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守恭敬地跪坐着,在它面前,是脸色严肃的贺茂久雄。
他的心情有些复杂。
晴子为他联系了贺茂家的修士,希望能够让自己拜入门下,这一点他是知道的。
他一直以为如果能够以正规途径并且不需要付出什么违反原则的代价就得到更高明的修行法,自己不应该有什么抗拒的心理。可是,在贺茂久雄真正出现在自己面前时,他才意识到,对于转修这件事情,自己的心里还是有些负罪感的,终究还是有一种,背叛逃避了自己家族的愧疚。
在这份愧疚之外,他还有有些惊讶,贺茂久雄的身份他已经不陌生了,阴阳寮实际执行部门的最高领导者,贺茂家的下任家主,久雄的身份已经毫无疑问地站在了当今阴阳师实际地位的最高层,甚至有不少传闻说他已经是晋级到了代表巅峰的S级。而这样一个人,竟然会愿意屈尊来当自己的老师?
“你在想什么?”贺茂久雄微笑道。
“抱歉,是我失礼了。”良守连忙回答,现在他感觉更奇怪了,自己此前见到的贺茂久雄,虽然绝对谈不上冷漠,在有限的几次交流里,对方的表现虽然也可以称的上是和蔼可亲,但却也是那种上级或者长辈的关怀,而不会像现在这样,以一种轻松随意的口吻闲聊。
或许是因为现在自己和他的身份变化?贺茂久雄私底下就是这样一个比较随和的人?
“嗯……”贺茂久雄饶有兴致的看着他。
良守有点不知所措,这种情况下,自己现在应该做什么?或者说,拜师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你想要转修看解由小路流吗?”终于,贺茂久雄主动开口提到了正事。
“是。”良守也不知道对方到底怎么看,但是实话实说总是最简单的答案。
“嗯……”贺茂久雄沉吟片刻,“我可以问问为什么吗?”
“为什么?”良守有点惊讶,这个问题的意义是什么?
斟酌片刻,他开口说道:“因为我需要更进一步的修行。”
“为了更进一步的修行,所以需要看解由小路流的修行法吗?”
“是的。”
“田边家的传承不行?”
“很抱歉,我家的传承……缺陷很大。”
“缺陷很大?”贺茂久雄伸手托着下巴,“什么是缺陷?”
良守皱起眉头,他想了想:“四方印的传承缺少了太多东西,很多内容都有缺失,而且修行体系也不够明确,甚至都弄不清楚……”
“停停停!”贺茂久雄连连摆手,“我问你的,是什么是缺陷,而不是缺陷是什么。”
“什么是缺陷?”良守又愣了,“缺陷就是……就是它不够完善……没有自己的体系……”
“不够完善?”贺茂久雄眨眨眼,“那什么是完善?”
“呃……”良守张嘴想要说,但是又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说。
“你的修行法,没有能够一直指引着你修行下去的路径,只是断断续续的一些内容,所以,这是不完善,是缺陷,对吗?”贺茂久雄自己把问题解答了。
良守低头默认。
“嗯……这样的话……”贺茂久雄似乎也陷入了思考。
“这样吧,我最后再问你一个问题。”良久后,他表情异常严肃地口说道,“你觉得,阴阳术是什么?或者说,阴阳师修行的是什么,是什么让我们和普通人区分开来。”
良守抬头看着贺茂久雄,没有立刻回答。
这并不是因为这个问题很难他不会,反而是因为这太简单了。
每一个修行的阴阳师,哪怕四刚刚入门的小孩子,都很清楚,阴阳师修行的是法力,而法力才是他们与众不同的根本。
贺茂久雄为什么会问出这样一个近乎常识的问题?
从小到大的经验都告诉着他,当一个老师或者长辈问你一个看起来简单的过分常识问题时,答案都不会那么简单。
贺茂久雄撑着头,就这么看着他。
良守苦思冥想,却怎么也想不出另外可能的答案。
“法力。”他放弃了
“法力吗?”贺茂久雄重复了一遍,似乎不置可否。
“好吧,我食言了,还有接下来的问题。”贺茂久雄没有再继续上一个话题,“你之前提到了修行体系,是这样吗?我能问问你对这个东西的看法吗?”
“修行体系?”良守想了想,“就是一种指引修行者修行下去的东西,具体的说,比如御门院的桔梗印一样的东西,能够指引修行者方向,让他们修行下去的东西,宽泛的说,比如血脉流和法印流的定义。”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大概就是,能够明确自己是什么,应该怎么做的东西。”
贺茂久雄点头,似乎很认可:“那么,你们家的四方印,所谓的体系不完善,是什么?”
“四方印的体系很混乱,甚至连最基本的法印流和血脉流都无法分辨,而且……”
“等等。”贺茂久雄摆手,“如果这么说的话,四方印的体系不就是四方印吗?你又为什么说他不完善呢?”
“那是因为……”
“因为他不能只因你继续修行下去,你认为一个修行法,必须首先要很清楚自己是什么。”贺茂久雄自顾自地说道。
良守皱眉,贺茂久雄不赞同自己的看法吗?
“修行者,和修行法,哪一个先呢?”贺茂久雄问道。
“?”良守这一次真的傻了,这种问题,不就等同于鸡和蛋谁先谁后吗?
贺茂久雄似乎完全没有想要他给出答案,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我觉得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事情,体系,很有趣。”
“可是,能够独立开创习修心法的,不都是传送古今的伟大之人吗?我们这些后人,本就是在顺着前人走出的道路一步步走下去。”良守忍不住说道。
“嗯……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顺着前辈的路走下去了,那你的终点又在哪里呢?”贺茂久雄追问道,“前辈的路终有他的尽头,你的终点,就是他的终点吗?又或者说,你觉得顺着前人开创的路,你也走不到他的终点?”
良守无言以对。
“回到我们之前的话题,阴阳术的根本,修行的根本,法力。”贺茂久雄说道,“嗯,很有道理,法力就是让我们和普通人不一样的东西,可是,法力是什么?
“一种能量?
“看世界上的能量有很多,风吹过是能量,火燃烧是能量,水流奔涌也是能量,树木生长,地动山摇,都是能量,那法力又有什么不同呢?
“普通人可以利用各种机械驾驭那些能量,那我们的法力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这根本就不是一种……”良守想要反驳。
“那么,不同在哪里?”
“不同在,法力是……是灵异的力量。”良守挣扎着说道。
“那灵异是什么?”
“灵异……灵异是……是超出常规的东西……”
“常规又是什么?”
“常规……”良守说不下去了。
“为什么风吹过,火燃烧,水流动就是自然常规。”贺茂久雄抬起手,小型龙卷出现在他手里,他手一翻,龙卷变成火焰,再一翻,小小的湖泊出现,他一挥手,这一切都消失不见,“那为什么这又不是自然,而是灵异呢?”
良守想说这根本就不是一种东西,哪有正常的风火水会是这样的?但是他一想,自己这样问了,贺茂久雄大概又会问自己正常的定义。
“你看,你说四方印不完善,是因为他缺少自己的体系,而体系,最重要的是对自己的定义可是,体系自己是什么,什么是体系,你却答不出来。”贺茂久雄说道,“完善,修行,体系,灵异,正常,它们真的存在吗?”
良守张了张嘴。
贺茂久雄站起身,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膝盖:“你很聪明,真的,很聪明,正是因为你很聪明,所以我并不能直接传授你什么。”
良守低着头。
“我希望你好好想想我们的对话。”贺茂久雄走向门口,“如果你想清楚了,还想要放弃自己的修行法转修,还可以来找我。”
他走到门口,拉开房门,让阳光照进来:“不过,如果你不想转修,而只是想要找个人聊聊天的话,也可以来找我。”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踏出房门,只留下良守一人坐在房间里。
……
“呵呵呵。”贺茂久雄刚走出大门没多远,就听到一声怪异的笑声。
他停下脚步,点头看着自己的影子:“原来你也来了啊。”
“别误会,我对他没什么兴趣,只是想来看看老相识而已。”一个宛若乞丐打扮的老头靠在墙角,他裂开嘴,露出一口肮脏的黄牙。
贺茂久雄没有看他,也没有回答。
“为什么不以真实的面容来谈话呢?”乞丐老头又问道。
“真实的面容?什么是真实,什么又是面容?”贺茂久雄低声说道。
“哈哈哈哈哈。”老头哈哈大笑,“你死了之后反而比活着的时候更有趣,如果当年,你也能像现在这样,或许现在就不会只有我和那家伙两个人了。”
“其实,我反而很庆幸自己当年并没有这样。”贺茂久雄笑了起来,他张开嘴,吐了什么东西到手上。
紧接着,他脸部的肌肉扭曲,变成另一个中年男人的容貌。
“我此前一直担心变颜虫对我现在的身体到底起不起作用,但是看来,那家伙的式神已经到了我不曾达到的地步啊。”中年男人说道。
“当然会有用了。”老头瞥了他一眼,“因为他现在不是式神啊!”
男人一怔,随即也笑了起来:“是啊,那不是式神,那是我。”
笑完,他终于转过身,对视着老头明黄的眼眸:“你来这里,真的只是为了和我聊聊天叙旧吗?”
“人世间总还是好过阴曹地府。”老头不知为何突然开口。
“也不尽然,地狱,人间,一线之隔。”中年男人说道。
“你真的只想这样?”老头又说道。
“这样也挺好,过去的,就该放下,即使应该过去的是我自己。”男人微笑着。
“好吧,但是难道你就不想在这场劫里做点什么吗?既然已经下场,难道就没有一丁点活动活动的想法吗?这可是你好不容易才得到的,地府里可不会有这种机会。”
男人沉默了。
“他只是让你帮一个忙,但是你也可以让自己做得更多。”老头继续说道。
“你的目的是什么?”中年男人眯着眼。
“我的目的?我能有什么目的?难道我还能控制你去做什么啊?”老头摊手,“我只是一个顺从自然的人,偶尔看点乐子。”
中年男人眯着眼。
“你看,你始终和他站在一条战线里,你做了什么,也只会帮助他。”老头说道,“扪心自问,难道你就没有哪怕一丁点,想要进场的冲动吗?”
男人还是没有说话。
“好吧,真是无趣,我只是想,既然你已经来了,多多少少我们可以找回一些当年的感觉。”说完,老头站起身,晃了晃自己腰间的葫芦,“酒完了,现在他们甚至都不愿意帮我在葫芦里灌点……”
说完,他也不再理睬中年男人,而是晃晃悠悠地走开。
中年男人站在原地,一言不发的看着老头的身影消失在街角。
“沙门,我们回去吧。”他低声唤道。
“那家伙……”小小的黑猫从影子里跳出来,变成黑虎。
“不用管他。”男人侧身坐上黑虎,“不过,他确实说的很对啊。”
黑虎喉咙里咕噜了一声。
“你不觉得现在的场景,很像当年吗?”他仰头看着天。
黑虎缓缓走向阴影,很奇怪的,周围有些路人,但是每一个人似乎都对原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一人一兽熟视无睹。
“甚至参与的人更多了啊……”男人感慨道,“如果贺茂不参与的话,是不是有些对不起我们家的名头呢?”
自言自语着,他又笑了起来:“你把我拉上来,真的只是为了帮你暂时教导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