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连几天的阴雨,天终于放晴,清晨起来,厚厚一层霜打在原野之上,象是为大地罩上了一层纱衣。鸟儿在久违了的阳光下欢快地跳跃,婉啭的鸣唱,用他们嫩黄的嘴儿梳理着羽毛,不时偏过头,好奇的打量着这静静地沉默了许久的人群。
成千上万的和平军将士,是城,是山,是林,是火,屹立在临时辟出的校场之中,他们表情严肃,但眉宇间却露出几分渴望。
“嗬!”忽然间,远处传来无数人炸雷般的喝声,鸟儿被惊得扑扇着翅膀高高飞起,喝声未落,呜呜的号角吹起了清晨的寒意,风卷紫旗,翻滚飘动有如一条张牙舞爪的巨龙。“嘭”的一声重重的鼓点紧随着号角而响,羌人力士在这样的天气中仍旧裸着上身,每一块肌肉有如刀斧刻出一般,盘虬粗犷,洋溢着似乎使不完的力量。
“嘭”的第二声又响起来了,紧接着又是嘭嘭声如连珠迸发一般,连绵不绝,先只是那赤着上身的羌人力士一面鼓,很快和平军所有营寨中的鼓声便响成一片。
巨大的紫色龙旗开始自南向北移动,战士的脚步声,战马的蹄声,战车的轴轮声,混在一起,令大地也禁不住发出沉沉的回声相应和。
柳州城上,苏国官兵瞪着因为熬夜而通红的眼,迎入他们眼中的,除去初升太阳的红光外,便是同那太阳一起出现在他们视线中的紫色龙旗。
“我……我怎么了?”一个士兵只觉得心脏几乎不再跳动,自己张大嘴巴,却仍然喘不上气来,自骨髓深处,一种针一般的冷意一点点地将身躯占据,直至整个身躯都似乎不属于了他。
“不……不行,我……我……”哪儿士兵不知自己应当做什么,他只知道,看着迎面而来那以坚实的方阵推进的队伍。
“各就各位……”一个武官声嘶力竭喊了出来,“准备作战!”
这喊声无法唤醒这些被敌军气势压跨了的官兵,直到他一脚将那个挡着他面前的士兵踹倒,其余人才慌慌张张奔向自己的防守位置。那个士兵倒在地上的同时,忽然想到自己要做什么了:他想撒尿。
但此时不是他小解的时候,他惊惶地四处张望,看到别人都已做好了战斗准备,他也摘下弓来到了自己的垛口。将半个头伸出垛口,他极力向城下张望,但能见者,只是阳光下一片弦紫汪汪的大海。
“射……射死你……”颤栗着拉开弓,射出第一枝箭,而此刻和平军尚在射程之外,这场攻打柳州城的战争中第一枝射出的箭矢,漫无目标地在空中轻飘飘落下,甚至不能插入泥土之中,而是平平地落在地面上。随着他的弓弦声响,更多同他一样的新近被强征入伍的官兵射出了箭矢但旋即便被一片军官的喝扩声与踢打声制止。
“笨蛋!”身旁的老兵粗鲁地给了这新兵一脖拐,将他头重重碰在城砖之上,幸好有铁盔护着,虽然疼痛,却没有破,他手忙脚乱地将头盔扶正来,免得遮住自己的视线,半是惊恐半是无奈地看着老兵。
老兵半眯着眼,嘴里还叼着根草茎,弓箭就是随意地扔在他身旁,别人全神贯注地注意着敌军,而他却好整以暇地在那休息。不知为何,新兵见了他的神情,觉得略略有点安心,就连小腹中的尿意,似乎也减轻了许多。
鼓声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激烈,架着大牛皮鼓的鼓车已被推至距离城墙不足三箭之地,正这时,呐喊声象从半天打下来的霹雳一般,蓦然响起,新兵心神刚刚放松,这一下子又被惊得慌了起来,手中的弓箭也拿不稳,开始剧烈地颤抖。
“伏下来!”老兵又给了新兵一个脖拐,自己抢先将身躯蜷缩成一团,藏在箭垛突出的砖石之下。新兵慌里慌张依样伏下身,只觉得腹部受了挤压,尿意更深了。
“嗒!”皮索被斩断之声响了起来,紧接着,重投石器发出沉重的咯吱声,将南瓜大小的石块掷向天空。新兵吃了一惊,刚想站起来,却看到老兵伏在那儿气都不敢喘,于是便也不曾动弹。不过是片刻之事,他只觉天空似乎变暗了,阳光似乎被什么遮住了,他惊讶得张大了嘴。
“轰!”和平军的投石机投出的石头,重重砸在铁索连成的护城网上,将护城网带得向下猛烈一沉,发出刺耳的金属磨击之声。碎了的石块四处飞溅,一些方才站起来的官兵头破血流,倒在血泊之中挣扎。他们的铁盔链甲,在这强大的冲击之下有如不存在。
一个惨叫着的士兵用手捂住自己的脸,血自他手指缝间流了出来,他跌跌撞撞在城上走着,显然是双目被飞溅起的碎石砸瞎了。眼见他暴露在自护城网缝隙间滚下的石块之下,那个新兵忍不住爬起来伸手去拉他,但不等他走出去,老兵猫着腰扯住了他的绊甲皮带,狠狠将他扯过去按倒在地。
当新兵抬起头来时,那个惨叫的士兵已经直直倒在地上,血泊之中,他的手脚仍在抽搐,被砸扁了的头盔里,血和脑浆的混合物不断地渗着。新兵只看了一眼,就觉得胃部的翻滚远远胜过了小腹的尿意。他拼命地呕吐,将早晨吃下去的东西尽数吐了出来。
老兵侧着耳,似乎在听着什么,没有对新兵说话,也没有理会新兵那半是愤怒半是感激的目光。惨叫声,投石机发石的声音,功城或守城器械被砸碎的声音,战马嘶鸣的声音,风卷战旗的声音,还有将这杀戳一步步推向**的呐喊声与击鼓声,震得人的耳朵什么也听不见。
双方投石机的互击很快边结束,无论是兵力还是器械上,和平军都占了优势。算起自愿随和平军来攻柳州的投诚的苏国官兵,围住柳州城的足足有十二万大军,而城中守军这几日不断溃逃哗变,已经不过区区六万,这六万人还不能一起上城,还得有部分拱卫宫殿,有部分巡查街坊虽然城中囤有大量军资器械,但却无人能用。
“杀呀!”和平军战士开始冲锋,当先者是一群将又长又后的木板举在头顶的羌人勇士。他们力大无穷,城上射下的弓箭大多都落在他们头上的木板上,对他们难以造成伤害。当他们来到护城河后,藏在木板之下的盾手钻了出来,用大盾护住他们,而他们则将木板重重摔在护城河上,用力将木板推向护城河对岸,数十块木板组在一起,便成了一座宽敞的临时桥梁。
“倒油!”城上的火油如瀑布般倾了下来,紧随着下来的还有碎棉布、松枝等易燃之物,火矢一枝枝射下,木板上一处处被点燃,火舌腾地跃起,很快便让和平军的努力化作在下的烟烬。
那个新兵此刻已不能算是新兵了,他尽自己所能,在最短的时间将箭壶中的箭矢都射了出去,城下的和平军是如此众多,他可以肯定自己射中了其中几个。当第一个敌人中箭倒下,那呆滞的目光移过来寻找射杀他的人时,新兵的心沉到了腹内。但渐渐的,他麻木了,不断有人倒下,敌人,或者是身旁的战友。人心底的杀戳**在这惨烈的激斗中被激了起来,他已经忘记对手是人,而只知道要杀死对方。
“没箭了!”当发现箭壶中没了箭矢时,他心剧烈地跳了下,如今箭便是他的依靠。他伏在地上,滚到一具同伴尸体旁,解下他的箭壶,将他的尸体踢到了一边——就在这短短的片刻,他已经很自然地觉得伏在这城砖之上的不再是个人。他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自己也会伏在城砖之上。
箭雨与石雷渐渐稀疏了,和平军开始退却了,那个新兵抹去额间与血混在一起的汗水,一屁股坐在城上,全身上下都湿漉漉的,尿意早就不知到哪去了。
“打起精神来!”老兵身上明显比他要好些,神色也要悠闲得多,“才开始呢!”
新兵悄悄从箭垛口处向城下看去,在搭建强渡护城河的浮桥失利之后,和平军前部稍稍后撤,但紧接着又是一轮冰雹似地投石。护城网上的铁索也禁不住这般密集的轰击,开始出现零星的断裂,而藏身于其下的官兵所受的伤亡也开始增多了。
城墙上的塔楼首先被这飞石砸得崩裂,新兵眼睁睁地看着一处塔楼倒了下来,将厕身于其下的几个官兵都埋入断砖碎石之中。他等了会儿,没有一个人从那片狼籍中爬起,他明白,这几个人都已经完了。
“,咚咚!”和平军的战鼓声换了一种鼓点,呐喊声再度冲破云霄,架桥失败并没有让和平军崩溃,高大的移动箭塔被推了过来,那箭塔比柳州城外城城垣要高出足有十尺,藏身于其上的夷人弓箭手居高临下,以准确的射击逐一将城头躲避得不严的官兵射杀。官兵则全力反击,以火矢射向移动箭塔,但那箭塔尽数用水浸得透湿,极难点着来,眼见和平军弓箭手牵制了官兵注意力,羌人力士又抬着长板冲了上来。这一次他们将长板铺上,立刻用麻袋裹着泥土盖在长板之上,城头的官兵受了压制,不能象前一次一样将所有长板点燃,很快便有数道临时桥梁架成。
和平军中“万岁”的呼声刹那间取代了喊杀声,不等架桥的羌人力士退回来,十数支利箭般的和平军冲了出来。即使在全力奔驰之中,他们却也没有一丝散乱,分路冲向临时桥梁。
那个新兵茫然失措,不敢探出身去射箭,他本能地将目光看向老兵,只见老兵已然将弓箭扔在地上,提起了刀和盾。新兵有样学样,也放弃了弓箭,而握住了矛。
云梯几乎就在他将矛提起的同时搭上了城垛,和平军将士或顺着云梯,或使用爬索,将刀剑噙在口中,迅速向城垛爬了过去。双方在城垣之上展开了激烈的肉搏,箭塔上的夷人弓箭手再不能以自己密集的射击来压制官兵,只能瞅准空档以冷箭来助在血战中的己军一臂之力。
那新兵此刻才探出头去,看着一个瘦削的和平军战士猴也似的顺索蹭了上来,距他越来越近,甚至连他脸上的纹理都可以看清。新兵“呀”的大叫,用力将长矛挥出去。那瘦削的和平军战士身手甚是灵活,用力蹬了城墙一脚,那爬索便荡了开来,闪过新兵这一矛。新兵见自己一击不中,而对方却乘机又爬上了几尺,正不知如何是好,身旁的老兵瞅准时机将一块石头掷了下去,那和平军战士偏过了头,却躲不过肩,在空中摇晃着四肢从足有三十尺高的城上摔了下去。
新兵松了口气,不待他向那老兵投去致谢的目光,“叭”的一声,一架云梯便搭在他守的城垛口处,紧接着十余个和平军将士鱼贯而来,新兵连掷了两块石头,虽然砸倒了一个和平军战士,却不能阻住对方的前进。很快一只长矛便向他刺了过来,他挥矛去格,那个和平军战士大喝着将矛连续刺出,将他稍稍逼得退后了几步,他一离开城垛,那个和平军战士立刻上前,想登上城墙,而旁边的官兵此刻已赶来接应,用钢叉叉住云梯,将云梯推翻了过去。
仅仅是不到一盏茶的时间,新兵却觉得过了几个月那般漫长。与这惨烈的肉搏相比,方才投石与箭雨中伤亡的人只能算是少数。和平军数轮冲锋都被官兵击退,没有一个和平军将士能活着踏上城垣,经过这轮番作战,新兵只觉得浑身酸软,四肢无力,而城头准备的滚木擂石也已消耗殆尽。
看到和平军阵势开始略略退却,新兵一屁股坐在城上,大口大口喘着气。经过这番血战,他也不再是一个新兵了。杀声已歇,城上城下尽是伤者的哀鸣,血腥味让人嗅觉都已麻木,而护城河更是成了一条红色的河。新兵此刻再看起来,更为强烈的恐惧感让他的牙齿发出咯咯的声音,尿意再次冲击着他的感官。
他本能地再次看向老兵,那老兵却也满脸惧色,见了他望过来,那老兵低声道:“危险了……”
“逆……逆贼不是被……被打退了吗?”新兵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显得那么发颤。
“贼军阵势未乱,方才的攻击只是总攻前的试探,此刻贼将已然知晓城上何处防守薄弱,若是再攻来,必定是倾力而出。”老兵见军官将领都累得缩在后边,低声道,“贼军试探进攻尚且如此,若是全力来攻,官兵兵少,只怕难守啊。”
“你……你是说……我们守不住?”
老兵嘿嘿地发出怪异的笑来:“若是城中兵力多上一倍,又有员得力的大将指挥,贼兵想破城势比登天。但如今城中兵少将怯,陛下又不敢亲征劳军,相国大人则早就收拾了细软财宝,我们怎能守得住?”
新兵颇为不信地向四周望去,周围残存的官兵要么在窃窃私语,要么在发呆,士气之低,全然没有打退了敌军的样子。他越看心中越急,问道:“那……那我们会不会死?”
“谁知道呢?”老兵叹息着说了声,“杀戮场上,谁知道自己有没有下一刻?”
新兵心中开始发冷,老兵脸上的惧色却慢慢消褪,他向地上吐了口口水,道:“娘的,能拉出一支这样的军队,李均真不愧曾是陆帅爱将,若是我有幸也在陆帅帐下呆个三年五载的,没准比这李均还要厉害。小子,有机会你倒应见见李均。”
新兵听他没头没脑地说了这番大话,好奇心将恐惧略略冲去些,他正待再说,忽地听到城下战鼓声又是大作!
“这是玩真的了。”老兵大声嚷着,似是自言自语给自己壮胆,又似警告新兵小心。新兵在衣襟上抹去掌心的汗水,握住自己的长矛,眼看着大队和平军又开始了冲锋。
老兵揣测得不错,和平军此次虽然又摆出了自柳城南和城西两个方向全面进攻的架势,事实上却集中敢死勇士于西城的兑金门。当数十架云梯搭上了兑金门附近城垛之上后,这些不畏死的勇士疯子般向上攀登,虽然不时有人中了木石而倒下,但紧接着便有人顶上来。经过先前试探攻击后,这兑金门处的滚木擂石已消耗殆尽,急切间也无法补充得全,因此在矢石皆尽之后,双方便进入白刃肉搏状态。
那新兵虽然明白和平军将选薄弱之处攻击,却不想对方挑中的薄弱之处就是自己这儿。想来对方已经发觉镇守此处大多数都是新近强征入伍的新兵,有战斗经验的老兵数量有限的缘故。他用尽全力挥出长矛,长矛刺入了一个羌人勇士的胸中,那羌人勇士竟无知无觉一般继续向城上攀爬。他大惊之中想拔回长矛,但长矛却被对手身体夹住,那羌人勇士一手捂着胸口流血的伤口,一手扶着城垣,咧开嘴向新兵森然一笑,血红的双眼中露出似讥似嘲的冷光,眼见他便能登上城来,但他的力气此刻用尽,终于晃了晃自云梯上栽倒下去。
新兵急忙松开手,他的长矛便插在那羌人的尸体之上落到了城下。他想去拔腰刀,却见一个独目浓须的和平军将领自云梯上探出头来。那将领身手甚是矫捷,一手勾住城垛,一足便大步跨上城墙。新兵眼见他手中的战斧闪着寒光劈头盖脑地斩了过来,哪里还敢拔刀格挡,向后便是急退,但不想身后是一具官兵的尸体,将他绊得向后倒了过去。
也亏得他向后倒了下去,独目浓须的和平军将领一斧劈空之后反手又是一斧,重达数十斤的战斧在他手中就跟小木棍没什么两样。但新兵一倒这斧便从他胸前扫了过去,新兵只觉得胸前一疼,忍了许久的尿再也控制不住,“唉”的一声便昏死了过去。旁边的老兵见这和平军将领勇猛难挡,扔了兵器就走,和平军将领却不放过他,向前跨恶劣两步,战斧一横,那老兵的首级便飞了起来,脖腔中鲜血喷出足有三尺高。
“万岁,万岁!”那独目浓须的和平军将领第一个登上城,城下的将士都兴奋得高呼了起来。
“万岁!”
数万人高声呼喊,声音足以刺破长空,震碎天上的云彩。
紧接着那独目浓须的和平军将领之后,一个羌人勇士略有些笨重得登了上来。他一手提着九环大刀,一手举着一面紫色龙旗,在城头找了处裂缝将紫旗插了进去,回过头来便砍翻一个迎上来的官兵。
城下的欢呼声更大了,这两个和平军将士护住所占的垛口,不过片刻间,便又有十数个和平军将士攀了上来。
“钟彪!钟彪!第一个登行者是钟彪!”识得那独目浓须武将的士兵都大呼,钟彪听了咧嘴一笑,他在战场上纵横多年,向来是默默无闻的角色,几曾有过这番荣光。李均在阵前仰望,脸上露出一丝思考的神色,问身旁的董成道:“那当先冲上城的,便是你在凉水镇收伏的钟彪?”
董成脸上也禁不住浮出自豪之色,但这丝自豪旋即被另一种异样的心情倒替了,虽然自己的部将取得这攻城的头功,但所攻的却是自己曾经发誓效忠的王朝的都城,他沉声道:“不错,此人甚是勇猛,也颇有智计。”
李均垂下头去,慢慢思索什么,过了会,他又问道:“此人可曾在陆帅帐下效过力?”
“那倒不曾,此人是五年前投入官兵的,投入官兵之前据说也是佣兵。”
李均心中“登”地一下,他看着钟彪的身形眼熟,只道是当初在陆翔帐下时认识的人,如今听来,这个钟彪似乎是另一个人。
“不会这么巧吧……”他心中暗想,但旋即将这**头甩到一边,此刻正是关键之时,他必须全神贯注于指挥调动将士。
“反击,反击,将他们赶下去!”
一个武将声嘶力竭地呼喝,夹在官兵之中冲了过来。钟彪独目圆睁,战斧荡着罡风,如旋风般迎着这武将冲过去。两只缨枪毒舌般向他胸喉处刺来,但都被他战斧荡开。那两个官兵尚不曾收回缨枪,钟彪一斧过去,便将其中之一从头至腰劈成两片,紧跟着一抬脚,踢在另一个官兵下身,那官兵弃了兵器捂着小腹跪了下去,钟彪却毫不迟疑又是一斧,那官兵的头飞起老高,撞在那大叫反击的武将身上。
“逆贼!”那武将倒也有胆气,不曾被钟彪的气势吓倒,挺枪便刺,枪尖如毒蛇吐芯般伸缩不定,枪樱如蝴蝶般上下飞舞,让人眼花缭乱。但钟彪却毫不理会,挺胸迎着枪便踏向前去,战斧只是简简单单从头上劈了下去!
“吐吐吐!”一连数声,那武将的枪尖在钟彪胸甲上刺出五个窟窿,每个窟窿都向外冒出鲜血,但每处伤都只是破了钟彪皮肤,而不曾刺入胸腔之中。反观武将自己,头颅如头被切开的西瓜般分成两片,红的白的流了出来。
“哼!”钟彪一脚将那武将尸体踢开,横着战斧,怒瞪独目,吼道:“谁还敢来?”
官兵见得他全身浴血,威风凛凛有若杀神一般,那里还敢上前。官兵的反扑变成了溃退,而利用这时机,又有数十名和平军将士登上了城。他们迅速向左右杀去,将已然动摇的官兵驱赶开来,占据了更多的城垛口,从而也让更多的和平军战士攀了上来。
官兵此刻从其余所在紧急抽调了人员杀了过来,暂时稳住了阵脚,双方便在兑金门上的城垣展开了激烈争夺。但城上空间有限,双方数百将士挤作一团,谁都无法施展开来。
“冲车!”李均在城下望得明白,挥了挥手命令道。
不过片刻时间,一架由百十名力士冲车便来到兑金门前。这些力士也不管城头的战事,喊着号子一齐用力,那冲车“砰”地一声,城门四周被撞得灰尘簌簌而下,便是数十丈外,也可以感觉到巨大的震动。
“嘿呦、嘿呦、嗬!”力士们的号子在战场中的杀声里,并不显得引人注意,但冲车却应声又撞在城门之上,撞角所触之处,铜皮包着的门被撞凹进去一截。城门里的官兵也被震得倒在地上,不能再用重物撑住门。
“轰!”接二连三的冲车撞击终于在城门之上开了个洞口,内外的士兵相互可以看得到对方,官兵眼见外头和平军的声势,更不敢留在这儿,因此再撞得几下,这高大厚重的城门终于被撞倒在地上。
“万岁!”和平军中再次传来万岁的呼声,这是今日里第三次呼喊了。不等力士们移开冲车,和平军便从他们身侧冲了过去,直扑向城内逃散的官兵。城头的官兵见城门已破,都知再坚守外城已无意义,纷纷向内城退却。
“追,莫让他们逃了!”钟彪杀气腾腾,不知疲倦般挥动着战斧,踏着官兵的尸体冲了上去。
但在所有官兵逃入内城之前,内城的大门便死死关了起来,任官兵如何捶挞也不敢再开一丝缝隙。望着城下同僚袍泽的哀嚎,城上的官兵也禁不住黯然神伤。
“为国死战原本为忠臣义士所为,尔等不得贪生怕死,快快回过头去与逆贼作战!”城上的禁军将领眼见不妙,大声呵斥道。
“如何死战?”城下的官兵纷纷叫嚷起来,眼见外城各处正逐一失守,和平军气焰炽天,他们既无勇将指挥又无退路可寻,心中惧怒,哪里还管得上什么忠义。
“传令全军,勿要追杀。”听得前军中来的使者传来的军情之后,李均果断下令道。
“为何不乘机全歼那城下官兵,反倒留下时间给他们逃走?”身旁一将不解地问道。
“杀了他们,只能激得内城官兵死守,相反饶他们一条生路,既可收揽军民之心,有可以懈怠守城官兵之志。”
李均只是简单地解释了一句,便侧向董成:“董兄,你以为当如何?”
“内城坚固,地势复杂,远胜于外城,况且城中百姓众多,大军冲击之下,难免玉石俱焚。”董成道:“能不战而胜,那时最好不过。”
“之所以不遣将自北城攻击,便是为此。”石全慢慢道,“我只担忧,屠龙子云能否及时赶上。”
“屠龙小事上马马乎乎,大事之上却从不误事。”李均道,“估算情形,也差不多了。”
其余将领听得莫名其妙,一将问道:“什么情形差不多了?”
“自然是官兵投降献城了。”魏展哈哈一笑,他见李均在这夙愿将实现之际,却似乎并不怎么开心,便问道:“统领还有何担忧吗?”
李均微微催促了一下战马,自己啸月飞霜被水冲走之后,他便一直没有称意的马,身下的这匹乌稚虽然也是白里挑一的好马,但他总觉得比不上啸月飞霜。有些旧的东西,虽然已经永远失去,但留下的记忆却无法消除。即便一时似乎忘却,但只要条件时机适合,便又会出现在人的脑海之中。
柳州城中,杀声渐息。在众将与幕僚相对愕然的目光中,李均的坐骑缓缓载着他前行。纪苏与卫士立即随在他身侧,虽然周围是精兵强将的簇拥,但李均却觉得自己只是孤零零的一人一骑,徜徉在一条叫做记忆的河畔。
父母留给他的印象早就淡化了,但如今却清楚地记了起来,还有堂兄李坦,还有那小山村里的乡民与玩伴。早年浪迹于佣兵中的战友,第一次杀人时的感受,陆帅的脸与声音,雪原星落之战时自己叫天天不应的悲怆,第一次去见凤九天时立下的志愿,有如流寇般的万里转战,雷鸣城中的华风,叛变了的彭远程……无数面孔,无数心情,同时在他的心中升了起来。
“万岁!”城中的和平军将士又传来万岁的欢呼声,这让城外的人都精神一振,知道城中又有了有利于己方的重大变故。果然,片刻后快使便来报:“禀统领,内城官兵破门献城,这柳州城中,再无抵抗之人了!”
三百年大国之都,百万人户的古城,在不足一日的血战之后,便轻易束手。和平军将士们欢呼着相互拥抱,激动得载歌载舞,将激动与兴奋的泪水抛洒在柳州城的街道之上。
“传统领令于全军,就地休整。有胆敢骚扰百姓者,斩!有胆敢抢掠财物者,斩!有胆敢强暴民女者,斩!有胆敢纵火为乱者,斩!有胆敢滥杀降俘者,斩!”
见连着呼唤李均,李均也不肯做声,石全、魏展与董成等人稍稍商议了几句,石全扬声高喝。此刻仍旧面无喜色的,全军中除了李均,便只有他了。这“五斩”军令传得甚是及时,部分新近投入和平军中的官兵已开始劫掠,很快便为和平军执法队弹压,数百名将士人头落地,这也使得石全自此有了个“五斩参谋”的绰号。
“统领,进城吧!”魏展驱马上前,来到李均身侧,低声问道。此刻城中军心浮动,民心不安,正需要李均等进城坐镇。
“嗯。”李均点了点头,抬起双眼,望着城头在风中飘摇招展的紫色龙旗,他长长吁了口气。“为何这大胜就在眼前,我却感觉不到丝毫喜意?”
马蹄踏在青石铺成的街道之上,发出悦耳的得得声,在无数将士与百姓的注目之下,李均终于踏进柳州城。在城门之前,他略驻了一驻,专注地盯着城上的“柳京”两个大字,过了片刻,他侧脸对董成道:“我有意将这柳京改为柳宁,不知董兄以为如何?”
“柳宁?”董成重复了一句,略一思忖便明白了李均的意思。他用力地点了点头:“不惟这柳州自此安宁,还希望我大苏全境自此安宁,我神洲全境自此安宁!”
见自己的提议得到董成赞同,李均只是略一点头,便催马踏进了兑金门。
“万岁!万岁!”
城内街道上,就地休整的和平军将士见了李均,都发出欢呼,这欢悦的气氛将胆大的出来看热闹的百姓也感染。当他们从和平军口中得知,那个留着短须,看起来还不过是二十几许的英俊青年,便是官府口中杀人如麻食人肉饮人血的大魔王时,他们也禁不住欢呼起来。少年英雄,远比什么官府的辞令更让百姓着迷与崇拜,也让他们轻易地便接受了旧王朝崩溃的事实。
李均皱了皱眉,和平军在战场中为了鼓舞士气,常常呼喊万岁,这是对勇士的激励。而此刻再喊万岁,似乎全是对着自己喊的,他向魏展看了一眼,道:“这万岁不是那昏君的称呼吗?”
“什么?”震耳欲聋的欢呼让魏展没有听清李均说的是什么,他大声问道。李均微微苦笑,知道与他说也没有什么用处,只得微垂下头,带着谦逊的神色迎向百姓与军士们的欢呼。
他们来到了内城之前,只见一群苏国文武大臣,拥着一个着黄色袍服的少年,跪倒在内城“爱晚门”前。李均再次皱眉,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禀统领,昏君奸相前日便已逃走,满朝文武尽皆不知。如今这些文武官员与昏君留下监国的王子李珈奉图表前来请降。”
那个黄色袍服的少年不过十七八岁,满脸皆是羞怒之色。他向来不得李构喜爱,故此未被立为王储,而此次李构逃走,更是将他留在都城中,名为监国,实为送死。他倒少年气盛,有意与李均决一死战,奈何文武大臣在外城破后便直入宫苑,想寻李构问对策,这才发现李构逃走,便胁迫他来献降。
李均自马上翻了下来,伸手将李珈扶了起来,但那李珈却不领情,依然长跪不起,李均上下打量着他几眼,见到他脸上的稚气与不愤,禁不住莞尔。他道:“你便是李珈吗?”
李珈偏过头去,不理会他。李均淡淡道:“我当初起兵之时便立志,自此双膝不跪人。故此,在我军中,无论上下将士,都无跪拜之人。我不愿跪你,也不要你跪我。”
“孤堂堂王子,岂有跪你之理?”李珈终于出言,“孤家跪的是这万里河山自此沦陷,孤家跪的是上对不起祖宗社稷下对不起百姓黎庶,孤家跪的是这满天下陆翔死后竟再无能力挽狂澜之人!”
“胡说,昏君在这京城之日,曾亲口承认,李统领乃献王之后,为王室嫡脉,倒是你们昏君这一系,以幼夺嫡已逾百年,如今天祚……”一个大臣摇头晃脑地凑上来,想要为李均辩驳一番,但却发现无一人在听他的,众人投在他身上的目光,都是不屑与讥讽,他不由咽了咽唾沫,悄悄看向李均。
他目光与李均那杀意盎然的目光碰了个正着,一股自心底升起的寒意让他打了个冷战。李均慢慢道:“若非石参谋有言,胆敢滥杀降俘者斩,我第一个便要杀你!”
那大臣双膝一软,禁不住跪倒在地上,一股骚臭气自他身上散发出来。李均又转向李珈,冷冷道:“你倒说得大义凛然,你跪过北境落入岚国之手的大好河山吗?你现在跪百姓黎庶,为何自你祖宗起就不知让天下的百姓黎庶过得好些?你知道杀死力挽狂澜的陆翔者,便是你那昏君父亲吗?”
“杀陆翔者,明明是奸臣吴恕,与我父王何干?我父王为那奸臣蒙蔽,朝中权柄尽在奸臣手中……”
“哼!”李均冷冷的哼声,打断了李珈的话语,“陆帅生前执掌兵权,位高望重,若不是那昏君首肯,吴恕有何能为?”
见李珈虽然口中不说,脸上却依然不以为然,李均摇了摇头,道:“你父子尽是刚愎自用自以为是,**在你年纪尚幼,向来在诸王子中又颇有贤名,我不难为你,你先回自己府中,暂时不得外出就是。”
“要杀便杀,多说什么?”李珈挺胸站了起来,“与其不难为我,不如不难为这城中百姓!”
“不难为城中百姓?”李均一字一顿将李珈之话重复了一遍,想身侧的石全看了一眼,道:“罢了,我懒得对这笼中之鸟多说,石兄,将他交给你了。”
石全微一颌首。李均在众人目光之中,终于进了柳州内城的爱晚门。
烽烟渐熄,嘈杂的喊声也被沉静所代替,街头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部分商家在和平军战士逐一通知下,大着胆子重新开业,而瓦肆市坊也有了些许生机。毕竟,在柳州城的百姓心中,改朝换代是达官贵人的事情,与他们这些平头百姓关系并不大。在某些里巷,甚或传来歌辞之声,当初旧苏王朝所禁的寄生草也在有些人口中唱了出来。
“今夜荒野孤坟,昨日柱国干臣。道甚么志如鲲鹏扶摇怀壮烈,说甚么心似铁石刚直抱忠贞,终难免行至绝处落魄失君恩。看了那喋血沙场将士苦,怎知狡兔未死狗先烹……”
若非功臣名将一一被斥退,李均如何能轻易取下柳宁城。
“此次攻城,立首功者,当属钟彪。”石全翻开功劳簿,“论功行赏,当升钟彪为万夫长,金十万,绢六百匹。”
钟彪听得一震,不敢置信的喜色浮上他的脸。那万夫长之职,非劳苦 功高者不能得,和平军全军之中万夫长也不足十位,而他却由一个降将,得居此高位,怎让他不心中大喜。更何况,和平军中官职不多,因此多是以金帛充作奖赏,十万金与六百匹绢,足够一个富豪挥霍一世了。
他大步字众将中迈了出来,走向坐在案几之后的李均,虽然他投降和平军已经有近十日,但这还是第一次与李均面对面。
魏展与石全却相互对视,换了往常,部将立此奇功,李均定然满面笑容,甚至调侃几句,但今日李均却面沉似水,双眸中杀机涌动,便是再迟钝的人也能意识到,李均此刻心中根本没有喜意。
钟彪来到李均身前,正要行军中见礼,李均却道:“且慢。”
钟彪一楞,这才将目光移在李均脸上,当他看到李均这张铁青着的脸时,心中登地一下,暗想:“莫非他怪不是和平军嫡系夺了头功,想要挑我毛病吗?”
“钟……钟彪。”李均没有象对别的和平军将领中年长者便称兄那样称呼钟彪,而是直呼其名,“听说在成为官兵之前,你也是一佣兵?”
“有劳统领下问,末将曾浪迹神洲,替各国卖命。”
“那么,你定然认识肖林统领了。”
“在彭远程之乱中阵的肖林统领吗?”钟彪隐隐觉得,李均此刻提起肖林,并不是什么好兆头,他心中**头迅速转了几转,觉得自己应如实回答,便道:“当年末将与肖林统领各为其主,曾交过数次手,末将人少,屡屡被他追杀。”
李均缓缓从椅中站了起来,平视着钟彪,这个结实精悍的汉子,身高与他相差无几,李均又道:“那么,你可曾有过一个绰号叫钟胡子?”
“哈哈,连这个统领都知道吗?”钟彪唯一的瞳孔猛然收缩了一下,“末将天生大胡子,虽然当年不过二十出头,却满脸络腮,因此在同行中有钟胡子的匪号。肖林统领生前,也曾对统领提过末将吗?”
李均的手慢慢摸上了剑柄,点了点头,道:“那么,便是你了。”
钟彪只觉李均再也不收敛满腔的怒火与杀意,自己的脊梁似乎被雪水浸透着一般,冰冷刺骨,他禁不住退了一步,眉毛一挑,道:“统领这是何意?”
“何意?”李均仰天狂笑,“哈哈哈哈,何意?我寻了你二十年,你问我何意?”
“寻了我二十年……”钟彪手按腰刀,脸上现出狰狞之色,道:“此话怎讲?”
“你不记得了吗?那么,我再提一个人名字,李坦,你可还记得?”
钟彪凝眉想了片刻,摇了摇头道:“似乎有印象……李坦……李坦……”忽然他铮地将腰刀拔了出来,道:“李坦……李胆小?”
“正是,你终于想起来了,你还记得那个学堂吗?你还记得那个学堂里的孩子们吗?你还记得那个村庄吗?你还记得那个村庄的火吗?”
李均一面问,一面步步向钟彪逼了过来。钟彪虽然明知李均此刻身上尚有重伤,却不敢抢先攻击,只能一步步后退。
“你……你是那个村庄逃生的?”他想起当年之事,再对应眼前的李均,依稀在李均脸上还可以看出与李坦有几分相似,“李坦是你什么人?”
“李坦是我堂兄,他长我十六岁。”李均嘴角微微 宸课莘倩伲舨皇翘眯忠陨硖寤ぷ∥遥冶闶遣槐荒闵彼溃慌乱菜涝诹一鹬校舨皇切ち滞沉焓樟粑遥乙苍缭谡饴沂乐谐晌莨恰已傲四愣辏憧芍缆穑磕谴遄械陌Ш坑肓一穑沧妨宋叶辏 ?
钟彪已然退到墙边,再也退无可退,他横刀大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那么,这二十年来,你有没有杀过无辜的百姓?有没有烧过平静的村庄?有没有听到死于你手中人的哀嚎?”
李均一怔,见他满脸不屑,心中杀意更甚,但不待他答话,钟彪又道:“我所做的,你也都做过了,你可以寻我报仇,那么这神洲因你而丧父亡夫的,是不是也要来寻你报仇?这和平军中为了替你打这天下而阵亡的将士,他们的亲友,是不是也要来寻你报仇?”
李均大喝一声,宝剑出鞘,他虽然重伤在身,这剑出鞘时带的灵力却依旧威猛无俦,剑尖指处,罡风四射,将钟彪衣袂带得都微微震动起来。
“统领!”石全大声呼道,“统领请三思!当年之事且不谈论,如今钟彪为我和平军将领,且刚刚立了大功,统领此刻杀他,如何是收人心之道?”
“我管他什么人心!”李均一振臂,剑身发出嗡嗡的龙吟,“我起这和平军,便是想让天下百姓不再受我的遭遇,什么人心不人心的,也挡不住我今日取这暴徒的性命!”
钟彪转头看了看四周,和平军中唯一能为他说话的,只有董成了。但董成刚刚向前跨了一步,李均便一挥手,道:“董兄,此间事了之后,我向董兄负荆请罪,但如今,还请董兄让我放纵一次!”
钟彪见董成也微微迟疑,心中一片惶惶然,他忽然将刀抛在地上,道:“要杀便杀吧,算我钟彪有眼无珠,自投罗网,盼只盼你李均不会有我这一日!”
“拿起你的刀!”李均冷冷喝道,“你便是放弃抵抗,今日我也非杀你不可!”
“今日统领要杀钟彪,请先杀我魏展!”一直不曾作声的魏展忽然张开双臂,迎着李均的杀意站在钟彪身前。他双眸炯炯,尽是坚毅之色,瞪着李均。
李均略略避开他的目光,道:“魏先生,千事万事我都依你,你难道就不能依我这一回吗?”
“以私怨,弃公义,非行大事者所为。”魏展慢慢道,“统领自幼孤苦,屡遭磨难,故此才有兼济天下德行四海之志。如今仇令智昏,逞一时之怒,失向往之心,若此时我不能正统领之大错,止统领之愚行,依了统领,那我还有何面目再见统领?”
“杀这残暴不仁之辈,怎算得以私怨弃公义?”李均宝剑前挺,但魏展却没有丝毫退缩之意,当剑尖抵住魏展胸口时,李均顿了顿,厉声道:“先生,请让开!”
“统领,请先杀我!”魏展双目死死瞪住李均眼睛,嘴角微微一撇,李均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众将都知他此刻真的已被怒气冲昏了头,但却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李郎!”纪苏的手搭住了李均小臂轻轻将李均的手按了下来,“杀那钟彪,原是他罪有应得,但魏先生有何罪过,你要用剑指住他?”
“你也来与我作对!”李均环首四顾,见众将脸色都是不愉,竟然无一人现出支持之色,他愤然将剑一摔,打开纪苏的手,大步出了门去,留下众将官在此面面相觑。一场原本应喜气洋洋的庆功宴,也因这意料之外的争执而取消了。
将自己锁在屋中一整日,李均一直没有出来,连向来风雨不动的训练之时,他也不曾出现。
纪苏忧心忡忡,李均多年来与诸将士形成的亲密无间的关系,已经在将士们议论中开始动摇。纪苏她内心深处,是赞成将钟彪杀了的,但她也明白,钟彪立此大功却被杀,势必将影响到将士们的忠诚与团结。更何况,当魏展苦谏之时,李均当时是真正对魏展起了杀心。纪苏所担忧的,便是这一点。
“魏先生,昨日你为何要舍身阻止李郎?”一筹莫展之下,纪苏只有去找魏展。
想起昨天李均眼中的杀机,魏展心有余悸,禁不住摇头道:“我也知统领复仇心切,但以统领今日之权势,若不能制住自己仇恨之心,则和平军这些年来所努力的目标,不过是统领的一句空话。即使我们能夺取天下,也只不过多了个暴君罢了!”
“杀一个区区钟彪,岂会有如此后果?”纪苏不以为然,道:“李郎俊才天下无双,怎会成为一个暴君?”
“夫人,统领俊才无二,但心胸却非天生宽广。”魏展苦笑道,“统领自幼孤苦,性格便有些偏激,只是在陆帅帐下,才学得那悲天悯人的胸怀与控制自己心中暴戾之气的自制。这些年来凤九天与我劝统领多读书,便是希望统领能受先贤圣哲熏陶,渐渐消除心中的偏执。若是让统领以私仇杀了钟彪,我只怕统领心中恨意虽解,但暴戾之气却复生。况且恶无大小,善无先后,统领迈出这第一步,势必还会有第二步第三步,今日因私怨杀钟彪,谁又知统领明日是否会因小事而杀他人?”
纪苏沉默不语心中却承认魏展所言有理。想到昨日李均打开自己手时的粗暴,她禁不住有些黯然,觉得自己没有什么用处,若是墨蓉在此,定然能阻止李均。
魏展知他心意,道:“如今能劝得动统领者,惟有夫人你。”
“我尽力而已……”纪苏顿了顿,二人又商议了会儿,纪苏便告辞而去。
回到李均屋外,她轻轻敲了敲门,却没有传来回应声。她反复敲了数回,才听得李均问道:“谁?”
“李郎,是我。”纪苏柔声道。
但是半晌李均也不曾开门,纪苏固执地又敲了敲门,道:“李郎,让我进去。”
李均终于拗不过她,将门栓拉开,纪苏进了门,看见李均脸上仍是铁青,轻轻叹了声,道:“李郎呵,你还在生气吗?”
“你们这么多人反对我,我怎敢同你们生气?”李均冷冷一笑,他虽然成熟了许多,但终究血气旺盛,因此出口便是讥刺,“我当初起兵,只不过是想要自己的命运不在被人所掌握,如今我兵力之盛足以同大国相提并论,却奈何不了一个仇人。这还真多亏了你们!”
他这一番怒火发泄过了,却不曾听到纪苏反驳。依着纪苏倔强的性格,若不是反唇相讥,便应是夺门而出才是。但他等了片刻,纪苏仍是无声无息,这让李均禁不住有些惊诧了。
回过头去,纪苏咬着唇,含满泪水的双眸正盯着他。李均心中一软,想起二人自相识以来同甘共苦两情相悦,自己方才那两句话,着实太伤人心了。
“纪苏妹子……”她蠕动了几下唇,将道歉的话又咽了回去,此刻若是道歉,自己就必须向纪苏他们让步了。
纪苏却不成理会他,只是任泪珠儿一滴滴落了下来。二人沉默相对了良久,李均看着纪苏双眸渐渐红肿,终于按捺不住,柔声道:“纪苏妹子,有什么话你就说,别再哭了。”
纪苏端端正正向李均行了一个礼,慢慢道:“我嫁与李郎之时曾与李郎有约,身为妇人,决不干政,昨日里我当众止住李郎,是我不对,还请李郎责罚。”
李均吃了一惊,当初娶墨蓉与纪苏之时,李均与二人有约,她们可在自己权责之内处分事物,但不得干涉和平军军政,但墨蓉与纪苏都非寻常女子,无论是军务或是政事,往往都有自己的见解,偶尔向李均建言,反可弥补李均某些遗漏不足,因此这约定渐渐便不再被提起。
“纪苏妹子,昨日之事不同寻常,那钟彪是我们破家仇人,若是轻易放过他,叫我如何去面对被他杀害的亲人!”即均心中**头一转,知道纪苏实际上是在婉转地劝谏自己,因此挑明了道。
“我知道,那钟彪二十年前便当杀了。”纪苏抹了一把泪水,道,“只是,如今却不是二十年前,你更不应对魏先生起杀意呵。”
李均缓缓坐回自己座位之中,等待纪苏继续说话,但纪苏只说了这一句,便又止住了。
“没有什么要说的了?”李均忍不住问道。
“我已经说了,我身为妇人,决不干涉你之军国大事,方才禁不住又多了一句嘴,已经是不该了。”纪苏的泪水止住了,她恢复平静,正容巍坐,脸上几乎看不出什么表情。
“妹子,我不过是一时气愤罢了。”见她如此,李均颇为头痛,口中只得略略松了些。没料到这一句又引得纪苏眼圈儿红了起来,他哽咽着道:“你一时气愤……一时气愤便要杀人,那若是放纵你这性情,天下人还有活路吗?”
李均心中一凛,自己如今势高权重,若是放纵性情,倒也真非天下人之福,但纪苏当面这样说他,他心中究竟有些不快,因此脸也不禁沉了下来。
“昨日里也怪不得你。”纪苏不理会他的脸色,只是自顾自地道,“怨只怨我不好,若是墨蓉姐姐在此,定然能解开你的心结,偏生是我这粗枝大叶的戎人女子在你身边……”
听得她提起墨蓉,再见她自怨自艾的神色,李均心中怜惜又起,他虽然成亲数载,但墨蓉与纪苏都是女中豪杰,极少给他看到这种神情,因此他并不知这一哭二闹三上吊原本是女子制服丈夫的不二法门,想到为了二十年的仇恨,令这生死与共的贤妻也发出这般怨声,李均只得叹了口气,道:“好了好了,你就莫提蓉姐了,我依你们便是,只是那钟彪我见了他便有杀了他的冲动,以后让他少来见我为妙。”
纪苏破涕为笑:“你是天下无双的英雄,可不能对我妇人言而无信。”
见她如梨花带雨的神色,李均苦笑道:“我算服了……”
正这时,门外卫兵高声道:“禀报统领,魏先生有紧急军情来禀。”
“请他进来。”李均又对纪苏道:“你去把脸洗洗,这般样子太难看了。”
纪苏一拧身子,道:“魏先生又不是外人,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嘴中如此说,人却闪入里间屋子去了。
“统领,有三件紧急军情要报。”见纪苏已不在屋里,魏展心中大定,脸上神色如常,仿佛昨日什么也不曾发生一般。
“哦,快说来听听。”李均听得有紧急军情,暂时也将心事放在一边,向前倾了倾,道。
“首先是好消息,屠龙子云与任迁将昏君堵在卢家堡,随行禁军作鸟兽散,奸臣见势不妙,绑了昏君请降,信使说屠龙自云派了五千人押送他们来这柳宁了。”
听得柳宁二字,李均先是一怔,旋即想起自己初入城时已经为柳州改了名字,不由大笑起来:“好好,屠龙子云果然不曾让我们失望,他小事有些粗放,这大事却从来不曾误过。”
“第二件军情在统领意料之中,岚国伍威亲统三十万大军,号称百万,挥师南下,在十日之前便过了吴阴城,其先锋骑兵在屠龙子云擒昏君奸臣之际出现在卢家堡附近,只是见卢家堡已为我军夺占才退走。看来伍威听到伍鹏败绩,便已经明白我军计策了,这先锋骑兵定是赶来迎接昏君奸臣的。”
“伍威能将陆帅逼入绝境,自然非伍鹏之流可比。”李均精神一振,将伍威的岚国精锐引来,他的计策便能完整铺开,一场神洲史中少有的大手笔战役便将展开。
但他等了片刻,魏展也不曾将第三件军情说出来,他不禁问道:“魏先生,这第三件是什么?如今军情紧迫,若不是什么重要消息,我们便去点兵备战,与伍威决一雌雄!”
“哦,这第三件事正与此有关。”魏展微闭了一下眼,暗自想了想措辞,然后再道:“要破伍威,我军必须团结,可是如今我军中有将士密谋叛乱!”
“什么!”李均霍然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