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光一闪,金色血液飞溅,百万年修为换来的金身旦夕尽毁,血液流尽的刹那,神君的金身化作粉末揉进流淌成河的雨水里。
九天坠落大半,天道崩坏无常,六界生灵所剩无几。
神界存活下来的神人看到这一幕,纷纷跪下,向着神君消散之处磕了个头,用同样的方式了结了性命,就像一场告别仪式,整齐而又悲壮。
当所有神光在狂风骤雨中寂灭,末世一般的空荡的九天上,久久回荡着他们最后的铿锵: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空气越来越冷,枯木枝桠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棱,飘落的雨滴在空中凝成块块冰晶,在云层上穿透一个接一个洞。风越发凌厉,嘶嚎声震彻云霄,撼动树上的冰棱断落,插在云上。
我想我大概是太冷了,冷得整个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我抱着自己蹲在地上,看着白袍湮没、黑气缠身的云陌,原本便已泪流满面的我终于哭出声来。
云陌终于低头看我,对视的刹那,他的眉宇微微一动,也或许是我的错觉,只一眨眼,他还是那副冰冷的模样。
他方伸手,我便被一阵强大的引力吸走,转瞬间便被他掐住了脖子。
很痛,真的很痛。可最痛的,却是胸中那颗日夜跳动的心。
我盯着他被黑丝覆盖的眼睛,那里曾有世间最美的脉脉星河,在我心间缓缓流淌。
那时我看着他,他亦看着我。
那时的云陌,是我心尖尖上的人。
我以为前世死的时候流尽了眼泪,再也不会有那样伤心的时刻,可是我错了,眼泪如长河决堤一般,掺着无尽悲凉汹涌不尽,还未来得及冷凝成冰,便落在云陌手上,化作一片片洁白的雪。
云陌看着凝在手上的白色怔了怔,掐着我的手明显一僵。他突然抚着额头,眉宇拧作一团,像是发疯一般拼命地敲打着脑袋。
一声“不”吼出,九天炸响一个又一个巨坑。
我得以喘口气,看着他抱头痛不欲生的模样,一下子扑了上去。他这样痛苦,我不知自己能为他做什么,只能以这样蠢笨的方式安慰。
“云陌,”我紧紧抱住他,随他一起颤抖,“不管你变成什么样,不管你是人是妖、是仙是魔,不管你还记不记得我,我都爱你。”
云陌动作微顿,接下来却是更剧烈的颤抖,他推开我,痛苦得蜷成一团,身上的黑气将他全然包裹起来。我跪着扑过去,抱住全身冰冷的他。
他的头恍然出现重影,接着又恢复如常,只是他不再颤抖,静静地躺在地上,就像一块冰雕一样安详。
我怔怔地松开他,那颗一直跳动的心突然停止,呼吸也窒息起来。我颤抖着伸出手,想去摸摸他的脸,却被他突然伸出的手抓住。
他睁开了眼,黑气不复,那双湛蓝色的眼眸重新拓入眼帘,他笑起来,漫天星河也为之失色。
回来了,我的云陌……他回来了。
他抓着我的手放在脸上,声音还是那样无力:“阿雪……”
我点头,使劲地点头。喉咙却像堵了一块石头,怎样也说不出话来,只有无穷无尽的眼泪,湿了衣衫。
他也伸出手,想摸我的脸,我便低下头,离他近了一些。他微颤的手离我越来越近,就要触到的时候,他突然顿住。
他的头再次出现重影,黑色与蓝色的眼眸随着重影的变化而改变。他捂着头痛苦地在地上翻滚,时而喊着我的名字,时而让我滚开。
我抱着他哭着直摇头:“我不离开,就算死在你手里,我也不走!”
九天仍旧在坠落,只剩下云陌脚下方圆几里的云霄尚在苟延残喘,九天之下,魔、妖、人、冥四界,几成废墟。天地越来越暗,绿色的障气浓烈得窒息。
云陌一把攥住我的手腕,一口一口倒吸着冷气,湛蓝色的眼眸凄凉而哀恸:“阿雪,我已无法控制自己,六界不能因我而灭……阿雪,”
“别说了——!别说了……你会好起来的!”
云陌的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他一虚弱,暗黑的眼眸再一次苏醒过来:“都得死,都得死!”
说着,他抬起手,就要一掌劈来。
我看着他无比熟悉的面容、无比冷漠的眉目,欣慰地闭上了眼。
能死在他手里,我很安心。
可我没有等来那一掌,只听“噗通”一声,睁开眼,云陌一只手撑地,跪在我面前。
他眼里有太多情绪,我好像看不懂了,只知从未轻易展露过情绪的他,眼里已经满是泪水:“我撑不住了,阿雪……”他艰难地伸出一只手,想要抓住我,“我不能毁六界,更不能,不能伤你……杀了我,阿雪,求你,杀了我!”
这一瞬间,我突然想起之前,云陌失控伤了我时说过的那句话。那时他说,倘若他再伤我,便让我杀了他。
命运,好像跟我开了一个巨大而荒诞的玩笑。
我最爱的人,要我亲手杀了他。
他的头再次恍惚,九天存余的范围越来越小,倘若九天完全坠落,便再无回天之力。
我曾面临许许多多选择,却没有一次比如今更让人痛苦。
云陌无力的声音再次传来:“阿雪——杀了我!”
我还来不及反驳,他便蜷在地上抽搐起来。
我知道,这阵抽搐过后,我的云陌,我爱的云陌,便会死去,永远地消失。活下来的,将是一个占据这个身体、无情无义、嗜杀成性的恶魔。
手已经颤抖得不成样子,我跪在云陌身边,抱着抽搐得越发厉害的他。
“云陌,这漫长一生,除了你我未曾喜欢过旁人。”我凑在他耳边,轻轻一吻,指剑同时插进了他的心脏,我听见了自己沙哑的声音,“所以,你不要怕……你生,我便陪你生;你死,我便陪你死。”
“不,你得活着。”云陌渐渐停止抽搐,口中涌出一口又一口鲜血,“阿雪,为我活下去,”他伸手覆上我摇头哭泣的脸,用尽最后的力气,带着世间最美的笑容落下最后一句,“带着我的那份,活下去。”
抚着我的手从脸上无力地滑落,四周瞬间寂静下来,我似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是紧紧地抱着怀里的人。不知生从何来,不知死往何去。
漫天飘摇的枯枝绿障下,满地血红停止晕染,他终于还是,流尽了鲜血。
九霄顷刻风满,楼谯枯木尽折。
剔透如玉的冰晶如星河倾泻般落下,砸开一缕缕青色烟障。
我紧紧地抱着他,想把他留在怀抱里。他却化作灰白的齑粉,从怀抱的缝隙飞出,在骤风中卷集而上。飘过丝丝缕缕的昏黄云彩,飘过密密而落的冰棱晶体,在我头顶上空盘旋许久,一个闷雷声响,无数齑粉化作纷纷扬扬的白雪,飘落在九霄各处。
一点又一点亮光闪过,齑粉与天地融为一体,坠落的九天从无尽深渊中重新升起,云翳渐渐消散,蒙蒙空中只余白雪簌簌而下,掩盖了一切喧嚣,不多时,满地触目苍茫。
被云陌吸走的灵魂尽数释放,回到各自的躯壳中,仙神垒成的尸山一阵混乱骚动过后,怔怔地看着眼前的景象,落下了尘世的浊泪。
我看着空空如也的怀抱,很想痛哭一场,可我已经没了眼泪。在把指剑插入云陌胸膛的那一刻,泪便干了。
此时的九霄,枯木逢春,海棠复开。
除了漫天飘雪之外,一切像极了记忆里九天的盛相。
仙人们齐齐跪下,一声声唱起了熟悉的悲歌,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远,飘到九霄云外,又折声回来,一遍又一遍回荡:
“叹去英灵,天地难收;
且行且敬,且歌以酬。
君身既死,仙魂知否;
吾守仙界,霜雪满头。”
…………
那是我在仙界第一日,被月兰陷害火烧赤魂殿所见到的盛景。那时的我,还是不可一世的女魔头。那时的云陌,还是众仙敬仰的司命星君。
后来我在人间偶遇司音,他告诉我,爱一个人,可以为之生、为之死。
我一生漫长无涯,见过许多痴男怨女,直到云陌在怀里化作劫灰的一刻,这句话突然清晰起来。
天宫、凡间、乃至魔界,往日种种,历历在目。
初相逢的百花宴上,他衣袖盈风,清冷眸子里湛蓝色的光芒,举手投足间的娴雅自若,是整个天宫最夺目的景色。
漫天星河点缀下的瑶池边,云烟缭绕的白袍上仙与我在露华深重的青石上一坐半日,或许那时的相顾无言便昭示了我和他生死永隔的结局。
只是我未曾想,为妻五年,他与我对月吟诗、题词作画;云霞弥漫时,我挽着他的手踏着皓月流光而归,小七在门外等候,枫眠与东篱恭敬相迎,月兰扶着半月庭门静默而立,竟是此刻我最思念的年华。
此时的积雪已深,凄凉的空气下眼角躺下两行冰凉的泪,我抬手拭去,抹在手背上的,却是鲜红的血。
雪越下越大,掩埋了所有痕迹,偌大天地间,只剩下我一个人。
父君、母后、素画、司南、小七、月兰……还有云陌,那些爱着我、恨着我的人通通离我而去,原来这场风花雪月的故事里,最后一无所有的人,是我。
我从地上爬起来,抖落了一身的雪。这冰凉的雪花,是否也有云陌的温度?
我无从得知。
过去十几万年的光阴里,他笑过、哭过、咆哮过,可最多的永远是他嘴角的一抹淡笑。这样清淡的温柔总是让我忍不住怀疑他的感情,等到我终于肯相信他的真心时,花已凋谢,岁月难酬。
就像当初在人界,床榻间辗转难眠。他喊着我的名字,让我层层误会下去,也未开口解释一句。
还有他时常握着的一本书卷上,最后一页字若流云,也如他在九天云霄时,握着我的手在画上题下的诗一样。
那时的我回忆尽失,却下意识认出是他的字迹:
暮雪已至老未至,不信人间有白头。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