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生只得退了出来。转来转去又去了住院部,同主治医生聊了一会儿。走出医院的大门,水生顺着马路往前走。水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也不知道想什么,脑子里一片空白。主治医生的话一而再地在他耳边响起。水生很不理解华曼怎么会说昏就昏过去了,主治医生说是因为病人肾脏功能已经不行了,体内的毒素排不出去,毒素多到一定程度,中毒昏迷也就一点不奇怪了。治好的可能有多大呢?主治医生苦笑了笑:我说能医得好那是我骗你,得了这样的病,几乎等于宣判了死刑。当然现在科学发展了,还有另一条路就是换肾,不过需要很大的一笔钱。多少?二十万,还不包括手术之后吃抗排异的药钱,那药也特贵。她家里两个未成年的小孩,老公也是半个人一样,一家人都全靠她来维持,求医生想法救救她吧!水生说着眼泪都流了下来。我们尽力而为吧。主治医生也是无可奈何摇了摇头。
二十万块钱,对于华曼这样的家庭来说,简直就是天文数字。就是所有认识的人家里,砸锅卖铁也凑不齐这二十万块啊。但华曼现在活人一个,又怎么能够不医呢?要是医到最后,钱也花去人也救不回来,这又该如何呢?
水生漫无目的,信马由缰在街头走着,一走一走就走到了白沙中山百货大楼了。水生抬头看了看百货大楼的牌子,突然想起有个下乡知青刘加成,听说就是在在这间百货大楼工作。大楼的一到五楼都是商场,六楼才是办公室。上六楼的楼梯口有块牌子写着工作重地闲人免进,水生正要往上走,商场的保安注意到他了,电棍一解,指着水生喝道:
“做啥哩?啊?”
保安仔十有**是那种狐假虎威的人,一天到晚没有事干,能够逮着个事做,他高兴还来不及,那里会放过显摆的机会。遇到这种有点屁大的权力也想耍个够的人,最紧要的是自己不要越规,不然这号人真敢拿电棍捅人。
“找个人。”
一看水生不是那种可以随便欺负的乡下人,保安仔有些恼怒:
“找什么人找?乱走!”
“我找刘加成。”
保安仔的脸变得比小孩还快,马上就态度都不同,还有了笑容:“呵,你找刘经理呀,等一下。我去上面看一看在不在。”
保安仔一路小跑上了六楼。没过一分钟,刘加成就出现在楼梯口了。
“加成哥。”水生用三星垅里的土话喊了一声。
刘加成用了一个很夸张的大拥抱,两只手一上一下铰住了水生:
“兄弟,哪阵风把你吹了来?”
保安仔和几个服务员看奇闻一样看着水生和刘加成俩个。刘加成这才醒过神来,拉着水生上了六楼。六楼整层都是办公室,这个部那个室,一个门口挂着一块牌子。水生跟着刘加成进了一间挂着经理室的大办公室。刘加成把水生让到黑狗沙发上,又是递烟又是倒水。
“加成哥,成了大经理了啵?”
“莫笑话,副的。”
刘加成是六八年下放到他们三星垅里老虎坳来的知青。为人处事都不错,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都说他人好,但由于家里是工商业主的成份,比他后下放来的知青都走了,他还没有走成。最后政策下来了,“丁大炮”他们卡不住了,他才招工进了清江电瓷厂做了工人。刘加成正是因为受了点磨难,进厂之后各方面都表现好好,后来又被工厂送到大学读了四年大学。毕业之后不久就调到了白沙工作。水生比加成少几岁,但一直都玩在一起,水生也最崇拜加成,一直当他是大哥哥一样看待。
加成活得很丰采,除了头稍微有点谢顶之外,样子还越活越年轻。跟当年那种脸上常带忧郁的神情已不可同日而语了。
寒喧几句之后,只有两个人了,说话又是过去那种口吻了:
“兄弟,来这什么事?”
“华曼住院了,我来守几日。”
“什么病?”
“双肾结石,已经发展成为尿毒症了。”
“啊?”刘加成惊愕地张大了嘴。
水生就把华曼生病的过和简单扼要地说了一下。
刘加成长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说:“走,我去看看她。”
“加成哥,华曼今日洗肾,我还没有交上钱,一次六七百块钱。跃进昨天晚上回去搞钱到现在都还没有回得来。”
“没问题。”刘加成没有停脚步,“千把几千块钱我有。”
看完华曼之后,加成一定要请水生吃饭。水生开始不想去,一来心情不大好,二来也怕刘加成破费。但刘加成一边使眼色一边说想同水生叙叙旧,华曼也说她没事,兄弟你只管去,水生只好又跟着刘加成上了街。三转二转,来到一条小巷子里边,找了一家很不起眼但味道十分不错的酒楼。
三杯酒下肚,两个人的脸色就上来了。
“兄弟,你知道这病的危险吗?”
“知道。”
“这可不是万把几千块钱可以解决的事啵。”
“是啊。加成哥,我最担心的不是这病治不治得好,因为这是明摆着的事,除非出现奇迹。否则就是还多些钱也是白费力。”
“我叫你出来就是要同你讲这个事。”
“我最担心的是为了治这个病,把几个家庭都拖垮了,最后人又救不回来,哪该怎么办呢?四毛和跃进的几个孩子都还小,两个家庭都还要生活下去呀。”
“不救于心不忍,救又心有余而力不足,确实让人为难。”
两人又谈论一会华曼的事,气氛很压抑。最后还是刘加成转移话题:
“兄弟,我听人说你没有教书了?”
“是啊,我停薪留职下海搞服装生意了。你怎么知道的?”
“嗨,我也在三星垅里住了七八年,毕竟还是有些牵肠挂肚。有熟人来一问不就知啦。”
“加成哥,我现在确实有些不知所措,到底是下海好还是不下海好,我自己都有些糊涂了。加成哥,你是我最佩服的人,你说我怎么办好?”
“把你的情况说来听听。”
水生就把自己所思所想,以及下去转了一圈的感受都一五一十讲给了刘加成听。
刘加成一直认真地听着,其间没有插过一句话。等水生讲了半个小时有多,最后他一直微笑瞧着水生,不开口说话。
“加成哥,你说我现在应该怎么办呢?”
“你已经作出了决断,这不需要再问别人。”刘加成挡住水生的话头,“开弓哪有回头翦,现在的问题是你原本不是一个商人,突然间转行去做商人,这把握有多大,你能不能适应商场的生活,能不能成功地把自己从一个老师转化成为一个商人。”
所谓与君一夜话,胜读十年书,有见识的人一眼就看得明明白白,一语中的。
“老实说,加成哥,我自己也不知道。”
“这不就是了。商人是一个古老的概念,古时候就有了,但现在的商人毕竟不是过去的商人。而且商人需要很多条件,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做商人,除了知识和环境之外,主要的还是看一个人的天赋。”
“天赋?”水生象小学生一样吃惊起来。
“对呀,没有经商天赋的人是成不了真正商人的。你别看现在老九上了天,农二哥分了田,不三不四的人赚了钱,好象只要有胆什么人都可以成为商人。其实那些人不能叫做商人,只能说是那些人发了一点政策财,离商人还差得太远太远。”
“那加成哥你看我呢?”水生听刘加成一说,对自己都没有信心起来。
刘加成笑了:“我刚才一直在观察你,发觉你现在能说会道了。这是商人最基本的条件之一,不能清楚地表达自己的意思,不能把正确的信息传达给对方,这做不来商人。加上你脑子灵活,反映也还不差,为人处事的德性好好,还是符合一个商人的标准。”
水生吁了一口气,心里顿时轻快起来。
“不过——”刘加成拖着长长的话尾,望着水生摇了摇头。
“加成哥,你这样一惊一咋,可别吓我啊。”水生的脸色都有些变。
刘加成正色地说:“兄弟,我可不是吓你。你虽然具备了做商人的条件,但你要成为一个成功的商人,这将是一个痛苦的过程。好象凤凰涅磐一样,还必须经过火与难的考验,在火中重生。特别是现在的经商环境很差,尔虞我诈,奸商盛行,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些你一下子肯定适应不过来。”
水生睁大眼睛没说话,他在掂量刘加成话里的份量。
“你别看现在十亿人民九亿商,个个经商成瘾,处处经商成风,大浪淘沙一样,风头一过,真正能出水的人又会有几个?大部份人都会要被风浪淹没或者回头上岸,能够游到对岸的人才是真正的商人。”
水生被刘加成说得笑不得哭不得:“加成哥,那我现在怎么办才好呢?”
“这都要全靠你自己了,别人谁都帮不了你。”刘加成笑着说,“不是我们不想帮你,而是没有用。你知道蝴蝶从蛹中化出的故事吗——成蛹要想变成美丽的蝴蝶,必须自己经过痛苦的挣扎,就是再痛再难都要靠自己的力量。任何好心的外力,不但不会帮助它,反而是害了它。”
水生点了点头。
“不过也不要时时谨小慎为,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机遇最要紧。现在确实也是经商的大好时机,去闯一闯有好处。我要叮嘱你的就是,什么时候都不要迷失本性。”
“加成哥,谢谢你。真的很感谢你。”水生一脸的忠诚。
刘加成隔着桌子打了水生一拳:“我们之间谁是谁呀,你这么客气干嘛?”
“加成哥,今日我很受教育。真的,如果能够时时同你谈谈心那该多好啊!”
“好啊,哥现在混得不是太好,但也还过得去,起码衣食无忧。别的不敢说太话,兄弟你什么时候来白沙,只要不嫌弃,这顿饭还是管得了。只怕我兄弟以后发财了,不认得我这个做不得用的哥哥了。”
“我敢吗——加成哥。”
这餐饭吃了两个多钟头,刘加成中途借故上厕所就买了单。走出门口的时候,水生又记起刘加成为华曼垫付了二千块钱的事,说:“加成哥,那两千块钱······”
“哎,我们之间还说这些?我恐怕还要搞几千块钱来才行。”刘加成伸出手来握着水生的手,“华曼的事急也没用,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一切都只有看天意了。代我向跃进问好,有空我会过来看你们的。”
送水生到了医院的门口,刘加成才转头回去。望着刘加成的身影消失在人群里,水生才回到医院住院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