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起萧墙(二)
静思台已有数百年不曾有过弟子行迹了, 虽外表还算堂皇,细看却处处都显出荒废的痕迹来。
峰上照着五行方位四散着不少房舍, 都是极普通的,甚至连苏长宁初来此界时居住的外门弟子房也不如。比起一般的修士洞府, 倒是多了许多盘碗之类的杂物,想是为方便重新有了口腹之欲的静思之人而备下的。
不管房舍也好,器物也罢,都是不知道丢在这里多少年无人照料了,苏长宁才随手搭上一座石桌边沿,那石桌便瞬时在她手下化作了一堆飞灰。
无奈地打出数个涤尘诀方才驱走沉霾,又将四下几处灵蛛结起的网幕清去, 苏长宁习惯地清出一块空地, 正准备打坐修炼——这才想起静思台中灵气不存,并不能直接打坐清修。固然对她而言,进入青萍珠中修行也是一样的,可此时她却想起了另外一事。
素离自然不是无缘无故将她贬至静思台的。
由先前玉容的传讯加上素离的态度看, 紫霄怕是遇上什么麻烦了。
将她送入静思台, 与其说是惩处,大约更算是保护。
可是只怕他们都多虑了,以玄华的功力境界,就算这三千余年存有心魔难解修为停滞不前,应付起紫霄可能遇上最大的麻烦,也不会多难,单看他愿不愿意出手罢了。
紫霄终归是他一脉传承, 如若覆毁之虞真在眼前,想必他也不会坐视不理。
思及至此,苏长宁便放下了这事,转而细细揣摩在离开宝船刹那,所见那一眼中巨柱之上的无上玄奥,更将之与玄元星辰图一道存意观想,领悟其中所蕴天道。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即使对手是天道,也是一样的。
宝船之灵原本仅是一个并未发育完全的器灵,而在机缘巧合,落入天柱之中后浸淫数千年,力量已在化神之上。
若非九真与它有一段因果,苏长宁自问并无全身而退的实力与运道。
而宝船之灵所得,也不过是那巨柱力量的一部分而已。
真正的天道之力,有多可怕?
曾经星辰旧界中刹那的感受由心田泛上,苏长宁双目微阖,识海间错落光点相继亮起,构成一幅神秘玄奥的星图。
无数闪烁的星子背后,则是一片漆黑的天幕。
浓黑之色中,仿佛万物不存,又仿佛包蕴万物。
星光熹微,黑幕沉黯,二者构成了一幅恍若永恒的图景。
就在此时,数道金色流光蓦地闪现,相继不停地掠过天幕,骤然照亮了这一片天地。
金光照亮识海的瞬间,那原本玄黑幽深的底色上,一时间多出了无数光辉灿烂的纵横的线条,它们交织着,相错着,构成一个又一个仿佛文字的符号。这些符号与世间所存的其余任一种文字皆是不同,线条简单古朴,一观之下便令人心中顶礼膜拜之意油然而生。
与星辰图始终相伴运转的玄元抄自然生发,化作一阵清风拂去骤起的臣服之心,苏长宁心中化作一片感叹,竟是创世文字!
小心地分出一段神识,缠绕上其中一个闪耀不停的文字,一触之下便觉仿佛来自洪荒的压力临身,刹那间便令她觉得自己不过是烈日之下的一块碎冰,脆弱渺小,岌岌可危;又像是斗胆以萤火之身,试于日月争光的痴妄之人。
然,这又如何!
天劫临身时她尚且夷然,此时这文字中不过包涵着小小一段天道之力,又有何可惧!
集中全部神识之力附着至那个文字之上,苏长宁并不心急,只是如同蚕丝一般将它细细包裹了起来,顺着笔划轨迹,一点点消化吸附其中的力量。
静思台外,日月轮转,时光悄然流逝。
静思台峰内,一处毫不起眼的屋舍中,苏长宁操纵自家神识,日复一日慢慢吞噬着能够为自己窥见的那一丝天道源生的创世之力。
好在来时执事弟子曾交给她一个说是姜萍送给她的储物囊,内中高阶辟谷丹实在不少,不然这段与天道相争中,她难免还要分出神来料理一日三餐了。
如此不知过去了多少时日,一日自定中醒来,苏长宁瞥见足下堆积的药瓶,不由失笑。
这些日子炼化创世文字的法门她越加得心应手,裂隙天柱中眼见所得化为己用者十中七八,况且她又向来不是一心修炼不理俗物的性子,意动之下,却起了烹饪的心思。
苏长宁两辈子都是修士,食用凡间烟火的时候实在不多,此时洗手做羹汤,对她而言别有一番意趣。
静思台所在孤峰实在太久没有人迹了,那些灵兽长得既好,又不怕人,才行出不远,就颇有斩获。
比之从前在西林中的苦寻不得,相差不知凡几。
将几只灵兔以小术法剥洗了,苏长宁指尖微抬,便有一撮银白色火焰由她修洁莹润的指头腾出,朝着安置在木架上的兔肉轻轻一弹,刹那间便将之整个包裹了起来。
不知以本命丹火烤兔子,自己是不是修士中的第一人,苏长宁颇感趣味地想。
金丹修士的丹火何等厉害,不过片刻工夫,兔肉上便飘出了浓郁的香味。
弹指将丹火收回丹田,苏长宁取下兔肉咬了一口,还未来得及赞上一句果真美味,当即便被丹田中围绕着那一粒光华圆转丹珠汹涌腾起的异变而打断一切动作。
最后,苏长宁就算不是修士中以丹火烧烤兔肉的第一人,也定是因为食用兔肉而进阶的第一人了。
一口兔肉,令她竟突破了最后的那一层薄障,跨入金丹中期初境。
苏长宁固然豁达,可这样的进阶,到底有些哭笑不得。
她这一段也可说是厚积薄发了,在星辰界与裂隙天柱之中所见更是令她对天道的认识 更深一层,自进入静思台始便随时有进阶可能,只不过受制于此界无法引天地灵气入体,就一直未能再进一步。
没想到灵兔肉甫一入口,那在金丹修士看来实在微不足道的一点灵气,却成就了她的最后一步,时机确实是巧了些。
此时她到底只有先将兔肉丢开去,回到屋舍中布下数个隔绝禁制,进入青萍珠中,专心稳固境界。
修真不知时日过,等苏长宁从青萍珠中重回静思台时,距离她第一次踏入此间,已是四十八年过去。
孤峰之上风景如旧,唯更显寂寥。静思台左右房舍比之从前更敝旧数分,那些阵法也变得极为零落。
而由阵法松动之处流入峰内的丝缕秽气,看起来与周遭的环境如此格格不入,相形之下,被包裹其中的静思台倒不再像是弟子思过之处,反而像是一处净土。
思及由裂隙回归门派时素离对自己奇怪的态度,进阶的欣喜刹那间便被冲淡,遁光闪烁,身形移换间,苏长宁已来到了静思台那座青瓦房外。
正匆匆向外赶去,抽出一把飞剑准备离开的执事修士看了她一眼,正想离开,却又转过身来:“你进阶了?”
苏长宁笑笑:“侥幸。”
话说完才发现他身上穿的并不是紫霄弟子服饰,而只一袭普通法袍。
那修士看来也不过是顺口一问罢了,闻言不再说话,祭起飞剑就准备离开。
下一刻,却被苏长宁身形拦在了眼前。
看似只是随意地站在他身前,却封住了他每一个可能前进的方向。
那修士也不是没有眼力的,此时是再不想停也只有停下。
“这位师兄。”苏长宁语气柔和真诚,听来没有一丝故意阻挡的样子,指了指法阵中泄露而出的秽气,问道,“敢问这些年门中可是出了什么变故?”
那修士抬起耷拉的眼皮看了看她,道:“你既能在静思台中进阶,何必再留。”
“师兄之意是……”
“紫霄如今危如累卵,掌门已允许弟子自行离开,你也好自为之罢。”那修士显然不欲多言,说完后见苏长宁足下略动移开,当即激起飞剑,身形在静思台上盘旋了一圈,破开法阵禁制,便远远地去了。
银光一闪,下一瞬间,苏长宁原本的立足之处,已是空无一人。
出了静思台孤峰处的禁制,她才知晓,那修士所言竟字字是实!
禁制法阵之外,天光如暮。
苏长宁拔高身形,极目望去,但见整条紫霄山脉之中,除却静思台、双屏谷等少数几处,此时竟已是魔秽浊三气满溢,仙灵之气虽在护山大阵之下有所保全,可都被死死地压抑在最底端,全不似从前的仙家福地,反倒像是哪个魔修门派的祖庭。
更有甚者,紫霄山脉的上空,正遥遥笼着一层暗紫光罩,其间流转的尽是阴魔之气。那些阴魔浊气聚集最盛处,形成一条条暗红色带,深深嵌在光罩之内,看起来仿佛是上古荒兽的血脉一般,其中涌动着强大、恐怖的力量。
只是身立其下,若稍一松开对心神的辖制,便会立刻觉得眼前似乎万顷血海扑面而来,下一刻就要将自己连元神一同吞噬。
苏长宁定住心神,向四下看去,除了零星如同先前那看守静思台修士一般换下了门派服饰,向光罩外匆匆而去的身影,竟再难觅一道弟子身影。
而此时离开紫霄的人中,更大多都是筑基高阶,甚至是金丹修士。
只怕是门中低阶弟子,早已无法在这般压力之下修行,早已离开。
紫霄如今,已近魔域!
一时间苏长宁心中转过百千个念头,也不知玄华究竟做的是什么样的打算,竟然任由自己一手创立的门派被欺压至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