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天地间,唯有母后的一身素白披着冰雪霜华,发出莹莹光亮。
我颤着覆上母后的手。想来周身缠绕着冰雪的人,哪怕相隔近了些都会感觉到寒意,可我在触碰到她的瞬间,流淌过心间的只有春日海棠花开的热烈。
“母后”两个字在唇齿间徘徊许久却始终没有说出来,只化作无尽的泪水在面上汹涌而落。
母后抬袖为我擦干净眼泪,梦里反复回荡的声音再度响起,掺了些无奈与凄凉:“小雪,我已经死了。”
母后多次入我梦来,我便偷偷地存了一丝不切实际希望:倘若母后果真是神女,那她死后会不会灵魂不灭?
可她的这句话,还没等我开口,便在我心上插了一刀,刺破了唯一一点幻想。
“这幻境是我用死前最后一丝意识所化,为的便是告诉你一些事。”她的语气慢而温柔,像是许多年前尚是父君的那人亲手植下海棠时的一声长叹,“关于云陌。”
这一瞬间,我似乎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只感觉到母后的手再一次为我擦了擦眼泪,继续道:“凡事有果必有因,你与他相识相悦,是命中注定的缘分。”
我不懂。
我怔怔地看着母后,再看看落在手上的眼泪,暗笑自己也曾驰骋沙场、壮志凌云,何时竟成了这样脆弱的人?
——大概,是从认识了云陌开始吧。
那时起,命运偏离了轨道,越发让人痛不欲生。
母后道:“古神以身躯造万界、以灵魂塑天地,死后身归混沌,集万界灵气,化身成两块墨石,遗落在万界交汇处的极北苦寒之地。”
墨石……云陌恰好是石头修成的仙,难道他和我便是……
“七百九十四万年前,其中一块墨石不耐寂寞,窥得天道破裂,为突破冰雪苦寒阵法,灵魂与身体分离,灵魂投入六道轮回,石身落在仙界,成了掌人命格的司命星君。”
母后缓缓讲述,我却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墨石的灵魂非比寻常,一入轮回,便成了神界最尊贵的圣女,掌天道与六界的交流。可灵魂与身躯注定相互吸引,神女在这种莫名牵引下,去了仙界,途中救下一个身负重伤的仙人,从此坠入爱河,并为他怀了孩子。”
母后看着我笑了起来:“小雪,那个孩子,便是你。”
往事如风景列在眼前,那些雾里看花的事,现在一一明了。
那个孩子是我……神女是母后,仙人是天帝……所以在百花大会上,见到云陌的刹那,我才会身不由己地被他吸引,进而不可救药地相爱……这,便是此后种种的因。
我以为故事到这里便结束了,母后却叹了口气,接着道:“后来,第二块墨石也挣脱苦寒之地,被战神暮寒救起,带回仙界,最后被暮寒所杀。”
“那,那个人……”我怔怔地看着母后,半晌没能吐出她的名字。
母后点了点头,道:“是,她就是长倾,我的妹妹。”
妹妹……所以,所以在当年一战,长倾在看到我和云陌时,叫了云陌一声“姐姐”,又对我说了一句“是你”。
早在那时,她就已经看破了一切。
“我与长倾是天地精华所化,与天地同生。所以喜怒悲欢皆会影响天道,九天坠落、火海茫茫。”
“之前我在魔界时,九天突然坠落,是长倾从苦寒之地挣脱所致?”
母后点头。
“那之后呢?我在冥界的时候,那时九天坠落又是什么原因?长倾早就已经——难道,是……”
我趔趄几步,摇着头泪又汹涌,也不知自己在害怕什么。
母后心疼地抱着我抚了抚头发,待我冷静了些,她接着道:“我的魂魄已经消散,长倾业已身亡,你身体里虽流淌着我的血,却也与你父亲的血肉相合,无甚影响。这六界之内,对天道仍存威胁的,只剩云陌一人。”
母后的语气越发柔和,说出的话却越发让我胆寒:“倘若他与为仙时一样,倒也无妨,可他现在已经完全成魔,天道因之混乱,再这样下去,六界将被颠覆,所有生灵毁于一旦。”
我攥着母后胸前的衣衫,摇着头哭喊:“他为我逆天改命,惩罚早就过了,他也并非爱慕名利之人,怎么会落得如今这样?怎么会,怎么会……”
母后摇头叹道:“傻孩子,他曾对冥王发过誓,若再见你,便不得善终。他违背了自己当初的誓言,只要一日和你在一起,他便一日入魔三分。所以……”
“所以……我和他,注定不能在一起,是么?”我听见了自己颤抖的哭声。
我与他是灵魂与身躯的化身,命中注定相爱相知,最后却又注定分离。
造化果真弄人。
一弄合欢,二弄生离,三弄死别。
原来我和他成婚的那五年,竟是我茫茫十几万年人生里,仅存的欢喜。
“小雪……”母后的手再次覆上我的脸,微张的口还未说出最后的话,两行清泪落下的同时,周围的黑暗如碎片一般渐渐剥落,露出九天原本的面容。
雨丝凌乱地刮在脸上,凉薄了掌心碰触的温度。人,不知处。
缠绕着一身黑气的云陌此刻仍悬在半空,方才尚在他手中掐住脖子的神君,此刻已坠落在地,剑抵在地上,勉强支撑住全身的重量。
神君低着头,周深金色的神光忽强忽弱。云陌像是在看一个死到临头的玩物,微眯的眼瞳里冒出如丝如缕的黑气,嘴角略带嘲讽的笑容一闪而过。
神界曾经那么孤傲,仅一人便可止杀止戈、翻云覆雨,更莫说作为神界之首的神君。可如今,云陌脚下踏着仙人的尸体、口中吸着神人的魂魄,神君在他面前,竟没有丝毫招架之力。
就好像,他才是主宰世间万物、唯我独尊的帝王。
不出多时,神君突然抬起头,艰难地拿起剑,指向云陌,每艰难向前一步,便说出一句话:
“吾为神三百万年,未尝一败。”
“今毁于尔竖子之手,难消此恨。”
最后,他将剑架在脖子上,声如洪钟响起:“为全大义、为保大局,吾今日自行了断,也必不顺尔狼子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