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当空,街道旁的老树身上不知爬了多少知了,蝉鸣不断,叫得人心忍不住浮躁几分。
此刻便显了坐落阴面的好处,酒铺门口一片荫凉,日头再毒辣也被屋檐遮了几分。
门口一瘦弱小姑娘穿着青色交领短襦长裙,头顶扎了对称发髻,两根红绳带出几分鲜艳颜色,一双眼眸甚是灵动,正笑眯眯迎着红鼻子来客。
“沐叔又来打酒?你是不把给软软买糖的钱都要换了酒?”
红鼻子大汉正是城中沐铁匠,闻言哈哈笑起,小姑娘觉着屋檐那几片瓦有些落地身碎的危险。
“哪敢动我那软软的糖钱哟!那丫头得把他这老爹打了半条命去。”
说来也是趣事,沐铁匠生了姑娘本想应是小袄贴心,觉着以后姑娘就该是一副软软糯糯模样便起名软软。可能因自己一辈子都打了铁也算是因果循环,渐渐发现这小袄怕是铁心儿的,骨骼随了自己比同龄孩子大了一圈不说,软软倒是名如其人,只是,确实软,一身肥肉算不算软?
胖嘟嘟的姑娘依旧是沐铁匠心头肉,姑娘爱甜食,即使忍了不喝酒也得至少买些糖给软软,做父母的只要孩子健康就好。
软软糯糯?想想就好了。
沐铁匠也是羡慕李掌柜,收留了个有情义的小乞儿做伙计,又好比捡个小姑娘当女儿,虽然瘦了些,可这小姑娘眼睛一副会说话的模样看着也是机灵的很,让人忍不住心生几分喜爱。
自己的小棉袄也挺称心,沐铁匠安慰着自己进了酒铺打了酒,听着酒铺后院传来的声音,转头问唐小沫。
“小沫啊,破命又在后院练那砍柴刀法了?”
唐小沫收了酒钱听这话也不见恼,倒是剜了一眼红鼻子沐铁匠。
“你们都笑破命哥哥练的砍柴刀,我却看着他日日苦练不分寒暑,我相信破命哥哥练的肯定是故事里那种一刀断江的刀法。”
唐小沫还做手刀状做个狠狠劈下的动作,一脸奶凶气让沐铁匠忍俊不禁,忙摸了摸红鼻头做掩饰。
“这小子有股子拧劲儿,我那丫头如果有破命这练刀的决心不吃甜食,怕早瘦成了小美人坯子……”
唐小沫看着苦了脸的沐铁匠咯咯咯笑了起来。
送走沐铁匠,唐小沫打了盆凉水端着来了后院,见后院一角又起了一垛柴木。
粗布蓝衫少年袖口扎起,从身旁拿起一段木头立放在地,右手轻扬,缠了丝丝铁锈的柴刀映着一抹亮光落下,那木头分了两半倒落在地。
弯腰捡起散落的几片木头垛了柴垛,又回了原位循环往复劈柴动作。
小半时辰过去,江破命额头汗落如雨,身后木头却是清了空。
看着不远处一盆清水,江破命走近洗了把脸,虽说凉水已晒得变了温水,洗完也觉得神清气爽几分。
一直静静等着的唐小沫跳了过来。
“破命哥哥,你练完刀法了?”
“嗯,今日又谢谢小沫送水了,疲累尽去,哈哈哈。”江破命竖着大拇指,表情仿佛夸赞郎中治病药到病除的夸张模样。
唐小沫眼睛又弯成了月牙儿。
直缠着江破命答应第二日去城南树林时带着自己,两根红绳才一蹦一跳离了江破命视线。
弯月爬了树梢,后院屋内三人围了方桌,桌上两菜一汤,虽无荤腥但气氛温馨,这便是家的模样。
李掌柜添了几分老态,这两年认字多了,读了几本书,江破命一直觉着李掌柜有几分那些书生身上所谓的儒雅气,之前李掌柜听了这句评价笑得胡子都飘了起来。
上了年纪饭菜就进的少,更是乐意趁了闲暇品上自己的一杯私酿来得舒服。
“破命,过些日子你就要去找你师父继续习武我也支持,但总想起你之前说的北上杀蛮的事儿——依你这性子,虽说之前应了嘴不去,但我这心里还是怕你犯了傻哪天偷偷跑了去,那可是多少年轻人去了就没见回的地方……”
几口酒入腹,李掌柜又念叨起这茬,江破命忙笑着回应李掌柜。
“放心了掌柜的,咱现在没个七尺也是五六尺男儿了,说话自然算数。待我找了师父学个三五年,艺成归来还是接手这铺子,我还舍不得你跟小沫嘞。”
“我这老头可不值得惦记,说不定哪天也入了土,倒是小沫不一样,她还小,一个人撑不起这铺子,你总不能眼睁睁瞅着小沫被人欺负不是?”
李掌柜真怕江破命哪天脑子一热真去了北境,万一埋了黄沙,自己这身子再一倒,这好不容易聚起的家可就散了,小沫再遭些罪,想着都觉得心慌。
吃饭的唐小沫抬起灵动双眸,“掌柜的,谁敢欺负小沫,小沫让破命哥哥拿柴刀把他当柴劈了去。”
李掌柜和江破命相对一笑,止了话头三人继续吃饭。
次日晚霞映红半边天之时,江破命背着今日砍来的断木,带着唐小沫回了酒铺后院,见了后院正有人从柴垛取了木柴打捆。
头顶着野草和不知名小花拧编而成的花环,唐小沫眉间皱出细细小纹。
“呐,老莫,你趁我不在来偷我们的柴?”
唐小沫口中老莫停了手中活计,转头见是江破命和唐小沫,咧嘴露了几颗残缺的牙走向唐小沫。
“小老板回来了?老莫哪敢偷小老板的柴,都备着一起付了柴钱嘞。”
“柴钱呢?”
老莫从怀中摸出五枚铜板递到唐小沫伸出的小手中,只见唐小沫又笑弯了眉眼,拿起两枚瞅瞅,将剩余三枚还给老莫。
“破命哥哥说过,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下回记得得继续付柴钱,那几枚你给婶婶买吃食,记得就说小沫请的。”
老莫倒是一副认真模样再**证一定告诉自己婆娘是小老板请了吃零食,一旁江破命看着眼前麻衣缺牙的老头无语,果然是人越老越能和小孩玩一块儿去。
眼瞅着唐小沫攥着两枚铜板冲着自己小屋跑去,江破命晓得这丫头又回屋数那小钱袋存了多少私房钱去了。自打从李掌柜处无意听了江破命在酒铺还有四十两银子存着,唐小沫便也开始了存钱的动作,李掌柜言语江破命是老花头给留下娶婆娘的银子,小丫头嚷嚷着自己也要给自己攒将来嫁妆。
老莫本是樵夫,上了年纪儿女不在身旁,偶然自己婆娘犯了病没了办法找李掌柜借了几分银子,后来李掌柜见后院柴垛越来越多也不是办法,索性让老莫有时间自己来捆些卖了去贴补家用。
唐小沫碰着了几次,老莫看着小丫头稀罕,也是感激李掌柜无门,便换了法儿递了几枚铜板给小丫头买零食吃,对小丫头说是柴钱,哪知小丫头却上了心,偶然碰着便要几分柴钱,老莫也乐意陪小丫头演这一出。
李掌柜期间见小沫学着江破命故事里口气讲江湖义气,觉着小丫头可爱之余见其每次只收一两枚铜钱行为更是老怀宽慰,便也未曾制止。
可老莫不知小丫头不买零食,全存了小钱袋誓要给自己攒一份丰厚嫁妆。
江破命曾问过李掌柜为何不让老莫一次把柴都搬了去,李掌柜抚着胡子告诉江破命,升米恩斗米仇,有小沫在收柴钱便是买卖,若是无故都搬了去,时日久了定生暗怨,待江破命离了酒铺去习武又当如何?江破命便又悟了几分处世道理。
送了老莫出了后院,江破命依旧马步心法一样不敢落下,感觉内力真气体内缓缓游走,一日疲乏去了些许。
离开的日子又近了些。
李掌柜越发念叨江破命不能去北境,江破命都满口应下,心中愈发愧疚。
不知不觉入了秋,江破命在中元节这日又去了破庙老花头和梅姨坟头祭拜,细细打扫除了杂草,坐了坟前便将携带的小坛酒开了封,飘出一股甜香酒味。
将酒细细洒了老花头坟前,江破命自言自语。
“花爷,你总说这众生皆苦,活着就算是一分甜味,小爷学了李掌柜几分手艺,酿了这坛酒,却掺了些甘草之类的甜味,取了名就叫百甘酿……虽说没那百种甘甜味道,可小爷总想让你尝尝这甜味儿,你那鼻子闻也能闻出几分甜味来……去和师父再学一遭武,小爷就要北上了,这是不敢告诉李掌柜的,他怕小爷跟别人一样埋了那黄土下,可小爷不甘心呐,怎也想看看花爷你看过的风光……”
喝光了自己腰间小葫芦的酒,日头偏了西,江破命缓缓起身,走了两步突然扭头望着老花头和梅姨的坟,笑着说道:“别担心,等小爷回来继续给你捎酒。”
夕阳里,一道少年身影渐渐消失破庙附近。
别离总是要来的,李掌柜帮江破命收拾好了包袱,细细叮嘱江破命一路小心勿惹是非,包袱里放了二十两银子,依李掌柜说怕全给带了江破命以后他便从此一去不回。
江破命一一应下,又应承了旁边早哭红了眼的小丫头回来之时带很多零食糖果,与小丫头拉了勾方才让其眼睛又泛起如星亮光。
心头千万言语离别时分都无法说出口,江破命打算做那洒脱模样离了酒铺,李掌柜拍拍江破命肩膀,直盯了江破命双眼。
“无论如何,好好活着!”
江破命心中一震,郑重行了一礼,开口承诺。
“我一定活着回来!”
江破命转身离了酒铺,身后唐小沫依着李掌柜静静望着江破命远去身影,李掌柜一声长长叹息。
离了酒铺,江破命收拾心情,直往海昌府下洛城孙家。
三年之约,今日起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