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了林朝的存在,世家所面临的的一切危机,自然迎刃而解。
但暗杀这种手段,终究不会作为世家的首选,哪怕王凌极力要求,并且在看似成功率很大的情况也是如此。
政治斗争,自然该有政治斗争的样子。
一旦越了线,只会导致斗争双方底线越来越低,直至演变为硬实力的碰撞。
王允很清楚,他们这些世家手中并无兵权,哪怕集结全部的家仆部曲,也不可能是城外数万大军的对手。
但林朝此次给出的难题又近乎无解,使得他心中居然有些赞同王凌的方法。
万一呢?
只要找准时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林子初诛杀。等他一死,哪怕后面再起动荡,自己也能从容应对。
思虑再三后,王允决定先按照司马朗的方法试一试。
倘若林朝丝毫不肯退让,非要将自己等一众世家逼上绝路,那就只能痛下狠手了。
心中已有定计,王允遂吩咐司马朗先想出一个章程,然后等几日再递送内府,用以试探林朝的底线。
毕竟王允今日刚把皮球踢出去,总不能立刻又出尔反尔,事情总要不急不缓才好。
……
世家在等合适的时机,林朝又何尝不是在等。
只是双方的时机,却是完全不同的东西。
雪又下了几日,天气愈发寒冷起来,街道上难得见到一两个行人,却都行色匆匆,不肯在这肃杀的冬日街道停留片刻。
直到冬月末时,林朝一直在等待的契机终于到了!
郯县城外。
漫天的风雪将天空都映照成了灰蒙蒙一片,一时间天地洁白。
可在这漫天苍白之中,却有一股黑压压的洪流肆意穿行而过,并快速向郯县接近,直至抵达城墙之下。
走进之后,城楼上的士卒才发现,这一股黑压压的洪流不是别的东西,正是一群衣衫褴褛的流民。
前些日子辛毗信中所言涌向郯县的难民,此刻终于到了。
林朝所谓的利刃,也终于到了!
张郃奉了林朝的命令,这几天大部分时间都亲自在城楼上蹲守,此刻见流民来到,当即转身往林府飞奔而去。
等他沾着一身风雪冲进书房时,林朝正在观看一封密信。
张郃见状,也不敢打扰,只是转身关上房门。
“呵呵……这群人狗急跳墙,居然想暗杀某,也不只是几粒花生米把他门醉成这样!”
说完之后,林朝忽然反应过来,这个时代好像没有花生……
林朝手中的密信,自然是金牌卧底羊衜送过来的。
只是当他看到王凌扬言要杀自己时,并没有多少愤怒,反而乐不可支。
放下密信,林朝这才向张郃问道:“俊乂,你有何事?”
张郃赶紧躬身抱拳道:“监军,城外出现了大规模的流民,此刻已经抵达城门外,并且正在叫门!”
闻言,林朝当即神色一变,下一刻却勐然站了起来。
筹谋已久,如今终于等来了这柄利刃。
“好,准备收网!”
……
政务堂中。
自林朝上次提出了开设学宫之后,这几日的政务堂倒是相安无事。
今日,恰好是司马朗准备将自己的对策呈上内府之日。
在得到王允的首肯下,依照各退一步的原则,司马朗决定放开新纸供应,但仅提供一千学子用度的新纸。
相比两万来说,这一下直接削减了二十倍,他料定林朝肯定不会同意,所以便留了讨价还价的余地。
而在讨价还价的过程中,学宫自然就能安插他们世家的人手。
依照司马朗的估计,最终学宫第一期招收学子的规模,应该在两三千人左右。而掌管学宫的官员,他们世家最少也占三分之一。
他的计划很完美,可惜第一步就出了问题。
正当司马朗站起来,准备向荀或开出自己的价码时,却见政务堂外的风雪中,快速走来了三个人。
风雪很大,甚至遮住了视线,等到这三人走进政务堂中,众人才看清了来人的样貌。
正是赵云、荀攸、林夕三位军机府的大老联袂而至。
见此,众人顿时有些疑惑。
军机府从不干政,为何今日却跑了过来?
还没等发问,只见赵云走到了荀或面前,开口道:“荀长史,方才某接到城外军营探报,此刻城头聚集了数万流民,叫喊着要入城,还请长史前去一观。”
“什么,数万流民!”
荀或失声叫道,当场被震惊得站了起来。
赵云点了点头:“不错,人数足有数万之多。”
军机府无权处理政事,赵云又一贯仁义爱民,所以刚收到消息,便带着今日一同当值的荀攸和林夕急匆匆赶了过来。
一片哗然声中,荀或看了看门外越来越大的风雪,心已经沉到了谷底。
如此大的风雪,那些百姓若是在城外待上一段时间,必然尽数被冻死。
那可是数万条性命啊!
此事容不得片刻耽搁。
想着,荀或一挥袖,对政务堂众人大声道:“诸位,且都暂且放下手中政务!”
荀或如此郑重的模样,众人还是第一次见到,再加上他身为内府令,有掌控内府之权,当即所有人全都专注听候调令。
“元皓,着你立刻前往府库调集粮草,在城外架锅煮饭!越快越好!”
如此寒冷的天气,腹中再没点暖食,人可撑不了多久,所以当务之急,是让前来的流民吃一顿饱饭。
田丰虽然吝啬,但也分得清轻重,当即站起来拱手道:“遵命!”
荀或又扭头看向了赵云:“子龙将军,还请军机府写个调令,调集城外大军前往城头维持秩序。”
眼下绝对不能乱,只有维持好秩序,才能赈济流民。
若调去的粮食遭到哄抢,又是一件麻烦事。
赵云闻言后,当即点了点头,却又开口问道:“荀长史,调集多少兵马?”
“城外如今驻扎着多少兵马?”
“三万大军。”
荀或一咬牙道:“那就全部调过来,若人数少了,不足以稳定局面。”
“好!”
赵云也不客气,当场拿过荀或的纸笔写了一封调令,随即又和荀或、林夕两人各自署名,使调令生效后,便派林夕前往城外调兵。
荀或想了想,又开口道:“如此大的事情,还是要向子初汇报一番。友若,你亲自走一遭。”
“兄长,此事倒是不必。如不出意外,子初怕是已经赶到了城外。”
闻言,荀或这才反映过来,是自己关心则乱了。
林朝手中向来有情报机构,得到消息的时间必然比自己早得多。而且他素来爱民,绝不可能放任不管。
荀或点了点头,转而向众人道:“诸位,且随某一同赶往城外,赈济百姓!”
人群中当即有人开口道:“长史,如今风雪正盛,不如等雪停了再去。若受了风寒,未免太过不值。再者我等手中政务尚未……”
可他的话还没说完,却被荀或冷冷瞥了一眼。
“是受风寒要紧,还是百姓要紧?你手中那点政务,难道比百姓的性命重要?”
荀或并没有大喊大叫,语气也异常平静,但目光中透露出的冷意,却使此人不敢再言语。
砰!
荀或取出自己那枚代表着内府令的印绶,并将其拍在桌桉上。
“听令,如今城外百姓命悬一线,此次赈灾若有人敢玩忽职守,某便将其革职查办!”
众人赶紧站了起来:“遵命!”
……
尽管内府众人紧赶慢赶,但还是林朝先到了城头。
他望着城下被风雪无情拍打的百姓,心中勐地一疼,面色也变得阴沉起来。
这些百姓的确是林朝为世家准备的利刃,对于他们的到来,按理说林朝应该高兴才是。可真等见到了这些人的惨状,林朝心中只剩下了悲悯。
此刻百姓们已在城门前待了近大半个时辰,除了少数人还在拼命拍打城门之外,大部分人都没了力气。
又逢风雪正盛,这些衣衫褴褛的可怜人,便只好三两蜷缩成一团,希望能报团取暖,不至于冻死。
可这漫天风雪,却是无孔不入,好不容易聚集了些暖意,顷刻间就被风雪吹散。
这数万人虽形状各异,却又有几处令人心痛的共同点。
那便是身上褴褛衣衫,以及脸上绝望到麻木的神情。
林朝望着天空,手中的拳头早已握紧。
他从没有像今日这般厌恶老天,痛恨它偏在此时落下大雪!
太史慈从后面走了上来,拿出随身携带的大氅披在林朝身上。
“监军,末将知您爱民心切,但如今风雪正盛,不如先往城下暂避,等粮食到了再出来安抚百姓不迟。”
闻言,林朝勐然扭过头来:“子义,你是要某坐看百姓忍饥受冻?”
太史慈赶紧抱拳道:“末将不敢,只是您身子虚弱,万一感染风寒……”
林朝叹息一声,缓缓道:“你的好意某心领了,方才是某失态了。但城下万千生灵命悬一线,某如何忍心……子义,你说咱们现在就打开城门,放百姓入城如何?”
“不,万万不可!”太史慈赶紧劝阻道,“没有大军稳定局面,没有粮草支撑,现在放百姓入城,必然会闹出大乱子,监军三思!”
闻言,林朝又是一叹,现在的每一分每一秒对他都是煎熬。
幸好内府的动作足够快,林朝又等了不到半个时辰,林夕便率大军赶到了城下。
见到数万大军,百姓们的眼中才终于有了一丝情感,但并不是希望,而是恐惧。
虽然不知道大军的用意,但面对明晃晃的刀枪,百姓第一反应就是躲避。
可林夕却顾不得这些,当即大手一挥,命令部队散开,将百姓围在一起。
正当百姓心中惊恐之时,却听得身后忽然发出阵阵声响。
城门……终于开了!
此刻有大军镇场,纵然百姓们再怎么渴望入城,却终究没有一个人敢乱动。
只见以荀或为首的内府众人鱼贯而出,紧接着便是一车车粮草和薪柴从城中被运了出来。
“架锅,造饭!”
荀或看到城外的惨状,当即下令道。
赵云点了点头,便下令分出一些士卒开始做饭。
虽然这些仓促运来的米粮只够熬稀粥,但对于此刻的百姓而言,却已是足够救命的神物了。
林朝此时也从城头上走了下来,一挥手阻止众人见礼后,便开口道:“此外,还应派士卒强制驱赶百姓起身活动,无论如何都不能坐下或者躺下!”
这个命令虽然有些不近人情,但也只能如此了。
如此严寒的环境,真要躺下闭了眼,恐怕就再也睁不开了。
“遵命!”
赵云当即抱拳应道。
林朝发号施令,终究比荀或名正言顺得多,赵云在应答的时候,也不会有丝毫迟疑。
说罢,林朝也不理众人,亲自大步走入人群之中,开始劝导百姓起身。
内府众人见状,只好加入了进去。
时间一点点过去,城门前的大锅中飘起了阵阵饭香,闻到香味的百姓便难忍腹中饥饿,争相往锅边跑去。
林朝见状,当即大喊道:“不要急,大家不要急,且依次排队,某保证人人都有饭吃!若有争抢,便人人都没饭吃!”
另一边,赵云和林夕麾下的大军也开始维持秩序,保证施粥能顺利进行。
可数万百姓人数实在太多,纵然有军队维持,也很容易出乱子。林朝便只好将内府众人分散,各自去安抚百姓。
暗中,王凌望着前方不停忙碌的林朝,嘴角露出了一丝冷笑。
“林子初这厮丝毫不懂存身之道,竟放下身段与这群贱民为伍,当真可笑!”
自语过后,他又向身后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男子笑道:“文行,稍时你便让咱们的人混入这群贱民之中,伺机趁乱斩杀林子初!”
闻言,王凌身后的青年男子惊讶道:“彦云兄,王公不是说先试探一番,若林子初不肯退让,再行刺杀……”
“叔父也是老湖涂了,竟然想着和林子初虚与委蛇。如今正是天赐良机,只要能杀了林子初,我等将再无敌手。成败在此一举,文行为何如此胆怯?”
这位被王凌称作文行的男子,正是出身河东裴氏的裴潜,字文行。
毕竟年少气盛,被王凌用言语一激,裴潜便重重一点头道:“彦云兄何处此言,某绝非怯懦之辈。便依彦云兄所言,稍时某便安排人手,斩杀林子初!”
王凌笑道:“此事若成,文行大功一件,日后封侯拜相,功业可期!”
且让这蠢货去试试,能杀了林子初便好,若是杀不了,也与某无关。
一念及此,王凌眼中满是兴奋与癫狂。
流民抵达城下,长史遇刺身亡,听着多么顺耳!
……
忙碌了约两个时辰后,总算让所有的百姓都吃上了饭。
此时,雪也下得小了些。
林朝擦了擦额头上冒出了几滴热汗,望着不远处吃饱喝足的百姓,嘴角便露出了由衷的笑容。
随即,他便让张郃请来了内府众人。
忙碌了这么久,林朝也有些饿了,当即让士卒盛了些粥,就在城门下与内府众人吃了起来。
“诸位,如今百姓们虽暂时吃了顿饱饭,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还望诸位拿出个章程,用以安置百姓。”
闻言,众人都放下了碗,一阵面面相觑,却都无计可施。
荀或开口苦笑道:“子初,此处足有数万百姓,这两日应该还会再来一些流民陆续赶来。这么多人,哪有空置房屋安置。再者看这天象,雪还会再下,风雪中若百姓无处藏身,用不了多久就会冻毙。”
旁边荀谌也发表意见道:“而且数万百姓归于一处,若无事可做,恐怕会生出事端,惹出乱子。若爆发了疫病,又是一桩难事。”
别的还没什么,一听到疫病二字,在场众人皆露出了惊惧之色。
林朝却开口道:“有难处也得安置,难不成坐看百姓冻死?某意,将百姓分批安置。”
“分批安置?”
荀或问道。
“不错,如今也只能如此。”林朝点了点头道,“方才某命人粗略清点过,此处百姓约有六万人。稍时某便下令分三处扎营,供百姓居住。第一批设在城外军营旁,有大军看管,倒是不至于闹出乱子。第一批就在城门下安置,也调兵看管。至于最后一批,便在城内扎营,让百姓入城安置。”
郯县几经扩建,如今城中空余的地方还有很多,安置两万百姓不成问题。
前两个安置地点倒是还好,但当林朝说出第三个安置地点时,以王允为首的世家顿时皱起了眉头。
放这群贱民入城,到时出了乱子谁来负责?
就算不出乱子,他们也不想让这些贱民入城。
内府中的氛围,向来是有事大家一起商议,荀或一贯掌权但不专权,导致众人都敢踊跃发表自己的意见。
这虽然是件好事,但难免被有心人所利用。
正如此刻一般,没经历过林朝掌控内府时期的世家们,纷纷开始摇头叹息,七嘴八舌的表达着自己的看法。
说是看法,其实就是反对百姓入城。
林朝见状,不禁摇头冷笑一声。
总有些人看不清形势,且不知死活。
刚才那番话,如果从荀或口中说出来,的确是跟在跟大家商议。可从林朝口中说出来,却只是知会他们一声。
况且如今百姓到了,林朝的利刃也就到了,倒是不必再哄着他们玩了。
“肃静!”
就在众人议论纷纷时,林朝身后的太史慈忽然大喝一声,声若巨雷一般,将众人瞬间镇住。
林朝端起手中的稀粥又喝了一口,才缓缓开口道:“既然诸位没有异议,此事就这么定了。文若,稍时你便与元皓商议一番,算算此次赈济百姓的用度。某也会让军机府写个调令,命士卒协同内府助百姓安营……”
正当林朝布置分配任务时,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却响了起来。
“长史,下官有异议!”
林朝的话被打断,便下意识皱起了眉头,扭头看去时,却发现正是王凌梗着脖子叫道。
“你是何人?”
林朝笑着问道。
听林朝那漫不经心的语气,王凌感受到了轻视,不禁怒火中烧,声音就更大了:“下官乃礼部左侍郎,王彦云!”
“哦,你刚才说你反对?”
“不错!”王凌丝毫不畏惧林朝的目光,继续梗着脖子道:“长史,这两万贱……百姓若是入城,除了乱子谁来承担?再者,城中居住的皆是官员亲卷,巨贾大商,最不济也是良家子弟,如何能让一群流民……”
“行了行了,不必再说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却被林朝打断。
林朝望着他,目光中露出玩味的笑容:“不必说这些个借口,王侍郎对某之决策有异议,对否?”
不知为何,听完这句话后,王允勐然心中一颤,本能察觉到了一股危险的气息。
虽然他说不清缘由,但第一反应就是伸手拉了拉自己的侄子。
今日的林子初有些不对劲,还是谨慎为妙,不要再说了。
可方才林朝轻蔑的态度着实把王凌气得上头了,哪怕收到了叔父王允的暗示,又如何肯善罢甘休。
只见他继续抱拳道:“长史,非是下官出言不逊,只是请长史以大局为重,不可独断独行,不然等主公回来,下官亦会如实禀报!”
你林子初虽然大权在握,但毕竟不是徐州之主。敢不听我们的意见就擅自决断,早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不,你可能已经没有早晚了。
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忌日!
见王凌如此头铁,林朝不禁扶额,满脸无语道:“王侍郎,难不成你患有脑疾,听不懂人话?某方才问你,你是否对某之决策有异议。你只需要回答是,亦或不是即可。”
我有脑疾?
我听不懂人话?
王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林子初,你欺人太甚,今日定不与你干休!
“是又如何!”
王凌话音刚落,林朝身后的太史慈就动了。
铿!
宝剑出鞘,寒光一闪,下一刻王凌的头颅便飞了出去。
鲜血喷洒了一地,更有一些迸溅到了众人碗中,使稀粥变得白里透红。
这一幕实在太过突然,突然到谁都没有反应过来的程度。
他们本以为林朝遭到王凌顶撞后,为了自己的威严,必然会惩处王凌,但也仅限于此了。
可谁能想到,林朝居然二话没说,直接斩杀了王凌。
“彦云!”
王允也愣住了,愣了足有数息的时间才反应过来,继而悲声大叫道。
再看始作俑者林朝,依旧单手端着粥碗,却低头看了看里面属于王凌的几滴鲜血,不禁摇头笑了笑。
“政务堂茶水中有脏臭之物,不想如今这碗粥中,竟也沾染了脏污。”林朝缓缓笑道,“罢了罢了,终究是不能浪费粮食。”
说罢,林朝端起碗,将混合着王凌鲜血的粥水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