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几日阴雨断断续续,好不容易冒了日头,凉意依旧渗着单衫直往骨子里钻去,江破命随着老花头进城讨得几文,集着几日的铜钱一齐换成了粗糠饼。
眼见着阴云又起,忙把饼都卷了怀中往破庙赶,风起雨落,待赶回破庙之时,爷俩已被浇得通透。
也亏得爷俩早有准备,早些日子一直攒了干柴堆在破庙墙角,江破命从不知是佛爷还是道爷的泥像背后寻出之前捡的火石,有些受潮的干柴废了些力气方才冒出了火星,小心翼翼引燃待火苗成了一尺高火焰,方才身子渐渐有了些暖意。
爷俩又用干柴支了破烂衣衫挂在火堆旁,江破命似被摇曳的火焰吸引了心神,眼神迷散望着火堆,明显情绪低落模样。
“花爷,小爷本想着咱爷俩乞讨也就乞讨了,一年咋也攒得些铜板,明年跟着花爷再把顺平府那木工营生干起来,起码小爷现在也有了力气能给你当个帮手不是?可这贼老天就定死了小爷的乞丐命?这雨下下去小爷怕咱爷俩都得在冬天时候冻硬了让雪埋了去。”
老花头听着江破命的自怨自艾,不禁有些想笑。
“是老骗子忽悠着那些求签的多行善积福,人家舍的铜板多些就让你生了这些念想?莫不说那木工工具本钱,你这身板能帮花爷扛了木料还是刨了木花?”
“小爷可以学啊,花爷你又不是不知道小爷机灵……可这冬天又怎么熬过啊?”
江破命赌气撇了花爷一眼,想着如今处境又有些茫然。
“你哪来的这股酸劲儿,城里大姑娘小媳妇而看多了染上了脂粉气?天塌了有大个儿顶着,你这操的又是哪门子心思?赶紧去把那水缸推外头多接点儿雨水去,老天看咱爷俩不干净赏脸给冲了澡,你得谢这老天顺着洗洗干净。”
江破命站起了身,依着老花头的话把破缸挪了庙外接雨,嘴里依旧嘟囔着,“花爷你个儿又不大。”
火光印着老花头的脸有些恍惚,老花头的轻叹没让江破命听到,别说是没有本钱,刨凿木料怕也是做不到手脚随心了。
秋意渐起,老花头这些日子就觉着胸里压了块石头,咳的嗓子眼儿疼了也不能痛痛快快的喘上几口气。
老花头心念着老天收了自己也无怨,还得多谢老天让自己闭了眼清了心,只是多了个小乞儿,老花头觉着闭了眼心头怕也多几丝牵挂,忧愁也悄悄爬上了脸。
到底是少年性子,没那多沉重心思,回来挨着老花头坐下的江破命心思又转到了老花头的身上。
之前老骗子用尽了心思也没套出来老花头从军的故事,江破命磨了几次也被老花头轻描淡写敷衍了过去。
但得了老花头真传,行走江湖讲究的是脸皮厚才能吃个够,江破命依旧抬脸问了老花头。
“花爷,你就发发善心,小爷这些日子肚里好像装了几百只耗子,心痒的很,你再不行善,小爷让这几百只耗子挠心痒死也是可能。”
“滚一边儿去。”老花头依旧不为所动。
见老花头油盐不进,江破命只好换了语气,“花爷,咱爷俩相依为命这些年,花爷晓得小爷所有事儿,小爷呢,总也是想听听花爷年轻时候的事儿……”
老花头斜眼看看双手抱膝低着头的江破命,疑惑这小子是开始长大了还是中了邪的这般多愁善感。
“你要听花爷讲故事?花爷斗大字不认一个,你觉着是讲故事的料?”老花头继续说,“你无非是盼着花爷给你讲故事里万军中取了贼将首级那般,又或者退了军伍快意恩仇江湖模样,但花爷没经历过拿什么讲?想听故事,没有。”
江破命抬起头,从老花头这话头听出些其他意思,没故事,但可以问不是故事的事儿吧。
于是顺着便问道:“花爷,你家呢?你给我讲讲家人呗,爹亲娘疼那是啥感觉?”
这话问的老花头有些扎心,不是因为自己,而是因为眼前的江破命。
“花爷早忘完了,大概跟花爷对你差不多吧。”老花头倒一点不觉脸臊。
“那花爷你家人呢?”
“花爷被拉了壮丁,跟蛮子打了十几年仗,等回去一看,村子都没了。又去附近的清源府打听,老户说几年天灾几年兵祸,谁也说不清原先的人是逃了难还是遭了灾,反正没了音信。”
老花头语气平淡的很,江破命听的自然也平淡。
“花爷为嘛不继续回去当兵,说不定还能混个将军当当。”
“当个屁的将军,活着都算命大!花爷那营一千来号人,一场仗下来死四五百,年年死人年年补,花爷最后一仗活下来八个人……花爷命大也算了其中一个,打不动了,也就退了军伍。”
听这故事觉得差那讲书人太多,江破命觉着老花头怎么也得多讲些蛮子凶残模样,再添些自己英勇一刀把蛮子劈两半浴血而立事迹才算得上精彩,于是咂了咂嘴,“花爷你讲的再精彩些呗,太没味道了。”
说完这句,江破命后脑勺又挨了一巴掌。
“老子揭的是伤疤,你小子听的却是故事!”老花头气急。
不管怎么说,江破命也算如了愿听得了老花头的从军故事,只是难以从老花头简略的故事里品出什么精彩的滋味来。
可能如同老花头说的那样,别人讲的都是别人的故事,无论是想体味那沙场热血英雄气概还是江湖豪气快意恩仇,总也得自己亲身进那故事走一遭才行。
也不知那老骗子若听了老花头这平淡故事会不会觉得同样无味的很。
江破命猜的不准,若是老骗子听了这故事,定然能从这故事听出惊心动魄的情节与荡气回肠的豪迈。
后来的故事江破命也没再问老花头,这几年老花头零零碎碎讲了不少,自己也能拼出个大概。
无非也就是老花头路见不平起了血性砍翻了五个江湖劫道的匪人,取了银子便在顺平府一座小城租了铺子干起了木工营生,河边解手捡了个娃起了破命的名,拉扯了好些年铺子却被旁边纸货铺子失火连带半条街都烧了个干净,赶上老天不给雨,久旱起蝗灾,只能随着逃难的人朝四处流浪散去,到了临安府城想着大城讨生活容易些,却也确实流落到讨了生活至今模样。
这些故事江破命参与了大半,别人听得总说是这孩子命苦多难,自己却觉着老天留了自己一命已算大幸。
毕竟,被老花头捡了还活着,逃难到了临安府还活着,这下雨天的现在,自己还活着在这人世间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