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尘缘
我耳朵中的两粒纸团是阿佐里塞进来的,我感激地望了他一眼,想起他之前说过的“音忍”那句话,便翻出飞机上配备的小笔,在杂志上写上“音忍?”阿佐里也写道:“声音催眠术”又补充“神秘”两个字。
我看过一部极老的日本动画片,印象中音忍好像不是这意思,但阿佐里背后那个部门的权威性并非我这种小网警可以质疑的,便耸耸肩,写道:“现在我们要做什么?”
“伺机动手。你看好和尚,我不信任他。”阿佐里写道。
“动手?”我写了个大大的问号,又轻轻转过头,从两个座位中间的缝隙里看到后面的大部分乘客都已经处于睡眠状态,小部分虽然眼睛张开着但眼神却涣散,包括余薪和他的团队都歪七歪八的倒在椅子上,而出乎意料的是那少妇居然很温柔的将他们搬到完好的座位上并为他们扣上安全带。
“不错。”阿佐里写道,我看到他的口型像是长叹了一口气,又见他写道:“但我没把握。”
开玩笑,要动手就乘早,现在其他乘客都睡着了,动手的时候不需担心惊动他们,也就避免了无谓的误伤;可问题是你一个人能解决得了吗?靠近前舱的贵宾座里坐着一个劫机者、后面有少妇和那个猥琐的年轻人,这可是三把枪,以少妇和中年人的身手,拿**都可以砸死你,别以为你肌肉好就耐揍!当然我没有写出自己的想法,我知道,等飞机上了天就没有动手的意义了。
“你现在动手能制止飞机起飞?”我写道。飞机已经慢慢驶进了跑道,留给阿佐里的时间也就是几个呼吸的空隙,而我对岛国**的危机处理能力则完全不敢恭维,在陆地上都搞不定,等飞机上了天,有什么把握可以解救人质,就算他们和****已经拟定了一套解决人质问题的方案,可若是暴徒威胁飞机中途改飞其他地方呢?我可以肯定岛国**都是一帮糊涂蛋。
阿佐里想了一下,我知道他心里肯定飞快地演变了几次动手的方案,可惜他最后颓然写道:“不到两成把握。”
我叹了口气写道:“先看看吧。”我吐出一口气,又写道:“看得出他们的目的吗?”
阿佐里忽然倒头装睡,我立刻也合上自己的眼睛,并把写字的纸飞快塞到屁股下。有人从身边走过,带着一股清晰的香味,我知道这是那少妇身上的味道。
我歪着脑袋,因为右手和桃花生和尚的左手扣在一起,写字和做动作难免有些不便,我艰难的从屁股下抽出纸张,舒展开来给阿佐里看。他摇了摇头,看了我几秒钟后,微微一声叹息后写道:“有些事情你不该知道,不过我觉得你是可以信任的。”他又看了看我的表情,写道:“不要问我为什么信任你,我也不知道,就像我不信任他。”我知道他指的是桃花生。
飞机微微一颤,窗外的景色急速向后驰去,我被一股力量压在座位上,和阿佐里对视一眼后,都感觉到彼此眼中的无奈。飞机爬升时候,阿佐里向窗外望了一眼,忽然神情一变,转过头来,飞快取掉了我左耳中的纸团,凑在我耳边低声而急促地说:“快,学我的动作。”我见到他屈起双膝,脚尖微微抬起,抵住座位前面电视的支架;我忙学着他的做法,又检查了自己的安全带是否扣好,然后才低声问道:“什么事?”
阿佐里以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飞机爬升的角度不对,很可能是驾驶员想用自己的技术冒险制服****。”
我说:“他怎么可能办到?弓之介可是有枪的。”我本来坐飞机出行的次数就寥寥可数,对这悬空的东西信心不高,一听阿佐里的说法当即大急,这不是拿全机乘客的生命开玩笑吗?
不知道窗外黑了几次,穿越了无数云层以后,飞机开始平飞,我的感觉就是向后的压力减缓了,可随即而来的便是一阵震动,窗外的机翼以肉眼可见的幅度上下摇摆。阿佐里咬了咬牙说:“准备好,要开始了。”
我慌忙约束心神,却又不知需准备什么,现在大家的命运都操控在别人的手里,那驾驶员想干什么我打赌没人清楚,包括阿佐里在内,他又不是神仙。我全身的肌肉刚调动起来,身子忽然向前一冲,像有一股巨大的吸力从前舱处传来,很快却又消失无痕,我却发现自身飞快的分泌出大量液体,所有的力量都被周围的空间抽取一空,旁边的桃花生和尚的身体断了一样向前一折,而后脑袋又重重撞在自己的座位上。我的视线开始模糊,空中好像掉下来一些东西,我的惊叫声被淹没在飞机震动带来的响声中。
一瞬间,我眼前抹过一片乌云,整个意识都被吞噬进去,我左冲右突,直累得自己濒临气绝,却无法冲开稠密得像即干水泥一般的乌云,意识模糊之前我记得自己看了一眼桃花生,而后脖子处传来一声骨头断裂的声音,乌云骤降。
我困坐于黑暗之中,心头一片茫然,眼前是无尽的黑暗,有时觉得伸手一摸处便似那些浓密黑色块云,有时又觉得一眼望去尽是虚空;我惶然,每当力气恢复便认准一个方向奋力前冲,我每一步踏下,脚尖必然准确的指向前方,我可以确定自己绝不会被黑暗导岔了方向,然而也不知道奔了多久,可能已经过了千年也许只是一天,我记得每一次我要飞奔前都拔下鬓角一跟头发,藏在身上某处;后来双鬓已经无发可拔,索性把黑手伸向头顶,而今头顶处也只剩下这最后一根头发了。我的手尖碰到了那根毛发,忽然一个念头浮上心间:我是在何处?这么一路跑来,就算它只过了一个星期吧,也不可能不吃不喝且没有任何排泄。而这周围与我第一次奋足飞奔时并没有任何不同,还是那么黑。一声叹息发自我口中,我拔下最后的头发,顺手摸了摸浑圆光滑的脑袋,轻声说:“这一次以后如果还是出不去,我就在这混沌中算了。”我站了起来,忽然胸口处似被什么东西破开了一个小孔,一点极亮的光芒从那孔中透出来,我低头去望,那光亮却灼伤了我的双眼,我慌忙合上眼帘,只觉得眼中淌下两行炽热泪水,便隔着眼皮我都可以感觉到眼前一片光亮。过了许久,我双眼偷偷轻启一线,觉得所处之处仍是一片黑暗,终于张眼望去,此一次却和之前大有不同,我被压缩在一个紧密的空间里,覆盖在我身上的是有形有状的固体之物,我努力挣扎着,忽然觉得右手处略有松动,全身力气便向那里使去,哄的一声突破了天地,我高声一呼:“我出来了!”放眼望去,却是从一个黑暗之处又进入另一个黑暗之处。我却丝毫没有失望的感觉,满怀俱是欣喜之情,这一处空间极其狭小,我蠕动了一下,把脖子伸得更长,发现自己被某人握在手里。我不由得有些奇怪,难道我遇见神仙了,这紧紧抓住我的确实是一只大手,只是世间又何来这么巨大的人类?我还在犹豫之间,身子却又伸长几许,向大手的下面探去,一头撞在巨大而厚实的木板上晕了过去。
我再一次张开双眼时,已经脱离了那大手的控制,眼前的景象有点熟悉,却记不起究竟在何时何地见过,我的半截身体已经穿过了那厚厚木板,眼前的空间又大了许多,黑暗并无法限制我的视觉,我看到自己原本所在之处是一个黑色的大匣子,那只掌握着我的大手就在那匣子当中,我还在犹豫眼前的情形,一股清新至极的气息扑面而来,我精神一震,立刻寻生气最浓郁之处探去。
这种气息和我以往的经验不同,并非氧气,而是一股说不出来的能量,我只要向那面墙壁靠近一份,身体便多出一分力量,然而这堵墙壁实在是太厚太坚硬了,它阻隔了我许久,也不知经过了多少日日夜夜,在黑暗里努力的钻动拱动,我终于破壁而出。墙壁的后面是松软的泥土,我静卧在土中,想不起来为何我不需呼吸,那股气息包裹着我的身体,懒洋洋说不出的舒服,竟是愿意就此一生一世般永埋此地,直至我听到那种声音。
一声铮响,而后又是一声低沉凄绝的埙唱,铮声相伴,埙音哀怨;我的心境随之浮沉,飘扬。破土而出,我于是破土而出!望见那一双身影,只此一眼,生生世世难忘。樱桃小口正吹奏的是“阳关三叠”,这是一张如梦似幻的脸,“芹安怡?”我心中猛震,脱口大呼,那人却不理我,埙声射穿了我的身躯,一缕初阳的光芒轻轻抹过我的头顶;弹筝的男子转过头来,柔声说:“清妹,今日至此可好?”我如遭雷击,这个男人,这个男人居然是我!
不可能,我怎么会在那里?那个男人穿着一身白色衣裳,宽袍大袖,这种衣服在我记忆深处仿佛见过,穿在他身上说不出的好看;我恍然顿悟,这个人怎么可能是我呢?我那里有他那种出尘般的飘逸感,虽然他五官与我极其相似。
而吹埙的女子是否就是芹安怡呢?我转眼向她望去,她同样穿着一种奇怪的衣服,和那***在一起,珠联璧合,那神色那五官确确实实便是芹安怡。然而男人却唤她清妹,难道我认错人了。
“此去天朝海域万里,又山川万里,我,我真的好担心。”那女子说道,她双眼中波光荡漾,似要淌下泪来。
“清妹无需多虑,天朝浩海号征途愈万里,司舵水官都经验丰富,肯定不会有任何问题,上岸后自然有天朝的官员接待,路途虽然遥远,却是无甚危险;舍安的一手筝艺在南岛国已无敌手,此去天朝出使,正好一开眼界;等我回来,即请爹娘上门去提亲。”男子说话的时候,眼睛却一直都不看女子,只望着天际海天相接之处,说不出的神往。
女子低首无言,良久后向我走来,我感觉到身体中的血液越流越快,想避开她却无法抬起哪怕一只脚指头,女子蹲下来,一双朦胧泪眼望着我,使我一阵心疼。“安郎,这株新出榕芽可证,哪怕榕轮百转,我待你的心也一生不变。”我闻言忽然心如刀割,虽然明知她不是芹安怡,可免不了还是一阵苦楚腾升,忽然一震,目光下垂,见到自己的身躯,我!竟然!是一棵树!
绝对是梦!绝对是一个噩梦!我方才明明是在飞机上,左边是阿佐里,右面是桃花生,而我自己姓茹名清君,是南江市西区警署的一名网络警察,怎么可能是一棵树!像是有一股灵识冲破混沌,我忽然想起许多事情,长呼出一口气,只是这个梦做得太过诡异,竟然梦到一个和我长得一摸一样的男人和另一个与芹安怡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女子,这或许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男子舍安轻轻一叹,走过来道:“榕轮三转之内,我一定归来。”说完头也不回径自去了。我虽在梦中,却不得不痛恨,这男人也忒狠心了。
然而他这转身,居然就是多年。更让人无奈的是我这个梦竟然也长得不像样子,每一天每一个小时每一分钟,我清晰经历着;日出日落,月圆月缺未尝有一刻停顿,我多少次盼望自己可以醒过来,这种寸步不移的日子可以把人逼疯。幸好延清每日都来看我,来时必提着一个小木桶,每天为我浇水,同时诉说着她的思念。
日月如梭。
第一年,她收到了他的几封信,这一年她是快乐的,我能见到她望向海边天尽处时,除了双眼的思念还有那微微翘起的嘴角,像向往幸福的小舟,像欲开未放的花朵。
第二年,当夏至来临时,她的爹娘有意将她许给镇海将军林莫的小儿子林惊,她誓死不从,被她父亲毒打一顿,并订下了一年后的婚期,那老家伙下手狠毒,我怀疑如果不是南岛国国主林环颇为欣赏她的埙技,老家伙打死她都有可能。那时候开始,我便见不到她的笑容了。时间对我来说,却已由迫切逐渐转变为不打紧,我已经很少期望自己早些醒来,每天以见她为喜,甚至盼着能在梦里过多一天,也是好的。她的眉毛轻轻一动,我便读出了她的伤心,她的嘴角微微一翘,我就知道她回忆到和舍安在一起时的甜蜜日子。
我数到一千次日出的时候,已经长到与她的身子一般高,第一年时她见我长得这么快眼里还有一丝欣喜,从第二年开始,她眼中的光芒越来越黯淡,我知道她再也没有收到他的信了。转眼已经到了第三年的夏至,而这一天不仅是舍安出使天朝三年期满的日子,也是她过门的前一天,她早早的来到我身边,穿着一身素衣,略施粉黛,美丽得像刚从月中下凡的仙女。她坐在我的须根上,不知道从第一年还是第二年开始,我记得自己长到有她腰部这么高的时候,就刻意让自己伸出一条须根,慢慢团成一个圈型,让她来见我时不必站着或是蹲着。她坐在我身上,让我有种轻拥着她的感觉。这一天从日出到夕照,她都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我心中焦急,隐隐觉得要发生什么事情,却又无能为力。
“小清,他是不会来了。”延清幽怨的道,她以她名字里的清字为我命名,这也已经是五百多天前的事情了。她终于伸出手,扶着我站直了身体。我看到她眼中有决然一闪而逝,“小清,我吹首曲子给你听听。”埙声响起,如哭如泣,竟似凝结成无边的怨,在天地间盘旋,连天也为之动容,无数乌云翻滚而来,遮蔽了刚刚亮起的月色。埙声付于我的每一处枝叶,仿佛是前生听过的一曲《枉凝眉》,雨如雾撒,替我落泪。
一曲吹毕,她从怀里掏出一个油布包着的事物放在我脚下,内里像是装着一封信。“如果他来,如果上天怜悯,请让他看到我最后的心愿。”她转身轻声道。我大急欲窜,可惜我只是一棵树,只是一节木头,虽将自己的枝叶摇得哗哗响动,却无法向前迈出哪怕一小步。
她向海边走去,忽然,像是听到了我的呐喊,又转过头来,呆呆的望着我头上的黑色天空,轻轻说:“后悔?我不后悔!我只怨自己命薄,但绝不后悔,哪怕从此后一百世为他守候,为他去死。”她转身,投入无边怒海。
。。。。。。
我记得在我做梦以前看过一本书,说的是一只猴子的故事,他因为得罪了某些势力份子,被他们压在一座叫做五指的山下面,一压就是五百年;我不知道猴子这种生性好动的家伙是如何在那座山下度过了五百年的漫长岁月,即便是我这样的一棵树,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寂寞也是种可怕的经历,在延清走后的第一年里,我甚至希望有人来砍了我,哪怕是拿去烧火;唯一让我坚持下去的是她留下的那个油布包裹,我用了一年半的时间,为那个包裹做成了一个可遮风挡雨的“榕屋”,我知道我是在替代她等待那个负心的人,虽然我的心思是恨不得那人去死,如果我的活动速度再快一千倍一万倍,我毫不怀疑自己会用身上的榕藤勒死他。
她走后,我向海边走了七步也就是常人七步之远的距离,用了十年的时间,当我的须根扎下了扎实的第七步时,我终于看到他。我身上腾起了一点黑影,那是一只陪伴了我十年之久的老鸟,它从不叫唤,我怀疑它是一只被人毒哑或者天生残疾的老鸟。它飞向了他,直到看见他身边的她。她是另一个女人,论相貌她逊色延清许多,只是另有种大户人家的端庄仪态,她依靠在他怀里,他指着我对她说:“这颗树在我离开的时候才发了点芽,现在都这么大了,十三年了,真是快啊。”
天空中忽然响起了一声叫喊:“舍安!”
他惶然一望,那只老鸟流星般逝去;他仿佛心有所悟,低下头来,许久以后他唤人取来一具筝,弹起那一首十三年未闻的《阳关三叠》,我却觉得缺了一种什么,没有延清的埙唱,他什么都不是!我恨极了这个男人,他也似感觉到我的恨意,茫然向我望来。
第十四年,天边飞来一群鸟,它们的叫声很奇特,从此我身边响起了:“舍安、舍安”不绝的叫声,周围村子里的人把这种难看的鸟称为舍安鸟,然而那只陪我十年之久的老鸟却再也寻不着了,我忽然明悟,却无泪可哭,是她!是她轮回来了。第一世她等了他三年,第二世她等了他十年。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有了孩子,他给孩子取名念清。念清一天天长大,陪伴着他的是一条黄狗,一条会流泪的黄狗。因为我身上聚集了许多舍安鸟,所以念清的父亲决定搬到我旁边住下来,他们家的狗便天天跑到我的身边,团卧在当初延清坐在我身上的地方,舍安一回家,我总能见到它摇晃着尾巴,却从不跑上去,只远远看着,偶尔流泪。我对它说:“算了吧,你应该有更好的生活,应该拥有更好的未来。”它却听不懂我的树语。有一天,一只野猪闯进了舍安家,黄狗为了保护念清,被野猪的獠牙撕开肚子,它虽然赶跑了野猪,却也长眠在我的脚下。我知道这是她的第三世,而从这天开始,我学会了流泪。
我已记不得她轮回了多少世,并且因此逐渐对自己是否处于梦中迷糊起来,这个梦太长了,或许茹清君反而是一个梦,毕竟茹清君这个人活过的时间只有二十多年,而作为一棵树,我已经快六十岁了,也是在这一年,舍安死了,埋在我的身边。
念清不是个孝子,他也没有舍安的手艺,凭着一身蛮力,他成为了南岛国的护海将军,为南岛国开疆裂土,在将周边十三岛纳入南岛国版图内的最后一战中殉职。即便是念清死以前,舍安的坟也早就荒芜了,我依稀记得某天我眼前曾出现一只山羊,不知是那户人家走失的山羊,它啃食着舍安坟头的野草时,我起初不以为意,三天后,那个坟丘被整理得干干净净。我对那羊说:“他已经轮回去了,你不需再守候他了,你这样想他念他,为何不投胎做人,再和他一生一世?”
羊轻轻唤了一声,我只看到了它眼中的坚决,仿佛五十多年前延清说的话又在耳边响起,“后悔?我不后悔!我只怨自己命薄,但绝不后悔,哪怕从此后一百世为他守候,为他去死。”
“不!延清!我绝不让你再受苦了。”我愤怒的发出一声吼叫,那封我保存了五十多年的信被我的怒气撕成粉碎,自见到舍安和他的新人在一起后,我从没有打算把延清的信交给他,从此一了百了;这是我作为一棵树的第一次愤怒,也是这个时候我再次感觉到脚下深处那股活泼的生气。
但我却失去了意识。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我再次感觉到“自我”的时候,我以为我从梦里醒了,仔细感知周围后,我发现自己仍然是一棵树,却已经长成一棵大树,一棵大得连自己都不可思议的大树。周围的人也变得很怪异,舍安所在的村子早已经没有了,经年的战乱早已覆灭了南岛国,天朝的后代再也不能在这个地方占据统治地位,取而代之的是自古就生活在这里的土人,其中以纳兰沁一族实力最强,当这个年轻人出现在我面前时,我绝望的发现这又是一个茹清君或者说又是一个舍安,只不知延清在哪里。
纳兰沁用了十年的时间统一了南岛,又用了三年的时间把国家扩展到成为一个拥有四十多个小岛的大国,这一切得益于他身边一名凶猛的战将谢延;这名络须男子只有在望向纳兰沁时眼光中才流露出罕见的温柔。我叹了一口气,如果我会叹气的话,我发现自己居然真的叹了一口气;在纳兰沁建立宏月国,制定宏月历并赐我为大将军——全国树王的当天夜里,我勒死了他。我用的是一藤榕须,凭的是对他长达两百年的愤恨,我勒死了他!而后我才发觉自己已经不再是一棵树了,虽然我听闻在宏月国的某个岛上确实有一种会杀人的树,但它绝不是一棵榕树。等隔天谢延发现纳兰沁“上吊自尽”以后,他在我身上点了一把火,而后拔剑自尽。这一次我没有哀伤,为了延清,不论舍安轮回多少世,只要他出现在我面前,我会尽我所能毁灭他。那把火并不能对我造成多大的伤害,自从我可以指挥须干快速活动后,我变得无比强大。
宏月历三百一十四年,有人唤醒了我,他说他是来自**的司徒无定。
在看到司徒无定之前我从未感受到威胁,几百年矗立在时间之河中,却不能顺水而去,我只有选择将自我意识封闭起来,虽历尽沧海桑田亦视之无物,直至这个男人出现,他让我见识了他心目中的树王——西边某个小岛上的杀人树。那天他走进我布下的密林,他每走一会必定停下来,在地上用一只小臂长的木枝钉下一叠黄纸,到走到我的主干处,有意无意望着我,那个时候我的意识还没有完全苏醒,任他在我身边挖开了五步宽的一个坑,载下了那株小小的“库克颇”。
我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方法,只觉得自己一下子苏醒过来,听到他说:“大将军,如果你可以让这棵树存活三年,我会好好报答你的。”我开始以为他只是如无数愚民那样低声祈祷,但接下来他却说道:“已经五百多年了,当年孙大圣困在五指山下也只不过五百年,你难道不想出去走走?”他的话给任何人听起来都会以为他是个疯子,我却大吃一惊:“他知道了?他知道了我的不同!”我第一时间想挥动须枝消灭他,随即却被他的话吸引,走出去!我太想走出去了,这个地方我早就呆腻了,可我是一棵树,这种命运的枷锁早就把我和泥土紧紧的栓在一起,我凭什么出去?我凭什么走?
他仿佛听到了我的心语,轻轻一笑说:“普通的树自然是不可以的,但你完全没问题,你所缺乏的只是一个方法,而我这里恰好有你需要的方法,要得到这个方法很简单,保护好库克颇。”
我用自己的树语低吟:“库克颇?”话刚说完,司徒无定已经点了点头,并指了指那株小柳树一样的怪树。
我的意识提醒我,这个男人拥有极其诡异的能力,他好像可以借助精神力与我进行交流,或者说他可以听到或理解我发出的信息。而这种能力以前人类显然是不具备的。但这些人在近一百年来的变化太大了,他们已经搞出一种飞兽,披着钢铁盔甲在天上飞翔。我看到他们称为飞机的这种东西的时候,好像隐隐约约想起了多年前的一个梦,却又忘记了许多情节;另外还有他们叫汽车的这种钢铁走兽等等新奇的东西都让我对他们重新有一个评价;司徒无定懂得树语,也许又是他们新开发的一种技能吧。
“你是什么树?”我企图和库克颇取得交流。那怪柳却不答我,反而是司徒无定说:“我在西边的小岛上发现了它,它会捕食一些小昆虫之类的东西。我曾在遥远的大陆上见过这种树,宏月岛国(简称为岛国)却是偶然发现了一株,所以想求得大将军的庇护。”
我是一棵五百多岁的老树,不是一个三岁的小儿,他的话有可信的地方,但目的我却一目了然,无非是他看出了我所在的地方是这个岛的生气最浓郁处,便将这株东西移植到此处。我虽然不清楚这棵东西会展现出什么形态,但这个事情无需耗费我多大的精力,如果真的可以“走出去”,那还是利大于弊甚多。在巨大的诱惑面前,我失去了谨慎,答应了司徒无定的要求,并和他约定,三年后他回来如果库克颇还活着,他就必须告诉我“走出去”的方法。他离开的时候,我满心欣喜,只要可以像个人,哪怕是像一只黄狗那样走出去,我就可以去找延清了,算起来,我已经有一百多年没有感觉到她的气息。
我并非没有耐心看着那棵什么库克颇慢慢长大,只是不自觉的又一次进入了自己的“休眠状态”,也许是司徒无定那番充满诱惑的话的警省,三天后我就醒了过来,仅三天,那棵原本只有成人膝盖高的怪树,竟惊人的长到可触及常人的脖子,而这一天也是我第一次目睹一棵真正凶残的树是如何杀死一个生命。倒霉的是一只土鼠,这附近的几窝土鼠已经和我做了长久的邻居,一直相安无事,也许是感受到我身上蓬勃的生命力,它们偶尔会可笑的把一些偷来刨来的食物拉过来,埋到我脚下,却从不来挖掘,时间一久我就知道这是它们对我的供奉;我也打心里喜欢这些胖乎乎而又异常灵活的小邻居。
今天来的这只土鼠,不知是大灰的第几代玄孙了,大灰便是第一次向我供奉的土鼠,虽然它们奉献的那些食物对我来说全无意义,可我还是很喜欢它们虔诚的麽样。从那时候起,每当有威胁它们生命的其他野兽出现的时候,我自然而然充当了它们的保护神,当然这个范围只限在我榕须所及之处。
土鼠推着一粒鸡蛋,眼中只有我脚下的供奉坑,它走得欢快,浑然不觉身旁的危险,而我之前听司徒无定说那棵库克颇只能捕食昆虫一类的小家伙,也想不到它居然已经锁定了那只可怜的土鼠。它那些怪异的柳叶条一样的叶片骤然弹了出去,仅一眨眼就收回去,团成一个球形,土鼠已经失去踪影,地上只有那颗茫然的鸡蛋还在滴溜溜转动,我大吃一惊,“一棵树?这还是一颗树吗?”我从底下那个墓室中破土而出到可以自由挥动榕须,历时两百年之久,这还是因为我不断吸取地眼中的生气,更因为一个诱因:我对舍安的刻骨痛恨!而这棵库克颇,居然天生就有这种能力。
包着土鼠的叶团还在微微颤动,提醒我刚才的一幕并非幻觉。我愤怒,从周围的地里拔出了三条成人手臂大小的榕须,我相信只要一击,这棵库克颇就会粉身碎骨;然而,司徒无定的话忽然又好像响起来,我颓然放下即将挥出的鞭子,却又不肯甘心,在地下,我的榕根已经探进了库克颇树根三尺之处,愕然发现那一个个球型的树根,像是人的咽喉一样,一吞一咽的在蠕动。地表上,它那包着土鼠的树叶已经张开,只染了浅浅的血痕,如不留意,只似平常。而那土鼠,已经轮回去了。
三天内又有三四只土鼠受到攻击,之后它们收起了对我的敬意,远远的躲离了我枝叶的范围,我虽然觉得颇为遗憾,但更大的欲望掩盖了对这棵库克颇的不满,直至它攻击了一个五六岁的孩子。
我的意识回来的时候,那孩子的脑袋已经被库克颇的叶子包裹起来。对于人类,我自然是有相当特别的情绪,经过数百年沉思,我有了自己的觉悟,我意识的本源很可能源自未获得生命之前梦里的那个人,那个叫茹清君的人;而后的舍安、纳兰沁等人也不知是他的前生或后世。自从勒死了纳兰沁以后,我内心的愤恨得到了宣泄,对这几个从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男人,现时也已经分不出是恨还是什么感觉,我觉得我的存在,也许是为了见证这男人和延清一世世纠结不断的情缘,又或者,我也是他们这个纠结的组成部分。延清,这个我悠久生命历程中最重要的人类,我是多么的想她……一念至此,我不由得思索道:“如果延清见到小孩子被这棵怪树攻击,她会怎么做?”几乎毫不犹豫,我挥起了自己的榕鞭。
就在我即将击碎库克颇的时候,一个怪异的现象让我停止了动作。那个小孩的头被包在食肉树的叶子里,手脚四处挥舞,却不知道那里来的力气,他的右手居然撕裂了库克颇的肢体。我那些在地下监视库克颇的榕根可以感觉到怪树葫芦状的树根骤然一震,而后将葫芦挤成条状,仿佛是把一些力量挤到地表上的主干去了。我的意识回到地表,那小孩已经扯断了那缕包裹住他脑袋的树叶,连树枝一起掰了下来,那可是成人可堪一握的树枝啊,我惊于他不可思议的力量,更让我愕然的是,树叶脱离后露出来的那一张脸,几百年流转的岁月轰的一声倒卷回我的识海里。“舍安……”
小孩子自然没有听到我的树语,他坐在地上,呆呆的看着那库克颇。食肉树却仿佛要避开什么恶毒食物一样,将它的枝叶努力挪动到远离孩子之处,这情形看起来无比怪异。
我的注意力落在幼年舍安的右手上,他小小的手掌上有三根特别的指头,食指中指无名指一样长短,隐隐发出金属一样的光泽。“这是什么?”我只是一棵老树,这个问题我当然没有答案,两树一人俱在发呆时,忽然从我的脚下传来一声咆哮,一股巨大的威压从地底深处穿土而来,周围骤现珍珠一样的牙白色光芒,顷刻光芒都聚集在幼年舍安的身上。
“他又是一条好命!”我勃然大怒,这么多世的轮回,他身上仿佛一直有种笼罩着他的神奇力量,像是命运大神的手掌,掌握着护卫着他事事顺心如意,仅仅的一次意外成就了我这么一棵树妖。而延清呢?她为何一直都那么卑微,为何一直都像是为他而活着?
库克颇的叶子肯定有极强的腐蚀能力,我见过它抱住土鼠时,阳光从榕叶的第一条叶纹还没走到第二条叶纹,它就将土鼠连皮带肉消化得一干二净,但是这个看上去有点弱智的小孩,为什么连头发都没有一丝损伤?我还没想出答案,舍安的背后忽然出现了一个人!
哦不,那不是一个人,虽然他有一个人的形状,却只是一个虚影,他穿着白色的衣服,头发和眉毛同样是白色的,更怪异的是他的肤色,虽然只是一团虚影,但仍能看得出他的皮肤白得几乎透明,更离奇的是这团影子居然开始说话:“大胆,竟敢坏我好事。”他望着库克颇,双眼处竟射出实体一样的凌厉光芒。
“这家伙不好惹!”我立刻收敛自己的意识,进入半梦半醒的状态,只留下一点点神识,留心这方圆五步的范围。
“哼!不过是棵不成器的小树,连妖气都没养成。可我怎么会感觉到那么强烈的灵力呢?”那白色影子在空中比划了一阵子,我依稀觉得他在虚无中写下了几个字,随即有一抹微弱的力量扫过我的身上,幸好我已经压缩了自己的意识,否则恐怕就会让他发现。
“幸好早就已经给这小子留下了自保的本钱,哼!贪念鬼,不管你前生是叫舍安还是不安,这一世你的名字就是茹清君,你欠下了她九十九世的情债,不管你的后台是谁,不把这情债抵了,你就过不了我范 无纠这一关。从此刻起,忘却你的尘缘往事。”白影说完后凝结成一个小小的人像,一部分散入空中,一部分缩入小孩的身上不见。
我心中一动!茹清君?舍安?九十九世情债?延清!
我大乱,完全寻不到思维的出口,许久后忽然有泪!“延清,你终于感动上神,有人来为你出头了。”
库克颇发出一阵响声,地下的根须均爆出浅绿色的液体,我知道它完了,果然它的枝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我暗自苦笑,司徒无定来了以后,我该如何交代?
那个小孩子呆呆站起来,迈着小碎步向外走去,在即将走出我的领地时,骤然回头一笑,那笑容充满诡异,一瞬间我忽然有毁灭他的冲动;却终于因为忌惮那个白发上神,强压下这个想法。
三年,一眨眼就过去了,当司徒无定进入我的领地范围时,我第一时间选择对他动武。既然无法给他一个满意的交代,就不如用武力威胁他说出那个我梦寐以求的方法。可惜我低估了他,他不是纳兰沁。司徒无定知道我攻击的方法,他或许早就对我有了防备,结果他虽然遍体鳞伤,却也幸运的逃了出去。再后来我发现离我不远处的工地上,逐渐耸立起一座参天大物,和那个东西比起来,我简直是趴在它的脚下,我承认它的高度让我自然而然感到一点压力,它的身躯或许一直都企图无言削弱我的信心和力量,但它只不过是一件死物,并不能对我构成真正的威胁。我听到人们叫它大悬廊电视塔。
我和高塔相安无事,直至——十六年前。
十六年前?我为什么忽然有这个时间概念?我陡然有点迷糊,忽然感觉身体被一股力量牵引,周围的世界不停旋转起来,那股巨大的力量拉着我向地底深处落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