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叶子来到清平的武家。闲谈中,武家老婆子说:那年瓜儿才考上大学、还没走的时候,有一天晌午,冷不丁地听见有人敲门。瓜儿就跑去开门,进来一个老汉,说是路过的,讨碗水喝。那老汉一边喝一边说,他早就认识武家老汉的,关系还不歪。还没话找话地和瓜儿说了几句。她心想,过路的故意拉近乎也是常事,就没在意,也没问他是哪个村的。
可蹊跷的是,瓜儿上了大学后就不止一次地收到一个陌生人的汇款,都是一两百、两三百的。单子上汇款人的名字写得很潦草,看不清;没留地址;邮戳是清溪的;留言栏里说是武家老汉的老朋友。武家老婆说,她想不起来、也不记得老汉还有哪个老朋友,也问过河南老乡,老乡也不知道老汉还有哪个老朋友。听着武家老婆子的叙说,叶子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更搞不清楚是什么人给瓜儿汇的款。
闲谈之余,武家老婆子揭开被卷儿上方的板箱,拿出来一只袱子,解开袱子,拿出一双鞋子。开心地告诉叶子说,是瓜儿领下头一个月工资给她买的,她舍不得穿,一直收着。说话间,不停地抹抹鞋子。叶子直夸武家老婆子有福气,养了这么一个好女儿。
才后半晌,武家老婆子就张罗着做晚饭了,又是和面又是切菜的,非要叶子在她家吃顿饭不可。老婆子做的是炒饭。这炒饭,是柿子湾一带的一种汤面,就是先把面条擀好;再把菜切好,放上一疙瘩面酱,一起在锅里炒一下;然后往炒菜锅里倒上水,放上调料,烧开了;把面条下到锅里,烧熟就可以了。香喷喷的,挺好吃。
从武家出来,太阳还没下山,叶子赶着小马车,迎着秋日的晚霞,一路上走着,偶尔遇见熟人寒暄两句,赶黑便到了云岭家里。
也不知什么原因,叶子最近在田里干活时,常望着四周出神。云岭处在山麓向平原的过渡带上,二十多亩责任田分散在好几块地里,沟沟岭岭的,一个妇道人家风里来雨里去的,还看不够吗?也不知她在想什么。可年复一年的劳累,使叶子在咳嗽之外,又添了心慌、胸口疼的毛病,脸发黄,成天价喘的,喉咙里老是不清爽。邻居都劝叶子去大医院看看,就连杏儿也催了又催。可她老说没事,就是这痨病。
赶阳历年,杏儿套上小马车,带妈妈来到县城找她小舅舅。多娃找了医院的熟人,带叶子做了一次全面检查。医院的诊断结果,让多娃大吃一惊,半天说不出话来。县城的医生也了解乡下情况,大凡能省的就尽量省,能看好的尽量看,治不好的就让你回家去养。医生给叶子开了些药,让回家吃吃看。虽然嘴上没说,可多娃心里也明白是到了什么程度。
从医院回来后,老妈、根儿夫妻俩、叶子小姑子夫妇不时来云岭看叶子。娥儿每隔一阵子就来云岭看看叶子。远在绛州的环儿时得知叶子病重后,也专程来云岭看了叶子。几个月过去了,叶子的病情没有好转,身体一天比一天虚了。虽然大家没有把实情告诉她;可叶子自己心里已经感觉到了,不时独自一个人在那里暗自落泪。
见这种情况,桃儿就去平阳找她哥,可找了两天也没找着。队长又托人四处打听,仍然不知贵娃的下落。狗娃在省城找了找,也没找到他爹的踪影。贵娃就像是从人间蒸发了似的,无影无踪。或许远在天边,或许近在咫尺,可就是找不到他人。没法子,干脆也不找了,都想,他既然如此,就是找到了,又有什么用呢。
梁家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过了正月。这天夜里,也就是刚过二月二的一天夜里,叶子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了她奶奶,也就是她儿时曾胆颤心惊地伺候过的、早已过世近四十年的奶奶。梦境中,艳阳高照,稍门顿开,满头白发的奶奶拄着拐杖走进了叶子的家,奶奶在院子里转了转,看了看叶子新盖的房子,看了看叶子栽种的果树,看了叶子饲养的猪和鸡,看了看叶子摞在墙角的一大堆柴禾。然后,又颤颤巍巍地走进了叶子的屋子,看了看屋子里的家具、摆设,看了看叶子婆婆的牌位,看了看墙上相框里的叶子和三个孩子的照片,又看了看杏儿。最后,奶奶走到了叶子的跟前,老人家怜惜地摸摸孙女的身板儿,又摸摸孙女的脸儿,一脸难受地摇了摇头,泣不成声地说:“……额可怜的孩子,你这哪像四十几岁的人呀?!……额,额不能,额不能把你留在这儿再受罪啦。”说话间,祖孙俩哭着抱在了一起……
也许是因为这个梦的缘故,天一亮,叶子就急着让杏儿陪她回一趟娘家。尽管天儿不好,风挺大,叶子还是要去柳湾。杏儿不理解,可也不好跟母亲顶嘴,就套上小马车上了路。来到娘家,叶子几乎没怎么说话,只是坐在炕上,靠着被卷儿,默默地眊眊这个,瞅瞅那个,看了看娘家一家人。吴家老妈安慰女儿说:“看上去,你脸上气色好多了。”叶子只是看看妈妈,没有答话。
过了一宿,天儿还是不大好,风刮得好大。吃过午饭,叶子非要回云岭去。她老妈说:“还是等天儿好了,你再回去吧。”谁知叶子却冒出来一句:“额要回额自己家嘛,你不让额回去?!”老妈没办法但又不放心,就让叶子哥套了马车,又给叶子套了件厚棉袄,围上围脖、头巾,陪着女儿和外孙女一块儿往云岭而去。赶到家的时候已是半后晌了,老妈做了叶子爱吃的炒面片儿。但叶子并没吃几口,就说觉得特别累,便躺下睡了。
这一夜,叶子一个梦接着一个梦的,不时从梦中惊醒,翻过来覆过去的,老睡不踏实,不时把被子蹬开。吴家老妈可怎么睡得着呢,不时眊眊叶子,问要不要喝口水,给女儿拽一拽被子,盖盖好,生怕病弱的女儿再着了凉。
第二天,叶子觉得似乎好了许多,轻松了一些,就打发杏儿和二狗去镇上买些药材籽儿。杏儿临出门时,叶子又叮嘱女儿说:“多买上一点,咱上次用了你姑姑的,还没还呢。”杏儿点了点头,便出了门。叶子就在炕上,依着被卷儿坐着,双腿则用被子盖住。旁边不远处搁着一只搪瓷痰盂。
吃早饭的时候,吴家老妈端来一碗鸡蛋泡馍,叶子只吃了几口,就不想吃了,搁在一旁。她想给儿女收拾收拾衣物,却又莫名的烦躁,心静不下来,也没有气力。该吃午饭了,叶子仍在炕上靠着被卷儿坐着,什么也不想吃,只喝了几口水。吴家老妈觉得情况不好,就一刻也不离地陪着女儿。半睡半醒中,叶子又想起了丈夫贵娃,她从来都没想到这贵娃会一走杳无音信。一个大男人,撇下老妈和老婆、孩子,一去这么多年不回来,也不给屋里捎一分钱。叶子心想,她怎么怼上这么一个铁石心肠的男人呢。
后半晌,叶子好像想说些什么,但又觉得不妥,也没气力,只是默默地看着妈。一会儿,杏儿和二狗回来了,叶子的哥嫂和弟媳也来了。叶子盯着儿女看,但说不出话来,掉了几滴眼泪。迷迷糊糊的,叶子突然张嘴想大咳一声,却没劲咳出来。最后,她用尽全身气力仰头想咳,却睁着眼走了,离开了这个让她蒙难受辱、积劳成疾又倍感自豪的世界。
老妈看着女儿走在了自己的前头,忍不住老泪纵横,泣不成声……都怕老妈受不了,当晚就把老人家送回了柳湾。到家后,老人家无意中见到老头子的遗像,猛地想起了当年那算卦先生的话,禁不住又一阵痛哭,甚至越想越有些后怕。虽然说柿子湾一带有白发人不送黑发人的规矩;但叶子发丧那天,老妈还是执意去了云岭,看着女儿的木头在白幡和哭声中抬出了院门。
初春的天,乍暖还寒,一队人抬着一口松木棺材往前走着。木棺的正面漆着阴间的亭台楼阁,两侧漆着蝙蝠、荷花图案。狗娃、杏儿和二狗披麻戴孝地哭喊着妈妈。年幼的二狗更是恓惶,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叶子小姑子桃儿一家和叶子大哥根儿一家、叶子弟弟多娃一家都头戴白孝帽、白披头,身着粗针大线、毛边朝外的白号衫、白号裤,脚穿蒙着白布的鞋子,泣不成声地跟在后面。
寒风中,满眼是不断抛撒、飘落的纸钱和驻足路人的惋惜……快到坟地时,下起了小雨夹雪。就这样,叶子迎着风雪,过早地躺进了柿子树旁的黄土地的怀抱……就这样,叶子走了。相比之下,叶子还算比较圆满。
听说,清平有个与叶子当年同样遭遇的花季少女,在事发第二天就喝农药死了。还听说薛家庄有个与叶子同样遭遇的媳妇,改嫁给一个比她大一轮的男人后,在歧视和耻辱中积劳成疾,三十一岁就撇下一双年幼的儿女病故了,从来没享过一天的福。而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那媳妇殁了之后,铁石心肠的男人竟就把一双年幼的儿女丢给他老妈,便离家出走了。
自古红颜多薄命,一则由于其娇贵的矜持,二则因为那些浪蝶的纷扰。在传统文化的氛围里,女人是人之女、人之妻、人之母,唯独不是她自己。(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