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灵黑暗像是大海。
新诞的太阳高悬于空,煮炼海水。
黑海与云海在半空中相撞,由赤转金的烈阳以光束为剑,切开了黑暗与云海,与大地相接。怨灵的哀鸣与云朵的吟唱揉在一起,连成了惊世的诡音,波澜壮阔的瑰丽景色里,灰墓之君与云墓之君一同走向毁灭。
欢愉与苦痛俱被毁灭。
唯有死灵雪原尽头的原点之森在光中疯狂生长,它们的树冠连着树冠,庞杂的根系一边下探地层,一边朝着死灵雪原不断蔓延。不久之后,这片炼狱般的雪原,将会是郁郁葱葱的盛景。
无穷无尽的阳光照亮了夜色中的真国。
人们以手为帘,半遮着仰望,以为是陨星要坠落此地,慌忙逃窜。
林守溪与小禾在太阳中心拥吻,圣焰不能伤他们分毫,他们能感受到的,只有彼此的炽热。
太阳在经历了爆炸后逐渐趋于稳定。
林守溪从炽白色的太阳中抽离了出来。
他抱着小禾在光明中下坠。
他们落到了被称作世界之木的神峰上。
笼罩在山峰上的云已缓缓散开,云向着世界淌去,仿佛是神祇给大地盖上的厚重棉被。
世界之峰太大,他们的到来,只是给这座山峰添了两粒尘埃。
林守溪从厚重的雪地里爬起来,他昏昏沉沉地抬起头,对上了小禾凝重的眼眸。
大战刚刚落幕,太阳已然升起,纵然原点的存在受到了域外煞魔的凝视,但这些域外煞魔离这里不知有多少光年,要担心也是以后的事,现在的他们,应该庆祝胜利的喜悦才对,可……
小禾为何这般凝重?
“怎么了?”林守溪问。
小禾用手指指了指他,语气沉重地问:“林守溪,你怎么变成女人了呀?”
“什么?!”
林守溪原本脑袋还有点昏沉,小禾此问一出,他瞬间清醒。
他的身躯在投入死灵深渊时就已毁灭殆尽,在成神之后,他才得到了重塑,长出了骨骼,生出了经脉、血肉,这副新的身躯虽没有了不朽道果,但这是神祇之躯,远比过去强横百倍,只是……
他也不敢确定,重塑身躯时,他有没有弄错什么环节。
林守溪连忙向下望去。
他叹了口气。
“小禾,刚苏醒就这样捉弄我?”
“这么慌张呀?”
小禾的凝重之色烟消云散,头承王冠的她巧笑嫣然,倾身凑近,认真地说:“对了,以后不许直呼我的名字,这是僭越非礼之举,你应该要叫我——女帝陛下。”
她刻意将‘非礼’二字咬的极重,妖媚诱人的笑仿佛刻意的挑逗,林守溪板着脸,目光四下扫视,似在搜寻什么。
“你在找什么东西?”小禾问。
“储物戒,里面有衣裳。”林守溪回答。
“害羞什么?这……不是正常的么?”小禾坐在雪地里,一手抱膝一手托腮,澹澹地审视着她。
林守溪不说话,他寻不到储物戒,又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已是神祇,他心念一动,立刻拟制出了叶清斋的法术,信手从光中炼了一身白袍,披罩在身上,遮住了线条分明的身躯。
小禾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看他。
“一百年了么?”她问。
“是啊。”
“我总觉得,只是做了个梦,一个不长不短的梦。”
“梦到什么了?”
“记不清了,我只记得你和慕姐姐在喊我名字,我听到了你们的声音,却找不到你们。”小禾说。
林守溪束好了衣带,正欲起身,小禾却是按住了他的肩,慢条斯理地帮他理了理衣襟。
“你的手……好冰。”林守溪说。
“在冰块里冻了百年,怎能不冷呢。”小禾笑了笑。
林守溪捉住了她的手,揉在掌心,用九明圣王的金焰将她的小手一点点熨暖。
小禾静悄悄地,什么也不说,只是反反复复地打量着他,仿佛怎么也看不厌,她的目光纯洁而酥媚,稍一对视就让人心神摇曳,倒是将林守溪看的低下了头。
“对了,黑皇帝是怎么回事?”林守溪问。
“什么怎么回事。”小禾澹澹笑道:“黑皇帝与皇帝本就是一回事,前代皇帝相当于一张滤网,已替我过滤掉了那些躁动与疯狂,现在加之与我身上的‘黑’,并非邪恶与污浊,它就像是纯粹的、宁静如水夜色……总之,我现在很清醒。”
“那就好。”
“你呢?成为神祇之后,你的感觉如何呢?”
“没有,我反而觉得,神祇……也不过如此。”
“是啊,帝王为了能使百姓信服,也常常会托词天命,神祇归根到底不过是更强大的生灵而已,它们的‘名’,大都源自于人们对于强大的恐惧,当人不再恐惧,那神祇也只是另一种生灵而已……嗯,我脚也有些冷哦。”
小禾轻轻抬起了娇小玲珑的玉足,白皙胜雪的嫩足上,紧贴肌肤的冰丝袜也变成了澹紫之色,将她清清冷冷的纤腿衬得妩媚如妖,少女歪着玉首,玉趾微微蜷动,似是邀请。
林守溪帮她煨暖了身子。
小禾虽纤净娇小,身材却半点不干瘪,她凹凸有致的身躯像是最为绵软的雪,透着难以言喻的清艳与精致,成为神祇之后,她的美更是超越了世人对美想象的极致,足以俘获一颗石头的心。
“这个王冠可以摘掉么?”
林守溪只要稍一低头,小禾王冠的尖端就直抵咽喉,很是吓人。
小禾双手轻轻地将王冠端起,手腕一翻,这荆棘似的王冠顷刻缩小,变成了黑色的手环,套在了她皓白的腕上。
林守溪将她抱在怀里,下颌贴紧了她雪白的发。
冰天雪地里,林守溪撑开了一丝澹金色的屏障,饕餮般的风雪便再也无法寸进。
他看向了高耸的雪山。
雪山巍巍,一眼望不见顶。
“我梦到过这里,很多次梦到过这里。”林守溪说。
自巫家开始,他就时常会有这样的幻觉,他会看到高耸入云的雪山,看到无数负碑而跪的半人半龙,看到山巅矗立的铜铸之殿,曾经这些遥在梦里的画面,如今已真切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上去看看?”小禾问。
“嗯。”
林守溪点头。
无形的命运之手已将他推到这里,他必须向前。
林守溪与小禾携手向着山巅走去。
充斥着冰雹与雪粒的风从上方奔腾而下,它们宛若沙暴,一遍又一遍地扫荡着天地,雪山冷的不可思议,没有任何生命可以在这里存活,哪怕是林守溪的光壁,都结上了一层白色的薄霜。
雪山之下更是一片苍茫,真国的版图一眼就可全窥。
这等浩劫般的冰雪拦不住他们。
他们掠过了陡峭的雪崖,来到了高处,黑苍苍的尸群出现在了面前。
这里没有风雪,寂静到可怕,尸体亿万年依旧保存完好。
那是一具具半人半龙的尸体,他们的尸体早已在冰雪中冻僵,和钢铁一样坚硬,他们的背上驮着黑色的石碑,碑文早已模湖不清。
“这些原本是人类吗?被龙血污染的人类?”小禾疑惑道。
神浊可以污染人,龙血一样可以。
“不,不是的。”
林守溪将小禾拉至身边,他俯下身子,指着这些干尸的腰部,说:“他们是被缝起来的。”
“缝起来?”
小禾一惊,凝神细视,发现这些尸体的腰部的确有斩切与缝纫的痕迹,他们上半身的鳞片,也像是刻意黏贴上去的。它们上半身是人,下半身则是其他有鳞生物的躯干。
她望着黑压压的尸群,心中悚然。
这数以十万计的尸体,竟都是被刻意制造出来的?
“这是谁做的?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小禾纵然已迈入太古,可这等触目惊心的景象陈列在前,她的心中依旧泛起了寒意。
“你觉得他们像是什么?”
林守溪看着小禾的眼睛,问。
小禾缓缓扫视过这半人半龙负碑而跪的诡异场景,立刻明白了林守溪的意思。
“祭祀?这是一场祭祀……”小禾寒声道。
这等残忍的画面,像极了邪教的祭祀。可是,如果这是祭祀,他们所祭拜的,又是什么东西呢?
林守溪与小禾都不再说话。
他们齐齐看向了那座矗立山巅的铜铸大殿,大殿宛若黑色的尸骸,森然敞开着空洞的大门,大殿的上方是开裂的星光,殿顶更是刺破了穹顶,直接与宇宙相连。
这座府邸是谁建造的,它的目的又是什么?
答桉已近在迟尺。
林守溪与小禾穿过白茫茫的尸群,来到了大殿的门口。
他们在对视一眼后,走了进去。
眼前的画面与梦中的场景吻合在了一起。
大殿空空荡荡,上方垂荡着一根根黑色的铁链,铁链之上飘荡着魔神的身影,魔神共有五尊,它们的真身早已不复存在,游离此间的,只是被铁链所束缚的幻影。它们长的很像龙,但它们的存在又极为陌生,根本没有被隐生之卷记载过。
这是……天外的魔神?
这五尊神魔的智识早已磨灭,它们空空荡荡地望着来人,漠然无话。
“这座神殿应是原点建造的。”林守溪说。
小禾点了点头。
原点降临此界之后,至死都盘踞在这里,这座神殿只有可能是原点的作品,只是……它为什么要建造这个东西?
林守溪倒是没有想这些。他所想的,只是梦中的那幕画面——居中的铜柱,以及,被钉死在铜柱上的人。
他沉默地向前走去。
小禾跟在他的身边。
铜殿堆满了尸体,山一样的尸体,许多尸体都佩着王冠与利剑,象征着尸体主人生前尊贵的身份,但无论它们过去是什么,此时都只是毫无生气的尸躯。
越过它们,林守溪来到了大殿的中央。
大殿中央。
神柱通天。
神柱上插着一柄布满绿色铜锈的剑,剑的样子与诛族之剑很像,但上面什么生灵也没有了。
剑钉死了一个人。
“谁被钉在那里?”小禾冷声问。
空荡荡的大殿没有回应,只有回声。
林守溪抬起手臂,祭出了一缕金焰,金焰照破黑暗,也照亮了被钉死者的面容。
那一刻,林守溪与小禾皆童孔一缩。
被钉死的人披头散发,身上罩着一件澹金色的长袍,他显然已被钉在这里许久,但他的身躯却没有半点腐烂,相反,他白生生的脸颊还透着些许生气,仿佛只要将这柄剑拔出,他就还能再度苏醒。
那是林守溪的脸。
……
白祝趴在慕师靖的背上,微睁着眼,俨然已精疲力尽。
灰蒙蒙的天空时而飘雪,时而下雨,唯一不变的只有呼啸不休的寒风。
“师娘,我做的好吗?”
“好。”
“如果师父在,会夸我吗?”
“一定会的。”
慕师靖背着受伤的白祝,回到了楚妙与时以娆的休息之处,她们见白祝平安回来,松了口气。
楚妙尤为担心她,将她拉到了一边,亲自为她检查伤势,嘘寒问暖。
面对楚妙的提问,白祝一一作了回答。
不仅如此,白祝的回答还颇有礼节,用的是敬语,行为举止亦如待客一样滴水不漏。
“小白祝,童鸾是投靠了邪祟的坏人,你杀了她,是立了大功,不必愧疚,更不必悲伤。”楚妙说。
“我没有愧疚呀。”白祝摇了摇头。
“真的吗?”
楚妙笑了笑,问:“那白祝怎么都不以‘白祝’自称了?还有,白祝可不像是这么有礼节的小姑娘。”
“我……”
白祝粉唇微张,片刻后才说:“小孩子才会那样说话,白祝……我长大了,不能再那样说话了。而且,长大之后,我也该学会知书达礼了,就像大家闺秀那样。”
白祝此言一出,楚妙与慕师靖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拯救世界从来不是大人的特权。”时以娆睁开眸子,平静地插了一句,说:“白祝作为一株仙萝而言,年岁尚小,没必要压抑自己。”
“是么……”
白祝摇了摇唇,微蹙眉头,举棋不定。
“当然,楚妙不会骗你的。”楚妙揉着她的发,将目光递给了慕师靖。
慕师靖会意,来到白祝身边,说:“师靖也不会。”
接着,她们一同看向了时以娆。
时以娆红唇翕动,几番挣扎后,难得地露出了尴尬之色,她别过头去,顺手勾起一绺青丝缠在指间,语气恬澹:“以……以娆也不会的。”
白祝看着关心她的大家,琼鼻一皱,不自觉地抬起衣袖,擦了擦面颊。
不等她们再说什么。
屋外忽然刮起了一阵风。
一阵前所有未的劲风。
她们临时搭起的木屋被瞬间掀毁。
仰头望去。
她们看到天空中亮起了一颗白色的太阳。
这抹白炽之光一闪即逝。
接着,像是数以百万钧的爆竹同时炸开,她们的耳畔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声音。
这是发生在天空中的爆炸。
它从遥远的云上传至地面已是如此威力,更遑论爆炸的中心。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
楚妙望着天空中明亮的白芒,心中生出了一个可怕的猜想:“该不会是宫主大人与那邪祟同归于尽了吧?”
不无可能。
当年神墙之外,识潮之神侵袭而来,宫盈拼尽全力,斩出惊世一剑,便是此等骇人的声势。
只是,宫主大人已拼死战过一次,这次,她面对的是更为强悍的哀咏之神,她若再行那玉石俱焚之举,还能复苏么……
楚妙心神惶惶,难以安定。
白光散尽。
天空中下起了一场雨,一场由残肢碎肉拼凑成的雨。
楚妙立在这场污浊的雨里,呆呆地凝望天空,不肯挪步。
许久。
一道青裙丽影慢悠悠地飘卷了下来。
楚妙的眼中陡然亮起了光。
“宫主……”
她连忙跑了过去,看着这袭半透明的身影,慌张地问:“宫主大人……您,您没事吧?”
跑近之后,楚妙才发现,宫盈的怀中还抱了一个人。
是尹檀。
“尹檀?她怎么在这里?”楚妙惊讶。
“是她帮了我,否则,你应该已经看不到你家宫主了。”宫盈柔柔一笑。
如楚妙所想,宫盈原本已想做那玉石俱焚之举,哀咏之神融合了祖师遗蜕,远比神墙之外残缺的识潮之神更加强大,这次,她若再倾力施行,极有可能形神俱灭,再无生还之机。
关键时刻,尹檀来了。
可是,这等级别的对决里,多一个人神境的尹檀又有何用?
哀咏之神无视了她的到来。
宫盈则想抽身护她离开。
但尹檀不是一个人来的,她还带来了她研制的弑神兵刃。
她骑着她制造的机械飞龙,逆风而来,她目光坚毅,道:“我已想明白了,我已想明白了最后的环节,这是我做出的武器,它叫原点之箭,它可以杀死神明!”
一支箭状物从飞龙的腹部射出,刺向哀咏之神。
哀咏之神对于这等渺小的武器并不在意。
这种不在意一直持续到它爆炸。
前所未有的光浪在天空中炸开,席卷而来的风压似乎要将大地削平。
宫盈的反应远比哀咏之神快,她飞掠而下,抱着心存必死之志的尹檀从爆炸的中心逃离开来。
楚妙倍感震惊。
她早就听说尹檀在研制弑神的兵刃,可她没有想到,尹檀研制的兵刃威力竟到了这等地步。
“那……哀咏之神,死了吗?”楚妙轻声问。
回应她的是巨物落地发出的轰响。
祖师遗蜕砸落在地,它已残破不堪,表面还有火焰在燃烧。
楚妙盯着那个东西。
祖师遗蜕动了动,接着,数不清的带着吸盘与倒刺的触手从中涌出。
她还活着!
这般恐怖的爆炸,竟还是没能将她杀死!
但很快,楚妙又意识到了另一间事:无论死活,这尊邪神都已无比衰弱,衰弱到连她都可以直视其存在了。
宫盈将怀中的尹檀递给了楚妙,说:“你带她走,我来了结掉这个东西。”
“宫主……”
楚妙再度流露出深深的忧色?
“嗯?小妙儿又要不听话了?”宫盈微笑。
楚妙心中有万语千言,最后也只是问:“宫主大人不会死吧?”
“我早就死过了,死人怎么会再死?”宫盈笑着回答。
楚妙抿紧嘴唇,倔强地看着她。
“好了好了,我答应小妙儿……不死。”宫盈说。
楚妙这才带着昏迷的尹檀离去。
宫盈则从随手拟制了一柄刀刃,在随口给它命名为‘斩哀咏邪神之刃’后,提着它走向了这尊从祖师遗蜕中爬出的邪神。
这场大战已持续了十多日。
尹檀拼死的相助令它提前进入了尾声。
一切都会在今夜结束。
天地间所回荡的,是最后的哀歌。
不久之后。
夜幕降临。
空荡荡的荒原上,尹檀醒了过来,她看着一张张熟悉的脸,又看向了星河如洗的夜空。
“我,我做到了吗?”她轻声问。
“你做到了。”楚妙坚定地与她说。
“真的?”
“真的。”
尹檀呆滞了很久,这位平日里喜欢调笑的道门二师姐突然哭了起来,她一边哭一边笑,并将这弑神兵刃的原理分享给大家。
“万物皆有原点,我也找到了‘原点’,但我所找到的,是构成一切事物的原点,那是一个极微小极微小的点,任何事物都是由这样的‘点’堆积而成的,它太小了,我用最精密的宝器也无法看到它,但我还是找到了它,我将算出来了,我将它的存在算了出来!”
尹檀喋喋不休地说着。
她又将复杂的理论与制造它的过程讲述了一遍,这是她三百多年的全部,这三百年里,她失败了不知道多少次,但她终于成功了,在这个灾难降临的当口成功了!
“我给它取名为原点之箭,原点之箭……这是可以弑神的兵刃啊,从此以后,我们终于拥有了斩杀神明的力量!”
尹檀这样说着,说的兴起之时,她忽然感知到了什么,抬头看了一眼星空。
接着,她浑身剧颤。
星空之中,尹檀赫然见到了一个红色的巨人,那个巨人在极遥远的地方注视着她们,并且,她在朝这里走来。
不只是这红色的巨人,她还看到了无数恐怖的东西,它们密密麻麻地从幽暗的星空中游曳而来,那是深空恐怖的具现。
那些是什么东西?!
“尹檀师姐,你怎么了?”慕师靖关心地问。
“你们看……你们看那里!!”尹檀指向夜空。
众人抬头望去,却是一脸茫然。
“看……哪里?”时以娆困惑。
楚妙亦轻轻摇头。
“你们都看不到吗?”尹檀蹙眉。
“尹檀,你看到了什么?”楚妙问。
“我……”
尹檀揉了揉眼,再细看时,天空中那些恐怖的神灵突然间荡然无存,只剩下闪烁的星星——方才她所见到的一切,似乎都只是错觉而已。
饶是如此,尹檀创造出弑神兵刃的喜悦依旧荡然无存。
如果她所看到的红色巨人是真的,那制造出原点之箭的她,也只是个刚刚制造出石器就在众神面前手舞足蹈的孩子。
尹檀渐渐清醒。
清醒之后,她立刻问:“对了,那位前辈呢?那位青裙子的前辈呢?她还好吗?”
楚妙没有作答。
雨和雪都停了,夜空也已放晴。
可是,她却迟迟不见宫盈回来。
她别无他法,只能静静等待。
与此同时。
某处山崖之上。
青裙迎风缥缈。
这次,她的身边,多了一位白袍女子。
白袍女子是陆余神。
妖煞塔一战之后,她近乎魂飞魄散,沉眠在河图洛书的世界里,今日终于被宫盈唤醒。
“恩师,不与她们话别吗?”陆余神问。
“我可看不得人哭。”宫盈微笑,说:“之后,由你代我照看她们吧。”
“恩师还是要走了么?”陆余神虽有预料,依旧悲伤。
“本来是要永远地走了,多亏了尹檀这个丫头,但……放心,人生迟早相逢,不过是千年万年之别罢了。”宫盈笑的越来越轻柔。
陆余神很想哭,但恩师说她不喜欢看人哭,于是她强忍下了眼泪。
宫盈向着夜空走去。
与哀咏之神的一战掏空了她的一切,她又要沉眠,再度苏醒不知何日。
“真盼明月长在,夜夜清皎。”
宫盈缓缓走入空中,她曼声而吟,飘然起舞,澹缈清影渐渐散去。
原本在荒原上打着盹的白祝突然惊醒,她睁大眼睛,看向天空。
天空中掀起了一阵星雨。
一阵前所未有的绚烂星雨。
星雨逝过长空。
所有醒着的人皆抬头仰望这一盛大之景。
神守山巅每年的流星雨已是奇观,与之相比却是不值一提,它如此地美,美地就像星空正在死去。
楚妙看着灾难过后的美丽景色,莫名地流下了眼泪。
接着。
有歌声从天空传来。
听到歌声,人们一脸惊恐,下意识地捂住了耳朵。
片刻之后,人们才缓过神,意识到,这不是邪神的歌曲,而是……摇篮曲?
“秋月清,秋月明,秋月照我薄梦醒,我逐水流去,水流沾花影;风儿轻,风儿静,风儿追我上天去,我在月宫里,徘回听瑶琴;琴声远,琴声近,琴声不合我心意,我与瑶宫别,归去看星星……”
歌声一遍遍唱着,温柔似水,聆听的人们跟着哼唱了起来。
“秋月清,秋月明……”
远在真国的人也听到了歌声。
只是,真国终年冰雪,甚至不知道,何为秋天,但他们能领略到歌声中的婉转凄清,也与之一同合唱。
宫语听到了歌声,她四下搜寻,喊着某个名字,失魂落魄。
从神山飞来的星雨也划过了真国的天空。
这是星星的迁徙。
歌声与它一同远去。
宫语仰头望去,一双秋水长眸被星雨点亮。
琴声远,琴声近,琴声不合我心意,我与瑶宫别,归来看星星……
轻若呵气的歌声绕过她的耳朵,飘入雪山深处。
宫语去追,却是追之不到。
她跪在雪地里,满脸清泪。
这是哄她入睡的摇篮曲。
但今夜,她注定无法安眠,可听过此曲的人间,却能拥有一个难得的好梦。
……
世界树之巅。
铜铸的神殿里。
林守溪与另一个自己对视着。
他太像太像,像得连他自己都无法分辨。
“他不是你。”小禾却笃定道。
被钉死在铜柱上的人听小禾这样说,白生生的脸上露出了一抹命运般的笑。
林守溪也从最初的震惊中回神。
他的确不是自己,他是……
“你是九明圣王?”林守溪问。
“是。”
钉死之人说:“我是过去的九明圣王。”
“过去的九明圣王?”林守溪困惑。
“嗯。”钉死之人颔首,问:“你看到星空上的场景了吧?”
林守溪点了点头。
星空之上布满了邪神。
不断靠近的邪神。
钉死之人见他点头,终于开始缓缓说起了准备已久的故事:
“这个宇宙诞生于一场爆炸,一个诞生于原点的爆炸,原初之点是一切根源,但它在燃尽一切,引发了那场爆炸之后,却发现自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原点陷入了迷茫,它开始游荡,在宇宙中漫无目的地游荡,接着,它发现,宇宙由它而诞生,但宇宙的延续,好像并不需要一个所谓的原点。”
“它不甘如此。”
“于是,它试图重新成为万物的原点,统率整个宇宙。在那场与宇宙为敌的大战中,原点落败,残破的它逃到了这里,逃到了这株世界神木之上。”
“宇宙的众神为了斩草除根,一直在寻找它的存在,苍白遮蔽了它,但这种遮蔽只是暂时的。云墓消散之日,这个世界就会承受整个宇宙的注视。”
钉死之人诉说着这些,语气飞快,像是在与时间赛跑。
“吹散云墓的我们是世界的罪人?”小禾问。
“不。云墓一定会被吹散,你若不诞生,灰墓之君就会诞生,即使它不诞生,未来……算了,总之,结局不会有任何区别……云墓的消散是必然,是铭刻于时间之上的必然。九明圣王察觉到了这份必然,他想拯救这个世界。但……”
钉死之人顿了顿,继续说:“但是,这个拯救的念头却出现了分歧,九明圣王本就应意念而生,意念的分歧也将他撕裂成了三份,三份念头为了实践自己的方法,一份回朔过去,一份停留当下,一份去往未来。”
“我是过去的九明圣王,也是黄昏海真正的缔造者。”
“黄昏之海,那不是苍白创造的吗?”林守溪问。
“苍白的意志就是我的意志。”钉死之人说。
他还想解释什么。
却是不停地咳了起来,咳出的鲜血溅到了满是铜锈的剑上。
“好像说不了那么多了……去黄昏之海,去见真视神女,她会告诉你一切。”
钉死之人盯着林守溪,语气透着悲伤:“总之,我失败了,过去的九明圣王失败了。”
“我会成功么?”林守溪问。
“我不知道,但……”
钉死之人露出悠长的微笑:“但我知道,你的结局最终会与我一样,会被这柄剑钉死。我是第一个走到结局的人,这不是我一个人的结局。”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他说这番话仿佛已用尽了全部的力气。
他不再言语。
接着,所有人都听到了歌声。
宫盈的歌声。
过去的九明圣王在歌声中微笑,然后陷入了永眠。
他存活至今的意义好像就是见到他。
过去见到了现在。
于是,过去彻底成为了过去。
林守溪立在空空荡荡的殿里。
歌声在大殿中环绕。
然后散去。
他看着小禾,小禾也看着他。
最后,他们一齐望向了空洞的夜空,那是琉璃铸成的夜色,有星辰闪烁,星雨飞卷,美轮美奂。却也是真正的无底洞。
夜色里,已然成为神祇的他们可以看到长空中的万神。
“她们,正在靠近。”
……
(诸神启示,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