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昂的汽车停在了卢宅的门前。
深夜,寂静的房间里亮起了灯,卢昂一个人伏在书案后,桌子上是父亲卢浅辄寄来的家书。
这封家书他已经看了不下四遍。
幼弟卢楚生的确已经不再人世了。
卢月红穿着高跟鞋,脚步如飞的从故宫博物院一直跑回了家里,她顾不得喘息,一把推开了书房的门。
半明半昧的灯光下,她望着兄长倦怠的强撑起身体向自己望来,窗外便是泼天的大雨。
“大哥,楚生他……”
卢昂皱着眉头,耳边却不自觉的响起毓方在六国饭店的那一番话。
“中原英雄,望旆来归,草泽英雄,揭竿而起……顾临渊他是恶鬼,决计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当年帮助过九军门的家族!”
毓方的声音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底,飓风雷霆,自心中而始,万钧雷霆于无声中落下。
晋北匪王时隔多年重蹈旧海,也许,北平就要被他搅得腥风血雨,当年几大家族帮助九军门,谁也脱不了干系。
可卢昂不明白,祖父临死前都不肯说出与九军门的承诺,到底是为他们隐藏什么样的秘密!
“大哥,你说话呀!楚生他到底怎么了!”
卢月红望着沉默不语的大哥,皱起了眉头。
卢昂没有说话,只是看了她一眼,将父亲寄来的家书递了过去。
卢月红望着书信上熟悉的笔迹,确定是父亲亲手所书无疑,可书信的内容还是让她当场崩溃。
“楚生他,他怎么会……”
卢昂轻叹口气,走到她的面前,将她搂在怀里,拍着她的后背,轻声安慰着她。
“云毓,你到底是不是共党?”
卢月红心底猛地一震,不可置信的望着眼前的兄长:“大哥,死的是你的亲弟弟呀!”
“正因为他是我的亲弟弟,我才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跟着你胡闹,将整个卢家都拉向万劫不复之地!”
卢昂大吼出来,他必须及时纠正这种错误,卢家不需要改天换地的本事,只要在乱世当中,安安稳稳的活着,这才是他要做的!
“大哥,楚生到底是怎么死的!”卢月红满脸是泪,望着兄长愤怒的表情,心中清楚,大哥跟父亲一定知晓楚生真正的死因!
“云毓回答我的话!”卢昂望着她满脸的悲痛,憔悴不堪,心中疼痛难忍,但他现在必须坚决。
卢月红沉默下来:“这根楚生的死有关系吗?”
“这根卢家的生死存亡有关系!”
卢昂抚摸着她的头,就像小时候哥哥看着撒娇的妹妹,溺宠她的时候,摸着她的头一样。
“云毓,跟哥哥说实话,你在北平如此急促的四处筹阿莫西林,是不是在为北方的革命党筹集战略药品!”
卢月红一把推开了他:“大哥,你清醒一点吧,日本人是狼,是我们的敌人,你为满洲国筹划经济,等同于戕害自己的同胞,你这是卖国行为,如今在中国,有这么一群人,他们为了全中国的贫苦百姓做主,代表着工农大众,共和,才是拯救中国的唯一希望!”
卢昂冷冷的瞪了她一眼:“我这也是曲线救国,当今的中国与日本,如同婴儿与屠夫,你不了解日本在明治维新后强大的军事力量,与日本人企图吞并整个东亚的野心!你以为我甘愿去当日本人走狗,每天担心被人刺杀,被人戳着脊梁骨叫汉奸?我们现在唯有徐徐图之,再寻找一线生机!”
卢昂想到了毓方:“而且,今天我与毓方碰过面了,他也有意与我联手,相信我们如果合作的话,不但可以一方面继续与满洲方面虚与委蛇,还可以暗地里发展壮大自己的力量!”
卢月红注视着他的双眼,摇着头喊道:“大哥,你清晰一点吧,如今要使国民觉醒,国家强大,就必须将他们心中那座,压了两千多年的大山,彻底推倒!你要相信我们!”
“你要我相信什么!”卢昂打断了他的话,“你知不知道,关东军已经在占领热河后,暗中布置对华北用兵了?你知不知道,日本人已经开始细心谋划,开始为第二次攻打上海做准备了!”
卢月红震惊的望着他。
“我的傻妹妹,敌人距离北平不过是区区五十公里的距离,你认为如今的国民政府有能力保卫北平嘛?他们尚且自顾不暇,转移北平故宫博物院的国宝就是最好的证明!”
卢昂抓住了她的肩膀:“北平眼下虽然无战事,但是一旦北平故宫博物院的国宝全部转移,这就意味着,暗杀活动将彻底摆到明面上来,日本人、英国人、宗社党、国民政府,这就是个定时炸弹,我不管你是不是共党,如果你加入国宝南迁的队伍里,势必会让我们卢家再一次陷入危机当中,这是我决不允许的!”
“大哥,”卢月红没想到自己的身份已经被哥哥看穿了,“东北三省的那些抗日战士们,他们需要我们的支持呀!”
卢月红眼眶的泪水不自主的落下来:“你没有看见嘛?你当真的没有看见嘛?你可是满洲国在北平设立伪政府的经济司要员,你心里最应该清楚才对!”
“日本人占领长春,改名新京,为他们的天皇修建奢华的皇宫,他们不断的把日本本土的居民迁移到长春来,你看不出来嘛?他们压根就没有想走的打算,他们甚至想把中国彻彻底底的变成日本的第二首都!”
卢昂别过头,眼神闪躲起来。
卢月红苦笑起来:“我真的是为我们民族感到悲哀,为什么这片土地生养教育出来的你,却可以看到自己的祖国饱受战火摧残,自己的同胞在侵略者的屠刀下沦为待宰羔羊而无动于衷!”
“你知道东北那些仍坚持守住祖国最北边山川大河的战士们,他们现在是怎么咬牙坚持过来的嘛?你不知道!他们穿着单衣卧倒在大兴安岭的积雪里,光着脚,吃着树皮草根,日以继夜的跟日本侵略者抗争!”
卢月红逼近一步:“为什么?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是中国人,他们要是自己都不去抗击侵略者,就再也没有人能救自己的民族与国家了!大哥,别再痴心妄想了,中国人的脊梁骨不是靠外国人的施舍挺起了的,是我们的战士,那一条命,那满腔热血拼死打出来的!我们要自己捍卫自己的祖国与家园!”
卢昂被她逼退到撞到了书案,他的内心狠狠震动着,他慌乱中抓住了书案上的茶杯,狠狠的摔在了地上。
“够了!”他大吼出来,“你以为你是谁?你只是个不起眼的小人物,我们都是蚍蜉,我们掀不起滔天巨浪,也不可能阻止日本人侵略的脚步与野心!”
“宁肯站着死,绝不跪着生!”卢月红满是泪水的目光,望向眼前这个最亲近的人,一字一句说道。
“云毓。”卢昂心中一慌,抓住了她的肩膀,“别这么说,楚生已经不再了,我不能再失去你。”
卢月红承受不住大哥痛苦与挣扎的眼神,她的心都快被他敲碎了。
“大哥,求求你,帮我这一次好嘛?”卢月红轻声说道,“我真的很需要那一批从英国进口来的阿莫西林!”
“云毓,”卢昂轻轻叹了一口气,避开她的目光,望向了窗外淋漓的大雨,“不是大哥不帮你,是大哥这一次,不能再让你继续任性下去了!大哥不能看你将整个卢家都跟着你陪葬!”
“卢昂!”卢月红彻底对他失望了,“药我一定会弄到手,国宝南迁我也势必会参加,楚生的死我会查个水落石出的!”
“这是明天一早去英国的船票!”卢昂突然转身从抽屉里拿出了一张船票出来,“我已经与英国那边的大学取得了联系,明天早上小杜会亲自送你上船。”
“你要送我走!”卢月红满是不可置信。
“去英国后,那边会有人照顾你,”卢昂抽出跟烟点上,“别怪大哥心狠,大哥也是为了你好!”
“我是绝对不会走的!”卢月红愤怒的将船票撕毁,转身便要走。
“小杜,把二小姐带到房间关起来,明天一早就送她上船!”卢昂指着她的背影,大声喊道。
小杜的身影从门后闪出,拦住了卢月红的去路。
“小杜,你敢拦我!”卢月红愤怒的指着低垂着头的小杜,看着他拦住了自己的去路。
“二小姐,别让大少爷为难了。”小杜低声说道,同时眼神示意,身后的家仆便围了上去。
…………
北平东交民巷,大雨依旧再下。
西洲喝得酩酊大醉,一个人在雨中走着。
他手里的雨伞早就不知道被扔在了哪个角落里,手里拿着的是一坛酒。
走累了,他干脆就在屋檐下坐下来,靠着墙坐在了满是雨水的青石砖地面上,任由大雨冲刷自己。
远处已经在搬运货物的长工们,冒着大雨扛着货物,往货车上卸载。
小巷里不知何时响起了二胡的曲调。
黑夜里,雨水很冷,冰冷的雨水狠狠的拍打在脸上,西洲听着这恰如其分的二胡曲调,望向了寂静的小巷尽头,越过停在巷口忙碌的长工与货车,目光停在了残破屋檐下。
破旧的老瓦下,那个穿着黑色长褂带着黑色圆帽的老瞎子,用苍老颤抖的手熟练的拉着二胡。
李维穿着小马褂,顾不得大雨浸透自己的衣衫,雨水与汗水从他脖颈里流下,他从肩膀上撂下沉重的货物,急忙要折身回库房,去搬下一个。
才返身,只是不经意的一瞥,便瞧见了不远处落雨屋檐下,喝的酩酊大醉的少年郎。看其打扮穿着酷似曾经的一个故人。
李维满是疑惑,不禁向着那人走了几步,待到身前时,脸上露出意外与惊喜:“真的是你呀七爷,这大雨天你怎么自己一个人,还喝的这么醉!”
李维没想到这个人居然会是阔别了许久的七爷,他也不知道本应该在沪上的七爷,为何突然会出现在北平,还喝的如此烂醉。
他急忙把人扶起来,用肩膀上的毛巾帮他揩去脸上的雨水。
西洲喝得大醉,只是嘴里不停念叨,似哭似笑:“惜天年难永,恐不过二十之龄。呵呵,当真是活不过二十岁!”
李维不知道七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才费力的将人搀扶进库房,便听到背后管事的大吼起来:“姓李的,你个废物,当爷的工钱是白给的不成,不去干活,跑这里当什么烂好人!赶紧把人给我抬出去!”
李维脖子上青筋暴露,狠狠咬着牙,转身回头,脸上却陪着笑:“孙管事,你大人有大量,给行个方便,让他在这里躲躲雨,我这就去干活,这就去干活!”
李维低着头向着货车走去,身后孙管事依旧咧嘴骂着脏话。
过了半个时辰,雨也逐渐小了,长工们也干完了活,排着队一个个在孙管事手里领今天的工钱。
很快就到了李维。
孙管事看了他一眼,满脸的不屑,将手中的一个银元递给他。
李维刚要伸手接过,孙管事却突然放了手,银元从他手里故意掉落在地上。
李维脸上的笑容一僵,又笑了笑,弯下腰去捡地上的银元。
孙管事咧嘴笑骂起来:“废物就是废物,连自己老婆跟人跑了,都不敢吭一声。”
李维弯着腰捡起地上银元,用衣服擦干净,又冲着孙管事笑了笑,转身去搀扶王西洲离开这里。
孙管事依旧骂着:“李维你个废物还活着干嘛呀!听说你撞破了你媳妇跟东禾洋行少东家在屋里的奸情,居然屁都不敢放一个,这个狗东西,居然当起看门狗,坐在自己家门口替人守着,窝囊废一个!”
四周长工虽然同情李维,毕竟那东禾洋行的少东家是个混不吝,家里又有权有钱,是他们这些凡夫俗子得罪不起的,但毕竟是个男人碰到这种事情,哪个能不生气。可生气又有什么用,凭白无辜惹人欺负罢了。
李维只是笑着,低着头走向王西洲。
“李总兵!”王西洲已经醒酒了大半,听了个大概,抬头看着眼前人,眼中露出意外。
没想到居然会是他。
提督九门步军巡捕五营统领麾下,步军统领下辖右翼总兵李维。
李维见他醒了,笑了起来:“七爷,你怎么到北平来了?!还一个人喝得酩酊大醉!”
西洲低垂下眼眸,从板凳上坐起来:“我记得九军门解散后,你得了笔钱安家,在北平城做酒楼生意,这才几年光景,怎么沦落到这番模样?”
李维苦笑:“七爷,如今战乱四起,日本人又打进来了,酒楼生意早就黄了。”
西洲望向了那边咧嘴骂人的孙管事,眼神询问,轻声说道:“你媳妇那事……”
李维脸色微微一僵,摇了摇:“戏子无情,婊子无义,原本就是青楼里赎回来,别扫了七爷好心情。”
西洲望着雨停了,冷笑两声:“哪里能得好心情。”
孙管事那边已经在赶人了:“那边的,要说话滚出去说,别耽误爷爷收工。”
李维不以为的笑了笑,仿佛被人骂惯了:“七爷别动怒,不嫌弃的话,到我家去歇一歇,我家就在这附近。”
西洲心里揣着事,也想从李维这里知道当年九军门解散后的事情,便跟着他向家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