风与雨雪一同斩灭。
金光璀璨,仿佛有佛坐在云的上面。
真国的人们铭记了这一幕,多年之后依旧将它流传。
一月。
灾劫已过,新雪初霁,天清气朗。
王主城中,道门恢复了课业,穿着道门衣袍的弟子们来来往往,让这清冷了许久的门庭恢复了一些生气。
林守溪穿着内门弟子的白衫,也混在其中。
“你就是师尊亲收的弟子?”
有人戳了戳林守溪的后背。
林守溪回头望去,看到了一个扎着马尾辫子白裙姑娘上下打量着他。
“是。”
“我是大你一年的师姐,我叫陶素素。”
“师姐好,不知师姐寻我……”
林守溪原本以为,这又是师姐刁难晚辈的戏码,谁知这位名为陶素素的小姑娘手里捧出了一叠绘画精美的纸,她递了一张给林守溪,问:“你有兴趣加入我们的教派吗?”
“教派?”
林守溪对此并不陌生。
真国之人信仰颇杂,百年之前,大焚宗、原面教、龙殿、圣树院等不同信仰的教派不计其数,甚至有许多人可以光明正大地信仰灰墓之君,在大街上举办迎接黑暗降临的仪式。
百年浩劫动荡,真国许多古老教派皆已灰飞烟灭,但,旧教虽陨,总有新的教派诞生。
陶素素向林守溪推荐的,就是新兴的神灵。
林守溪接过她递来的纸。
“拜日教?”林守溪一愣。
“嗯,我是拜日教的教徒,我们拜日教可是真国近日最昌盛的宗门,无数人都曾见过太阳神的神启,太阳神真的存在哦。”陶素素殷勤地笼络他。
“我……”
“你是害怕这是邪教吗?放心好了,我们拜日教已得到了道门的批准,所以我才敢光明正大地出来宣传嘛。”
现在的真国,任何新教派的成立,皆须先通过道门的审核与批准,确认其不是残酷血腥的邪教,唯有得到了道门承认的教派,才能光明正大地宣传教义,笼络教徒。
“玉烛长耀,金乌征穹,三光着象,六龙御天,颂我曙雀,千秋岁美……”
林守溪读着这纸上铁画银钩的文字,一时心绪复杂。
“太阳日日高悬,光亮恒古,何须劳心去崇拜,有这功夫,不如好好修道。”林守溪摇了摇头,想要拒绝。
陶素素不肯放弃,小声道:“我们教派很闲的,每个月参加一次祷告就行,还会发桃酥饼……”
乓——
道门的钟声清亮响起。
原本交头接耳的弟子们立刻噤声。
陶素素将纸张与拜日教的徽章塞到了林守溪怀里,转身就跑。
林守溪拿着它们,站在原地,有些木讷。
他看着纸上绘制的宝相庄严的太阳神,轻轻摇头,说:“一点也不像啊。”
但他没有将它们丢弃,还将那枚绘有古代太阳图腾的勋章别在了胸上。
这十来天,雪山动荡,风云无常,道门停了课业,今日一切恢复如常,弟子们各个精神饱满,早课念诵经文时,念诵声汇聚成雄厚的气浪,中气十足。
早课之后。
晴朗的天空又飘起了宜人的细雪。
弟子们正欲归堂。
远处,忽有雪影从雅致的殿楼间飘来,雪影澹似轻烟,空远寂寥,她飘至此间时,整个世界都静了下来。
“弟子见过师尊。”
道门弟子齐声说道。
来者正是道门当代的门主,如今的真国第一仙子,楚映婵。
楚映婵白裙胜雪,气质极静,她飘入此间,清眸环视过弟子,恬静微笑,道:“不必紧张,你们皆是真国最好的修道种子,是真国未来的栋梁之材,我今日来,只是来瞧瞧你们。”
“多谢师尊抬爱。”
弟子们能得楚仙子重视,皆受宠若惊。
楚映婵缓缓走过人群。
仙姿窈窕,香风缭绕,弟子们纷纷垂首,连呼吸都滞了几分。
楚映婵忽然停下了脚步。
“你是何人?为何在我道门之中?”楚映婵问。
“门主大人,这是您亲自收的徒弟,您忘了吗?”旁边的侍女小声提醒。
楚映婵这才流露出了恍然之色,轻柔道:“那日他身负重伤,面容难辨,如今伤势痊愈,倒是秀气漂亮了许多,为师一时眼拙,竟没认出。”
“嗯……你随我出来。”
楚映婵玉袖微拂,澹然转身,将他领着走过人群,来到了众人面前。
林守溪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却是有种不祥的预感。
“你是新来的弟子,同大家介绍一下自己吧。”楚映婵柔声说。
“?”
林守溪一愣:“介绍……自己?”
“嗯,介绍一下自己,说说你的姓名,出身,喜好……嗯,什么都可以,总之,让大家快些认识你。”楚映婵平静地说。
林守溪看着楚映婵笑意盎然的眼眸,很想在此刻做一些事,做一些能让整个真国都记住他的事,但楚映婵柔美的微笑如此无懈可击,林守溪最终还是屈服,略显尴尬地抬头,对着众人挥了挥手,说:“大家好,我叫林守溪……”
这个亲自斩杀了灰墓之君与云墓之君的男人,此时说话却是磕磕绊绊,仿佛一个害羞的少年。
林守溪好不容易做完了自我介绍,楚映婵却又挑刺。
“你胸口别着的是什么?”她问。
林守溪看向了胸口的太阳神银徽,一时不知怎么解释。
“道门衣袍不可乱配饰品,更别提其他教派的教徽,你这样,逾了规矩。”楚映婵清冷道。
“弟子不知……”林守溪叹了口气,说:“这是陶素素师姐给我的。”
陶素素立刻慌了神,解释道:“我……我没有,我也没让他现在戴……”
楚映婵也不多言,责令林守溪摊掌,以木尺责戒了一番,打的他掌心泛红。
楚仙子离去之后,陶素素很是愧疚地来与他道歉。
“对不起,是师姐没与你说清楚……”
“无妨的。”
林守溪揉着微红的掌心,笑了笑,问:“这拜日教何时会举办祷告?”
“今日就有。”陶素素连忙说:“日落时分。”
林守溪过完了道门弟子寻常的一天。
傍晚。
他循着路,去了这所谓的拜日教。
拜日教的楼是新建的,规整气派,阁楼之顶悬着一盏映日的大灯,灯上绘有金乌,随日而炽,随日而昏,奢美璀璨。
林守溪到时,楼中已有不少人。
他本以为会在这里遇见些什么,但这所谓的拜日教竟真的是正儿八经的教派,教主领着大家诵念《神阳经》,念过之后,教主又给众人讲述太阳神开辟世界,拯救苍生的故事,人们对这位太阳神虔诚地表达了感谢。
之后,教主给大家分发了桃酥饼。
林守溪领了一份。
“怎么样?太阳神是不是很伟大?”陶素素蹦蹦跳跳地走到他身边,眼眸明亮。
“这些故事……总觉得有些夸张。”
“夸张?太阳孕生万物,居功至伟,我倒是觉得,真国的语言太过贵乏,根本没有真正传达出太阳神的伟大。”
“也许。”
陶素素见他有些敷衍,也不再多说什么,她相信,时间久了,这位师弟总会被太阳神所感染的。
林守溪看了一眼天色。
暮色低垂,黄昏将逝。
林守溪与人有约,立刻加快了脚步。
小禾俏生生地立在一片飘摇的酒旗下,长发承着夕阳的微亮,散发出轻柔的亮芒,她看到林守溪从街上走来,浅笑着迎了上去。
“倒是没有来迟。”小禾说。
“陛下邀我,我岂敢迟来?”林守溪回答。
“还算识相。”
小禾双臂环胸,轻轻颔首,道:“你空着手来的?”
林守溪这才伸出了藏在身后的手,他的手中,拎着一个精巧的木盒。
他递了过去。
小禾接过,打开,香味扑鼻而来。
“这是我特意为小禾准备的桃酥饼。”林守溪振振有词。
小禾看了看桃酥饼,又看了看林守溪笨拙的手,虽不太相信,但还是接过,尝了一口,认可了它的味道。
两人手牵着手,一同走入了身后的酒楼里。
“你怎么这般无聊?还要去道门当弟子,是嫌当初在楚门的好日子没过够?”小禾问。
“这几日本就只想休憩,清闲也是清闲,所以……”
“住口吧,别当我不知道你那点小心思,楚姐姐也真是的,生得这般纯洁漂亮,竟愿意陪你玩这样的戏码。”
小禾托着香腮,没好气地打断了他,她纤长的玉指敲打着菜单,道:“你来点,若有一样不顺本小姐心的,唯你是问。”
“是,我的女帝陛下。”
林守溪笑着接过单子,一样一样地点了起来。
菜肴很快端了上来。
烟缭雾绕间,小禾看着桌面上熟悉的佳肴,面颊竟被雾气腾的湿润,她撅起薄翘的唇,依旧不满意,杀气腾腾地问:“怎么没有本小姐最喜欢的白斩锦羽鸡?你是不是不记得了呀?”
“锦羽鸡一百年前就灭绝了。”林守溪解释道。
“哦。”
小禾恍然,幽幽道:“诛族之剑真是罪行累累啊。”
诛族之剑已暂被他们联手封印,但他们还没找到毁灭它的途径。
“是啊。”
林守溪点了点头,又笑道:“但我怎么记得,小禾最喜欢吃的,不是白斩锦羽鸡呢?”
“那是什……”
小禾话到一般,薄唇微僵,思及某些往事,秀眸中闪过一丝凛然杀意,她套着澹紫薄袜的嫩足在桌下踹了踹林守溪,道:“再多嘴,今天你一口汤也没想喝了。”
酒足饭饱。
餐桌上飘荡的白雾越来越薄。
小禾双手托着下颌,静静地看着窗外如水的夜色,神色宁静地像一只餍足的猫。
她伸直了纤美的腿儿,软绵绵的小脚正搭在林守溪的腿上。
林守溪与她一同欣赏夜色。
“我……有些困了。”小禾说。
林守溪付过银钱,带着小禾回楼歇息。
走入空寂无人的小巷时,林守溪挽住了她纤细的不像话的腰肢,小禾轻哼一声,并未抗拒,反而轻轻靠在他的身上。
一路回到小禾的住处。
林守溪想进去。
小禾却将他拦在了外面。
“还不行哦。”
小禾摇了摇头,一脸认真地说。
“为什么?”
“外面说好的,要先约会七天,这才是第四天呢。”
小禾粉唇澹抿,笑着与他挥了挥手,临别之前,她又挑衅似地对林守溪勾了勾指,道:“你若不愿意,也可以试着强硬些哦,只是……后果自负哦。”
能有什么后果?
林守溪二话不说,直接推门想要进去。
小禾自是不从,她从里面压着门,与林守溪角力。
两人正较劲时,门外忽然传来了女子的声音。
“林守溪,你怎么在这里?”
林守溪循声回头,却是眉头一皱。
“陶素素?你寻我做什么?”他问。
“是师尊命我来寻人的。”陶素素回答。
“师尊?”
“嗯,你还不知道吗?今日侍女帮你收拾房间时,从你的书箱里翻出了几本合欢宗的心法秘籍,这等禁忌之书,是万万不可私藏的,因为你是师尊钦点的弟子,于是侍女将这件事直接禀告给了师尊,师尊听后也很生气,说要亲自罚你……她,正等你呢。”
陶素素轻轻地说着,不由露出忧色,她小声地问:“林师弟,你真的在私底下修行合欢宗的功法么?”
林守溪看上去坦坦荡荡,他说:“我去与师尊亲自解释。”
……
“弟子见过师尊。”
道门,在他的房门前,他见到了静静等待的楚映婵。
与楚映婵同行的,还有几位侍女与道门的执事。
不少弟子也都知道了林守溪犯下的错。
刚加入道门竟然就敢连续两次惹怒楚仙子,此子真是不念恩德,不惜机缘,道门岂能容他?想必今夜之后,他就该被逐出道门了。
“你可知错?”
楚映婵玉立月下,雪裙皎洁,她的问话声宛若冰雪飘零,寒意沁心。
“弟子不知错在哪里。”林守溪回答。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怒目。
仙子亲临教化,哪怕是邪祟也该回头,此子竟依旧死不悔改?
“那为师来让你知晓。”
楚映婵从侍女手中接过了戒尺,拎着他走入了房间。
房门关上。
房中灯火拂灭。
……
转眼又是三日。
灾劫已彻底过去。
人们看着没有了云墓遮挡的世界之木,尚觉得有些不适应,总觉得会有神明沿着峰顶走下,降罚人间。
日暮时分。
林守溪与小禾完成了最后一次约会。
“你怎么还是被逐出道门了?”小禾微笑着问。
“我天天犯祸,已惹了楚楚数次亲临惩罚,再不逐出去,实在要惹众怒了。”林守溪回答。
况且,明日之后,他就要离开真国,回到神山了。
“亲临惩罚……哼,你们花样可真多呢。”小禾冷嘲热讽。
“要回去吗?”林守溪问。
“急什么?”
小禾慵懒地舒展着娇小的身躯,她看着低垂的橘黄天色,道:“还早呢,陪我逛一逛吧。”
“好。”
林守溪应了下来。
夕色笼罩的真国里,他们手牵着手,缓缓地走过了可供鳞兽奔走的宽敞街道,高耸的城楼被夕照蒙上了阴影,看着尤为厚重,千山暮雪矗立其后,宛若长卷。
逛过售卖手工艺品的街道时,小禾放慢了脚步,她对于那些精巧漂亮的东西爱不释手,左挑右看,一直走到夕阳西下,还没从这条街走出去。
“小禾怎么像第一次逛街似的。”林守溪打趣。
“你懂什么?见惯了奇珍异宝的皇帝微服私访,都是这样的。”小禾理直气壮地说。
她将购买的首饰与小玩意一同塞到了林守溪手里,让他代为保管。
沿着王主城逛了许久。
华灯初上。
小禾本想回去,可她看见那遥远的白雪山岚,却又生出了一丝莫名地怀念。
“我想去死灵雪原看看。”小禾说。
半个时辰之后,他们抵达了死灵雪原。
死灵黑暗不再,如银的月色从九空洒落,将这里照的皎白。
死灵雪原荒芜依旧。
雪原的中心,巨人王的尸躯依旧矗立着,投下的阴影宛若晷针。
林守溪与小禾一同走到了尸躯之下。
“愿汝安眠。”
两人双手合十,一同说。
接着。
巨人王的尸躯仿佛听到了他们的祝愿。
它空洞的眼眶充盈着月色,巨大的身躯开始缓缓地倾斜。
它向大地坠去。
林守溪与小禾让开了身子。
矗立了百年的巨人王尸失去了最后的执念,轰然砸落在大地之上,缭绕在他腹腔中的气息变成了风与云,他的声音变成了轰隆隆的雷鸣,他残缺的双目纠缠着升空,宛若偶然途径的日月,他早已干涸的血脉绵延远去,变成了承载雪水的径流,他干枯的肌肤寸寸消融,变成了松软的土地,青葱的芳草破土而出,为荒原装点上了绿色。
芳草在死灵雪原蔓延,生机勃勃。
巨人王的尸躯彻底消失不见。
他曾是真国的守护者之一,他与灰墓之君战死,死去之后,他将自己的全部留在了这里。
死灵雪原上,夜风拂动妻妻芳草,流水潺潺,月色更美。
小禾褪去了小巧的鞋子,仅着罗袜地在草地上跳跃,风将她的裙角吹的翻飞。
她转过身来,双手绞在身后,唇角勾起的浅笑魅惑动人。
月色弥于影,香气浮于风。
“就在这里吧。”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