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南安关失守了?”吴恕怔怔地缩在太师椅中,全然没有了往常的气势。南安关聚集了苏国最后的精锐,再加上岚国来援的十万大军,却依旧不能阻住李均的进攻,难道说自己苦心经营的防线,在李均面前便是如此脆弱不堪么?南安关的的守,也即意味着苏国都城柳州以南,再无可为门户的屏障。今后的战斗,都将是在一马平川的平原之这上进行,而苏国可以动用的部队,便只有拱卫京都的数万正规部队与附近州郡的乡兵。连岚国十万大军都无法与李均对抗,这些许兵力,也如何足以同李均对峙?惟一希望,便是寄托在湛阳附近集结的大军了。若是湛阳战中能击退董成,再顺江而下,不出十日便可抵达柳州,即便不能击败李均,还可以拖一段时日,以争取岚国再派援军。此次定然要岚国将其倚为柱石的名将伍威请来,或者他能制服李均。即便不成,也可以将都城北迁,将这柳河以南的土地让给李均便是,自己仍旧能当自己的太平相国,而陛下也依旧能过他醉生梦死的君王生活。再有万一,也不过是北投岚国,虽然不见得能再象在苏国一般大权独揽,但保住自己的亿万家财,延续自己的荣华富贵应是不成问题。至于后世之事,留等后世人去胡说八道,我死之后,哪怕天崩地裂又与我何干?如今重中之重,是要保住自己的财富权势……一向冷静的他,也禁不住胡思乱想了半晌。满朝文武大气也不敢喘,都想从他那忽阴忽晴的脸上看出他的心意来,但等了许久,吴恕始终默不作声。“圣上有旨,宣相国吴恕入宫进见!”传旨太监扯直了嗓子,用尖锐的声音刺破了殿中的宁静,自从吴恕再度主政以来,李构已有许久不曾当着大臣之面传他,今日想必是哪个不开眼的太监冒死将军情禀报于他,他也急了来向吴恕寻个主意吧。“诸公先在此等侯,我去见了陛下就来。”吴恕心知这些大臣在自己走后必定议论纷纷,但更明白他们再如何议论也议论不出何种结果来。如今重要的是,怎样设法让陛下依旧信任自己,不至因这事使自己失去权柄。“吴卿辛苦了。”李构早年励精图治,颇有些作为,曾被誉为苏国中兴之主。但中后期沉湎书法与歌舞,将朝政大事尽拖付给吴恕。也曾有大臣进谏说吴恕贪财好利,口蜜腹剑,无宰相之器量,但李构只是笑而不应,也不将此事告诉吴恕。此后风声渐传入吴恕耳中,吴恕也只是一笑而过,只是寻了个机会将那大臣贬出京城永不叙用了事。渐渐众人便明白李构的心意,他想做他的太平君王,因此必须有个颇具才干的人为他主执政事,但他又如古往今来一切君王一般猜忌,若是这个主政者才器皆为上上之选,这又未免让他不能安心。而吴恕有执政之能,器量却嫌窄,正合李均之意。“老臣蒙陛下宠信有加,敢不殚精竭虑,为陛下效忠。”从李构的口气中,吴恕不曾听得什么危险,微微放松了心神,道:“老臣正有紧急军**启奏陛下,只恐打挠陛下清修,不知当说不当说。”“你说吧,外面乱哄哄的,朕还如何清修法?”李构轻轻叹了口气。“岚国的十万大军先中了逆贼的水计,后又中了埋伏,大多被淹死坑杀。南安关城守将赵兴先胜了一阵,大败逆贼,还重伤了贼首李均。但由于岚国失利,南安关城终究失陷,赵兴生死不明。”吴恕没有隐瞒,只是特意提到赵兴重伤李均之事。李构听了长长呈了声,道:“此事已有人向朕禀报了。朕就说卿决不会隐瞒军情,做那欺上瞒下之事,如今国势紧急,还须倚仗吴卿才智。”吴恕心知自己坦白禀报,又让自己渡过了一次危机,他道:“老臣有负陛下重望,致使小丑跳梁,圣主生忧,实是罪该万死。”“如今吴卿有何良策?”李构沉默了会,问道。“老臣方才正与众大丞于群英殿商议对策。”吴恕咳了一声,清了清喉,道:“老臣以为,如今李均自南北犯,董成由西而来,对我大苏国都柳州形成挟击之势。要破逆贼这挟击,惟有先断其一臂。老臣先以令北部各郡官兵向湛阳集结,加上湛阳守军,足以破董成这叛贼。而京都附近尚有数万官兵,老臣业已下令沿河布防,以延缓贼军前进速度,待西线获胜之后便可与西线赶来的援军一起击溃贼军。以老臣看来,为求万全之策,陛下应再做三事。”“哪三事?”李构听吴恕说的头头是道,略略有些放心,急切地问道。“其一,陛下应犒赏赵兴及其部下,以彰其重伤李均之功,激士卒将士立功之志。古语云众志可成城,只须君臣一心,朝庭百姓一体,区区逆贼不足为患。其二,陛下请速遣太子北狩,前往岚国告知伍鹏败绩,以邀其急速出兵。伍鹏匹夫,十万之众毁于一旦,这也使得岚国必遣伍威来援,若是如此,李均便会添上一劲敌,此乃借刀杀人之计。其三,陛下宜速发勤王之召,令天下男丁自备武器入京宿卫,如此可补我兵力不足。”李构听了不置可否,过了会才道:“仅此而已么?”“陛下圣明,高瞻远瞩自非老臣能及……”吴恕略一迟疑,不知李构心中在想什么。“据说陈国柳光为了笼络李均,封了他一个‘余伯’。”李构道,“李均受其封赏,颇为自得,便不再有西进陈国之意。区区一个伯爵的虚位,他陈国有,我大苏便没有么?”吴恕听得心中一颤,他深知李均与自己因陆翔之死而仇深似海,也就从未想过笼络李均之事,如今想想,陈国一个余伯的虚爵便让李均得意,若是苏国也封他个什么爵位,李均是否会因此退兵?毕竟,高官厚禄何人不爱?“朕已遣人查过李均,他原本是我苏国人。说起来他尚是朕亲族,他那一支原本是献宗之后。”李构慢慢道,“当初献宗好巡游,所到之处宠爱民间女子,因此子孙颇多。后来献宗失位,景宗承了大统,献宗一族尽皆远谪,李均家乡中李姓一族便来源于此。景宗继位不过三年,便因病不能视朝,群臣便拥立朕玄祖平王。若非如此,献宗一族只怕要被杀戮殆尽,也就不会有李均其人了。”“既是朕亲族,朕便封他个国公,又有何妨?”话说到此,李构终于摆明态度。吴恕却吃吃难以作声,当此局势之下,要想以这远在百年前的亲族关系说动李均,根本是痴心妄想,便是国公的高位厚爵,李均也未必放在心中,若是他打进柳州,凭着自己献宗之后的血脉身份,堂皇入殿身登大宝,岂不远胜过作一个有名无实的国公?但这些话,他却不敢说出来,只能勉强应付道:“陛下圣明,李均虽然大逆不道,陛下却仍**亲族之谊,欲赐他一条自新之路。但臣恐李均生长于蛮荒之所,不曾受过王恩教化……”“朕也明白,朕是一厢情愿了。”李构疲惫地道,“即便要李均接受朕的条件,也是须要打上一场胜仗才行。吴卿,朕与你都老了,在这世上的日子原本无多,只要能平平安安过去,之后哪怕天崩地裂又与我何干?”吴恕激灵灵打了个冷战,方才在群英殿中,他心中想法与李构想法何其相似!他心中忽然明白,他君臣二人这许多年始终相得,原因便在于二者根本是一类人。
难而,出乎苏国君臣意料的是,李均在攻下南安关城,夺取原岚**队屯兵的张郡之后便不再进发。一则是因李均伤势过重,实在不宜征战,二则是因李均意识到水淹岚军与坑杀俘虏,将会为自己引来一场更大的战斗,紧接着他要面对的,便将是曾让陆翔也束手的伍威了。“如今进攻,官兵只须防我这一路,他集中力量与我军战力不相上下,大战之下无论是我军还是当地百姓都会损失惨重。”南安关之战中百姓为赵兴出力在最短时间内掘出蓄水水库之事,让李均深受震动,当他进城之后见了那庞大的工程后,他深切体会到,若是自己将百姓与苏国官兵一起打击,便会将百姓推向苏国官兵一边,创造出足以让他惨败的奇迹来。自己获得的民心来之不易,若不注意维护便再也难建立起来,这两年随着力量增长,他对百姓也颇有些不再关注,这实在值得反省。因此,再决定攻柳州之时,李均便将百姓放在了自己计策中的重要位置。“此次给岚国的打击,必将引起岚国人报复。”李均在软榻之上动了一下,眉间隐隐闪过一丝异色,“岚国经此惨败,必定会将伍威派来,若是攻得急了,伍威便会缩在岚国那冰天雪地之中,我和平军多为南方将士,气侯不服之下只怕军中会有瘟疫流行,因此我也要缓上一缓,将伍威引出来。”“再加上稍缓一缓,董成等也将赶到,那时敌军数面受敌,只得分兵拒守,要突破也更容易些。可虑者惟有苏国百姓举事勤王,那时我军战则与民为敌,不战则前功尽弃。”“我有一策。”石全献计道,“岚国大军一路抢掠的财物与苏国为备战而囤聚的物资都在这张郡,如今我已得了张郡,后方自三南运来的物资都充足,何不大开府库,任百姓领取?苏国今年天灾,百姓穷困,若是有粮可食有衣可穿,何愁他们不会斩木揭竿为我臂助?”“好计!”魏展赞道,“不惟如此,统领何不广发檄文,言明官府府库所藏,皆为收刮百姓所得,百姓有权收回,凡和平军所到之处,一律开官仓放粮,百姓岂不欢欣雀跃,望风而起?”“正是,当初我们莲法宗便是用这一手在短短一月间席卷陈国的。”甘平也道,“这一路来,虽有不少百姓杀官响应,但大多百姓只是深恨岚**人,倒不见得真心向我,如今我们将粮食财物发放给他,苏国朝庭之令出了京城百里便再也难行。”“只有一事,屠龙子云处为何尚无消息?”李均双眉轻皱,心中暗自思索,在他起先计策之中,屠龙子云将在关键之时突然出现在柳州以北处,既可给柳州的守军以出其不意的震慑,又可以断了柳州的援军与退路。但自李均遇刺那一日起,他再未收到屠龙子云传来的消息。虽然大海茫茫气侯变化无常,一时间无法联系上是常事,但军情耽搁不得,若是有所闪失,恐怕于全局皆有损。“也不知董成处战况如何。”李均又想起董成来,“董成用兵过于拘泥兵法,虽然稳妥,却难有出人意料之举。若是对手倚仗地利,据险死守,一时半会董成只怕前进不得,除非他受了极大刺激。虽然我不急于攻柳州,但若是他来得迟了,便无法形成对柳州挟击之势……”他心中担忧,表面上却仍是轻松的样子。纪苏将他轻轻扶了起来,垫了个软绵绵的枕头在他腰后。李均略带欠意地道:“又要服药了,诸位且侯上一侯。”
“启禀都督,细作来报,敌军援军正在中游的项口城集结,推算时日,当在十日后抵达。”董成微微颔首,张放却一皱眉:“攻破猿儿愁营寨已有近十日,却被这小小湛阳城阻住,虽然我军已将湛阳团团围住,但敌军占据地利,不肯与我交战,我军连攻数日都无功而返,看情形还不知要拖到何时,若是等敌军援军到了,只怕更为麻烦。”“敌军之所以能在兵力不足下仍死守,恐怕原因也在于这援军将至。”董成轻轻用手指敲了敲案几,咯哒咯哒单调的声音在营帐中响了会儿。张放也不再唠叨,如果不能解决这眼前的麻烦,清桂军便寸步难行,更别提东下与李均会合了。“欲破此城,先得绝了城中的援兵。”董成想了想,又摇头道:“围城打援,不成不成,兵法中不曾有在这情况下尚可围城打援之策。”“不打援,只是让援兵不来,不知是否有办法?”张放低声自语,董成听了眼前一亮,道:“这倒有可能,容我细细想一会。”他将铺在身前的山川地势图拉近了些,伏在图纸之上,过了半晌他用力一拍案几,道:“我有一策了!”“什么?”张放抬起头来,却见董成满脸笑容,道:“此次且容我卖个关子,张先生,你可愿领一支人马,绕自湛阳城东,让附近百姓以为湛阳城已落入我军手中么?”张放瞪大眼,过了片刻道:“都督之意,是用疑兵之计?”“疑兵之计虽然人人都知,但用得巧妙,却也能收奇效。”董成将几上的令箭拿了出来,递在张放手中:“张先生,能否攻下湛阳城,全在张先生身上了。”次日一早,清桂军便向湛阳城发动了猛攻。这湛阳城临江傍山,地势险要,原本便难以攻破,双方在城下激战半日,清桂军在付出相当代价之后,夺下了湛阳城外的两处水军营寨,营寨之中大大小小上百艘战船,几乎都完好无损地落入了董成手中。与此同时,张放带着一队人马在湛阳城东的各县乡大肆搜捕,声称湛阳城守将已经弃城而逃,隐藏在这附近乡下。这番大战原本就使得附近乡里人心惶惶,土匪与溃兵也不时前来骚扰,而张放的搜捕又让附近家中凡有人在苏国为官为吏者尽皆不安。不少人便弃家而走,沿河逃走。当在项口集结的苏国援军西进之时,正与这些逃亡的百姓相遇,听到他们夸大其辞地说起湛阳战况,援军将信将疑。自从董成围城以来,湛阳内外通信断绝,他们也不曾得到确实消息,若是湛阳已经落入清桂军手中,董成便反客为主,占了地利,因此苏国将领中发生是加速前进还是反转回项口的争执。争执尚未出结果,江水中漂来的苏国战船让所有将领都确信,在一场大水战之后,湛阳城确实已失守。将士惶然之下,便决意回项口按兵不动,待探明湛阳实情后再做打算。待得他们知道湛阳尚在苏国官兵坚守之中再度出发时,已是八日之后了。而湛阳守军日盼夜盼,盼望着援军能来,等了足足十五日,援军却依旧不见踪影。城中士气低落,终于为董成所劝降。攻下了湛阳,董成便打开了柳河的门户,虽然稍稍迟了些,但却不致于误事。
二、
冬雨淅淅沥沥,也不见下得有多大,但就这样时不时地三两滴,滴得人心都碎了。若是往年天气,此刻正值初冬,应是天高气爽之时,但偏偏这一年冬气侯反常,乌云三日里倒有两日压在柳州城上。战况也如这天气,愈发的不利了。这几日总能看到顺着柳河漂下来的苏国战船,偶尔尚能见到战死的将士尸体,虽然尚未得到湛阳、项口的军报,但看起来也是凶多吉少。而李均在张郡休整了数日之后,终于又稳步前进,此次他步步为营,并没有急于突破吴恕在柳河以南布下的防线,而是逐城攻破。吴恕深知官兵在数量上较之和平军多出有限,再加上战斗力、士气都无法同李均亲自练出的精锐相比,只得放弃柳州周围的部分城池,眼睁睁地看着李均一城一城地占去。“占吧占吧。”当众大臣在群英殿中再次议事时,吴恕用漠不关心的口吻道,“只需这柳州守住,失去那些城池三两日又有何妨?况且,逆贼每占一城,便得分兵去守,每分一次兵,兵力便减上几分,当逆贼占至柳州城下时,也便是其力竭衰败之际。诸位大人,千万要沉住气,我大苏三百年基业,岂会因这区区逆贼而动摇?”大臣名义上是聚在一起议事,但却无一人出声。吴恕表面上虽然镇静自若,但这些大臣却都不清楚这镇定之后是否蕴藏着即将喷发的怒火。“诸位大人为何不说话?此刻正是诸位大人为国效力之时啊,有计的献计,有力的出力,诸位就不必顾忌了。”吴恕这番话,引得众大臣相互传递着眼色,若是不再说话,只怕吴恕又要发怒了。户部尚书左怀素向吴恕作了个揖,道:“下官斗胆,有一事请相国拿主意。”“说吧。”吴恕微向前欠了欠身体,淡黄的眼珠深深藏在眼窝之中,脸上仿佛石刻的般不露出一丝表情。“相国大人方才说逆贼分兵守城,下官却担忧逆贼如同在张郡一般行事,夺了城后不驻守大军,而是将城中粮帛资财尽散给百姓,若是如此,则……”“什么百姓!”吴恕双目一瞪,将户部尚书惊得向后退了两步,“敢抢掠官府资财,敢自逆贼处分得粮食者,分明是逆贼之党,依我大苏国律,逆贼之党与逆同罪,须诛三族!”户部尚书冷汗涔涔,连声道:“是,是,相国大人说得极是,下官见识不明,还请相国恕罪。”吴恕发了通脾气,斜睨了这户部尚书一眼,见他是真心害怕,便也不再责难他,道:“接着说吧。”“下官担忧的是,逆贼借官府资财粮帛以收揽民心,若是如此,天下贪财好利者多如牛毛,只怕都将望风雀跃,个个都思想着造反作乱。”吴恕微闭上眼,他深知这左怀素所言确实有道理,李均十之**会以此来收揽苏国民心,事实上当李均在张郡大开府库,周遭百姓纷纷入张郡分粮之时,吴恕便意识到,若是李均将这一策推广,苏国各地不等和平军到达,百姓便会杀官夺粮迎接李均。“左尚书担忧的极是。”另一个大臣,向来颇受吴恕器重的中书舍人杨洛道,“如今坊中幼儿有童谣云:‘杀红衣,诛赭袍,素衣到,饭吃饱’,我朝以红色为贵,这杀红诛赭,只怕指的便是朝庭,逆贼喜着素衣绢,所谓素衣到饭吃饱应指逆贼所到之处有饭可食;又有俚语云‘天为地,地为天,山河处处皆平坦,父老乡亲俱欢颜’,这天为地地为天应是言大道崩坏,逆贼之名均字与逆军之名‘和平’,皆应这‘山河处处皆平坦’……”“够了!”吴恕终于无法忍住,他咆哮道:“陛下养着你们,不是让你们在这朝堂之上为逆贼壮声势的,这些里巷之语,皆是逆党中凤九天所作,欺瞒得了无知蠢民,还能欺瞒得了你们么?”顿了顿,见到杨洛脸上却未有惧色,似乎尚有他言,便道:“你还有什么话说?”“下官也知这些里巷之语原本虚妄,但百姓却未必知,若是百姓如今见贼声势,信了这虚妄之语,我大苏国运只怕……只怕……”杨洛虽然颇有胆量,但到此也禁不住声音发颤,他喉节抽了几下,转言道:“因此,下官以为,不如传令各州郡,令他们大开府库,将府库粮帛钱财尽数分发百姓。如此这般则逆贼便无法挑唆愚顽之徒造反,而天下百姓也定然深感我王王恩浩荡,愿为国尽忠。”“这不成!”吴恕重重拍了一下太师椅的扶手,双眸中射出黄幽幽的光来,“若是将府库尽数散给这些刁民,那这些刁民必以为朝庭畏惧了逆贼。更何况岚国遣援兵前来时,没有这些府库中的粮食资财,我们又拿什么去犒劳?不过两位所担忧之事,却不不是没有道理……”众官见向来为吴恕所亲重的两位大臣进言都被斥责,更是大气也不敢喘一声,只待吴恕想出解决之道来。片刻后,吴恕道:“哼哼,我有办法了,逆贼即是不分兵拒守,那么贼兵离了城池,我官兵便再去夺来,若是贼兵又回来,官兵便再退出,敌进我退,敌退我进,定然能将逆贼牵制住。官兵光复城池之后,严查胆敢私分官府资财者,若是不交出来,便以逆贼同党论处,我就不相信这天下有那么多不怕掉脑袋的!”众大臣面面相觑,但却都无话可说,不少人心中浮起一句话来:“疯了,如此滥杀,不亡也得亡了。”
将官府粮帛钱财分给百姓之举,虽然使得和平军前进的步伐慢了下来,但却让百姓真真切切看到和平军抵达后的好处,因此,响应苏王李构之召进柳州勤王的乡勇少了许多,相当一部分在进京途中听得和平军宣称将官府钱粮尽数分给百姓消息之后便退回乡里,更有些被逼占山为王的“盗匪”借机打着和平军的旗号杀官夺城,将粮食钱财分给百姓,而更多的是饥饿的百姓拥入地方官府,将官吏赶走。一时之间,苏国处处烽烟,朝庭再也无法控制住局势了。吴恕派出的夺城的官兵,却无声无息消失了。这些官兵已经明白大事不妙,况且他们也大多是百姓出身,同和平军作战已经很勉强,至于去屠杀百姓,他们实在不愿去做。吴恕无法,只得将一支亲信部队调来,但这支部队仅夺回一座城便被和平军围住,在得到百姓传递消息之后,和平军对官兵的调动可谓了如指掌,官兵则有如盲人骑瞎马,根本无法象吴恕所言敌进我退。苏国天佑三年十一月,李均终于突破了柳州外围第一道防线,距柳州城不足百里。“接到屠龙子云的消息么?”“接到了,为避开敌军搜索,屠龙都督深入大洋之中,中途遇上大风,略略耽搁了几日,如今距卢家堡已不远了。”自溪州来的快使带了一个好消息,这让李均吁了口气,在他原来计划中,能否一举扫除后患,关键便在屠龙子云。以他对苏国的了解,他深知战况不利之下,苏国君臣定然会外逃,而决不会与国共存亡。若是给他们逃至北方或者逃入海中,随着严冬的来临,再要打起来必定拖延时日,再加上随时可能来的岚国伍威,必然会让和平军在这个冬天里很难过。“你来时,鲁原到了溪州么?”问完屠龙子云,李均又问第二件事,十余日前他在张郡养伤之时,曾派出鲁原为使者去了穹庐草原,他身上肩负下均下一部战略的重任,故此李均特意问了一句。“见着了,鲁先生在溪州不曾停留,已经去了星座之城。”“嗯,好,你辛苦了。”李均令人安置好使者后,转过脸又看魏展:“先生以为时机到了么?”“不可再拖了。”魏展点头道,“再拖若是吴恕奸贼发觉了屠龙子云的水师,提前脱身逃走,那么我们便前功尽弃了。”“哈哈,吴恕便是再奸滑,也想不到我不突进是因为想在柳州活擒他!”李均大笑,双目中射出夺人心魄的光芒来,自陆翔死去到如今已经近十年,这漫长的时间里几乎什么样的危险与艰难他都经历了。如今终于到了与敌清算之时,便是李均也无法控制住自己。“令董成在三日内攻克长宁镇。”李均开始下令,董成在击破湛阳之后,乘胜将犹豫不决的项口敌军击溃,大军顺江而下,速度反倒比李均快上许多。沿途州郡兵力都被调走,守备空虚,只能望风而降,因此,在一日前,董成便已抵达距柳州城西不足八十里的凉水镇。
柳州城周围分布着二十余个镇子,在河网密集的柳河入海处,几乎镇镇都通船。大的战船虽然无法靠近,但用小船则可以迅速在各镇之间调动物资,比起三步一小桥十里一长桥的陆路而言,反倒来得快些。近来战事激烈,附近的百姓有钱的便逃进城中,以为有着坚固城墙的城里会安全些,却不曾想过城本身便是攻击的目标。家境一般的则逃到乡下,希望避过战火之后再返回。惟有家境贫寒者与舍得不离开家园的固执老人,紧闭着门窗,悄悄听着外边那怕是一只鸟儿发出的细微声音。一支小部队细碎的脚步声,慢慢打破了凉水镇的宁静。一户房屋低矮的人家中传来婴儿的哭声,但旋即哭声便消失了,显然是家中的大人捂住了婴儿的嘴。脚步声在这家门口停了下来,一个声音道:“开门,开门!”紧接着,乒乒乓乓站被敲得震天响。“谁呀?”屋里一个老婆婆用颤抖的声音问。“官兵,来问事的!”敲门者虽然粗鲁,却倒并不蛮横,也知道此刻屋里人定然忐忑不安。门缝里一只眼睛闪了闪,片刻后,门拴被拉开,一个老婆婆弯着脸站在门口:“军爷,有话您就尽管问。”“这附近可以逆匪经过?”“回军爷,虽然镇里人家大多跑了,但逆匪还不曾来过这里。”老婆婆布满皱纹的脸上可以看出明显的畏惧,但说话却顺畅了许多。“那你可曾听到什么有关逆贼动静的消息么?”“回军爷,男人能打仗的都打仗去了,不能打的也逃走了,老婆子哪能听到什么逆贼的动静。”“死老婆子。”那军人咒骂了句,却也无心与老太婆计较,他回头道:“兄弟们怎么说?”“这个穷镇子,逆贼不见得会来打吧。”一个苏国官兵嘟囔声,“这些日子逆贼忙着攻城分粮,哪有闲心来理会这样的穷镇子?”“球!你小子懂个屁。”另一个老兵则道,“这凉水镇可是战略重镇,若是柳州顶不住了,咱们就只有三条退路,一是这凉水镇向西北逃,二是卢家堡向北,三就是出海。我敢说逆贼不打则已,一打这凉水镇首当其冲!”“得,就你这老兵油子懂,那王上怎么不让你当个将军。”那的轻的官兵觉得失了面子,脸红脖子粗地道。“都他妈的别扯淡了!”敲门的官兵吼了一嗓子,他作为这支斥侯的小队长,对自己部下士气低落毫无办法。他又道:“就这样向将军回报,还是接着搜查?”众军士纷纷道:“回报得了,看这鬼地方也不象有逆贼的样子。”小队长自己心中倒有十成不愿继续搜索,此时象他们这样的小队官兵最容易成为打击对象,甚至急于迎接和平军的百姓也能悄悄将他们埋在此处。官兵得知镇中安全,纷纷涌入镇里,经过一日急行军,他们也都累了,况且如今天气渐冷,人人都想能找个暖和的屋子升火取暖,但当他们进入镇中心是,变故发生了。自四面民居之中,小队小队的和平军战士空然现出身来,也不知数量有多少。官兵一面惊怒地叫骂,一面挥舞兵刃抵挡,且战且退。可这白水镇街巷蜿蜒曲折,由大大小小数十座小桥连接在一起,再加上不时有小队的和平军自左右突出,官兵人数虽然不少,却很快被分割开来。一队官兵在员独目副将的带领下,跳进齐膝深的一条小渠,而从两侧居民院中,冷箭有如毒蛇的目光般,一个接着一个穿入露出空档的官兵身上。那副将早扔了马上长兵刃,只提着柄重剑,一面拨打着箭矢,一面怒吼道:“将军有令,就地结阵作战,将军有令,就地结阵作战!”他们一面喊,一面顺着那水渠前行,那副将甚是勇猛,当一员和平军将领冲到他面前时,他眼眨也不眨便一剑砍出。和平军将领横刀便格,但臂力明显不如对手,刀被震得荡开,那副将双臂一摆,剑再次砍出,两人兵刃二次相交,和平军将领的刀脱手飞出,不待他逃走,那副将第三剑已经刺出,自他胸中贯入。那副将踹开尸体,继续前行,大呼道:“将军有令,就地结阵作战,溃逃者斩!”他所到之处,和平军虽布下赤龙阵却也无法阻挡他,连着斩杀了四员前来挑战的和平军将领之后,他的部队数量迅数增加,从和平军的分割之中冲出一条路来。由于巷战之中无法看清敌我军情,被猝然袭击者极易溃散,官兵原本已无斗志,但在这副将勇悍地带领之下,却渐渐在这一处逆转了过来,他们连番冲杀,终于接近到凉水镇的边缘,眼见着就能从这被鲜血染成红色的水镇中脱身了。那副将暗暗松口气,他假传将令,拉出这许多人来,终于护着自己逃出生天。他一个人固然勇猛,但在这混战之中个人的勇猛只能激励士气,却不足以倚恃,因此才将这许多将士聚在一起。正当他当先绕过最后一家院子时,他的心忽然一沉。眼前,数百个和平军弓箭手或蹲或立,弩矢尽数对准这路口处,那副将反应甚快,在和平军弩箭齐发的同时一个翻滚,也不提醒身后的将士,便藏到了院墙之后。紧随着他的十余人则没有那么幸运,被这乱箭射得周身有如猬刺。“往回走!”那副将咒骂了声,又领着这百余官兵杀了回来。他冲得半途,眼见身边聚的士兵又多了近一倍,心中越发着急,若是人数多了,在这复杂的地形中难以指挥,只怕反而会惹来麻烦。“钟大人,你看,许将军!”心中正在想着主意,身旁一小卒忽然嚷道,只见前方这支苏国官兵的统帅许达在小队卫士拥簇下,且战且行,正在向这边靠过来。这钟姓副将暗暗叫苦,本来人多便不易脱身,再加上主将这个敌人必欲得之而心甘的目标,自己今日只怕要战死于此了。“钟彪,快过来与我会合!”许达也见着他,扬声高呼道,钟彪心中骂娘,却不得不领着部下向那边杀了过去。和平军将士抵不住这两边夹击,渐渐退开,让他们集在一起。“向东杀出去!”许达下令道,钟彪心中不愿,便在混战者渐渐与许达拉开距离,待许达转过一条巷口之后,他忽地一转身,反向而行了。“大人,为何往回走?”一士兵问道。此刻杀声渐歇,这条街道有如涂了红漆般,到处都是尸体。钟彪一指地上的一具尸体道:“跟着他走,迟早会这样,大伙分开来突破更容易些。”“正是,逆贼见了许将军那等高官,必定蜂涌而至。”一士兵理会道,“我随钟将军杀了半日,身上连皮都没破上一块,钟将军乃大福之人,我跟钟将军走!”他周围大多是他收拢得来的部下,纷纷声言要随他走。钟彪听得双眸发光,心道:“当初李均不过千余人能纵横天下,如今我有这百余人,即便不能象李均一般称霸一方,起码也可成一番事业。如今苏国崩溃已是难免,正是大丈夫举事之时,死在此处一文不值,若是夺了那三五座城池,我便是称孤道寡又有何不可!”野心一起,他便有意将这百余人带走。这一路上仅遇上零星的战斗,当行到镇西侧之时,他再看周围,那百余将士只折损了十余人而已。此次他小心得多,在出镇之前派了个机灵的士兵先去观望,那士兵只伸出了个头立刻便又缩了回来,脸色大变道:“不好,逆贼!”钟彪听得面如土色,看来和平军早将弓箭手埋伏在镇子的各处出口,自己无论如何是逃不出去了。方才升起的野心,让他不甘心就此战死,他必须活下去,而且是不惜一切代价活下去。“先回头,再想法。”呆在和平军眼皮底下不是办法,相反倒是镇中更安全些,随便散入居民家中,和平军搜索起来便不那么容易。他如此打算,众军士此刻也只有随他奔走,虽然个个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却也顾不得许多。“钟彪,你在这,太好了,护我杀出去!”没行多远,迎面又遇上了主将许达,此刻许达身边数百人仅剩余十多个,他向东冲杀不久身边兵士便死的死逃的逃,仅余这十余个亲兵了,而和平军尚在紧紧追赶,因此见了钟彪禁不住喜出望外。钟彪心中一动,如今四面皆被和平军封锁,要想逃出生天,只有行非常手段了。他低声向四周士兵道:“你们真愿追随我?”身边十余个士兵听得真切,都低声应是。钟彪道:“� �便随我行事。”当许达匆匆来到钟彪身边,钟彪向他行了一礼,忽然将手中的刀架在他脖子上,狞声道:“你这无能匹夫,还想来连累众将士么?”许达见变生腋肘,根本不及反应,愕然道:“是我,你疯了不成?”“老子就知是你,你这无能匹夫!”钟彪吼道,“老子再三劝说不要进镇,你却不将老子的话当回事,老子在你手下做了十年副将,你总是以老子出身不正不肯提拔,如今却要来连累老子和这一干好容易逃得性命的弟兄么?”“既……既是如此,你我各奔东西就是……”见到百余将士脸上都露出不满的神情,许达面如土色,“我不连累诸位弟兄。”“哼,如今说这个已晚了,你既有心不连累众弟兄,那就再请你帮众弟兄一次。”钟彪看了看周围,扬声道:“我等将这匹夫献给和平军,以换取我等性命,众兄弟以为如何?”这些已经伤疲不堪的官兵哪个敢反对,便是许达的亲兵也无一人敢出声。钟彪精神一振,也不等许达骂出声来,用剑柄将他击昏了过去。
三、
凉水镇的巷战具有重大意义,不仅因为切断了苏国朝庭的一条退路,更因为在这一战中,首次有官兵将领临阵哗变投降了和平军。张放献计,请李均重赏钟彪,便将之大肆宣扬,数日内,柳州左右率部投降者甚众。已经有三百年历史的苏国,终于土崩瓦解。“回去告诉昏君奸相,我此次来,不惟为陆帅复仇,更是为天下百姓吊民伐罪!”当苏王李构亲派的使者来见李均时,不待他发言,李均便掷出这一句话。“请统领暂惜雷霆之怒,容下官一言。”那使者并不畏惧,从容道:“统领,陆帅冤屈,陛下已然明了悔过,昨日陛下下诏追赠陆帅镇国公,在正殿亲领群臣祭奠。陛下虽是天命之子,圣聪非凡,却也难免为小人迷误,统领上**皇天厚土,下**黎庶百姓,何不承陆帅之遗志,禀先贤之忠节,弃干戈,修文德,既可逞报国安邦之志,又可为后世子孙领万代之荣华。统领弃此流芳百世而不为,难道非要做那叛国逆天遗臭万年之事么?”听得这番言语,魏展禁不住直摇头,此时此刻,使者还讲究什么文辞华美,不过是徒误时间而已。果然,李均哈哈一笑:“这位大人,你我道不同不相与谋,你的道理在我看来不值一文,来人,将他赶出去!”那使者本来准备了一肚子话语要说,希望可以凭自己辩才说服李均,但却根本没有施展的机会,便被赶出和平军营寨。但在他垂头丧气离开不足半日,苏国朝庭的第二位使者又到了。“不见,就说我不见。”李均根本懒得理他,下令道。“那使者大笑说没料到统领在两军阵前尚无所畏惧,却怕了他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呵呵,若是我会中他这等激将之法,也就不会领着大兵来到这柳州城下了。”李均回头看了看魏展,“先生以为呢?”“统领其实还是想听听此人能说出什么的吧?”魏展也微微一笑,“否则直接赶他走人便是。”“还是先生知我啊。”李均耸耸肩,“让他进来吧。”石全却道:“且慢,他要进来可以,先得搜身。”李均摇头道:“既是见他,就不必怕他,嗯,若是石兄不放心,便让纪苏妹子随我一起见他,如何?”见李均见那使者的兴致颇高,石全也不好过于阻拦,虽然李均伤势并未痊愈,但有纪苏在身侧,应不会怕任何人刺杀吧。使者很快被带入营帐中,说是使者,连同他的随从倒有五六人之多。李均颇有兴趣地打量着这群人,即便是刺客,对方似乎也不应如此大张旗鼓地行事,那么看来使者确实是想以言辞来打动自己了。但这几个随从身材来看,他们似乎应是女子,难道说这使者想用美女来打动自己么?“下官见过余国公。”那使者第一句话便将李均吓了一大跳,他被柳光以陈国国君的名义封了个余伯,而这使者却以“余国公”之名称呼他,但旋即他便明白,苏国已经封了他个国公了。“病急乱投医了……”李均冷冷一笑,若是自己逼得再急一些李构就会答应交出吴恕来吧。“此次陛下遣下官来,是有几事告知国公大人。一是吴恕已被免职收监,听侯国公发落;二是陛下遣人寻访国公家人,却发现国公原是献宗陛下之后,当今陛下堂侄,因此陛下非常想见国公大人。”“哦?”李均一怔,这使者说话干脆,简明扼要却又正中重点,所说之事又使得自己禁不住想探听个究竟,单以辩才而言,绝不在鲁原之下。“且不论吴恕被收监是真还是假,说那国君是我堂叔,你有何证据?”想起当初以尸体掩护住自己救了自己一条性命的堂兄李坦,李均心中倒信了八成,但他仍质问道。“这里有份大苏王族世系谱,可证明国公大人身份。”使者将一个卷轴交给卫士,那卫士再转呈至李均手中,李均瞧了瞧,上面倒确实有他祖父、父亲及自己的名字,但他只瞥了一眼,便将之扔到了地上,厌恶地道:“即便如此,我也与这苏国王室没有半点干系!”雷魂的脸突然掠过他脑海,雷魂本是苏国王室,甚至曾贵为王子,关于他的事情陆翔生前曾约略提起,他因厌恶这王族血统而放弃了继承之权,流浪四方成了三教之圣,他心中对于自己身上这肮脏且腐朽的血统定然也充满着憎恶吧。“国公……”“够了,若没有别的说辞,你可以回去禀报那个昏君。”李均一字一句地道,“一切都晚了,如今箭已出弦,他便是真心悔改,也得先付出代价!”那使者沉默了一瞬间,深深吸了口气,道:“国公大人还不曾见过陛下赐予的礼物。”李均冷冷扫了一眼他身后的女子们,在宽大的男子披风与头巾之下,看不到她们的脸。李均道:“是她们么?”那使者轻轻举起掌来,他击掌的声音甚是奇特,有如更鼓催晓,又如晚钟低鸣,节奏起先是很慢,但渐渐快了起来,最后击掌之声竟连成一片,有如夏日夜间田野里的蛙声,但这蛙声又是连绵不绝的齐声应和,而非各自恬噪。在他掌声之中,那群女子中一人站了出来,慢慢脱下自己罩在身外的披风与蒙在脸上的头巾,一张亦喜亦嗔明媚动人的脸儿便露了出来。帐中除去纪苏尽是男子,目光也本能地停在这女子身上。那使者见惟有李均只是淡淡一瞥便皱起眉头,击掌声一变,第二个女子又站了出来,露出真实面目。此次呈现于众人眼前的,却是一张秀眉微颦容貌清秀的脸儿,再加纤弱只堪盈盈一握的柳腰,让人不由自主生出怜惜之心。李均目光在这个女子脸略一停留,便又转到那使者脸上。使者微微一笑,击掌声再是一变,如果说二变之时他的击掌声有如清风明月一般空旷,此次则有如琴瑟相和渔樵相唱般悠远,第三个女子站了出来,解开外衣之后,露出一张儒雅恬淡的脸与一双深幽诱人的眸来,满是书卷气息的面容中略带着骄傲,又略带着羞涩,似乎不是凡世的女子,而是天界的女史一般。李均这数年来读了不少诗书,他身边无论是凤九天还是魏展任迁等,皆是饱学多才之士,受他们熏陶,李均已远不是当年不解诗书的鲁男儿,见了这等女子,也禁不住眼前一亮,世上多少有才有德的英杰梦里的人儿,如何就到了他面前。但纪苏却露出微微的笑来,因为李均虽然盯着那女子,但手却悄悄伸过来握着她的手。或者说李均只是在欣赏那女子的气质,只是将那女子当作一件先天孕育与后天雕塑混然合一的艺术品。那使者显然极会察言观色,见了李均不为这女子动心,便停住击掌之声,颇为无奈地道:“国公身旁有纪夫人这般英武女子,这第四个女子国公便无须再看了,下面就国公见这第五个女子,我敢说国公见了她,此后再不会对这世上任一女子动心了。”李均嘴角浮起一丝冷笑,这使者拼命称赞第五个女子,而尽量忽视那不曾露出真面目的第四个女子,看来这第四个女子必定有古怪。他心中已有了算计,也不多说,只是向那使者微一颔首,那使者向第五个女子一躬身,柔声道:“有劳姑娘了。”那女子却没有反应,待得使者催第二遍时,才淡淡“嗯”了声,只这一声,营帐之中的人便觉有如天籁传来,又似自己最心爱之人在自己心头软语哀求一般,都不由心中一荡。那女子自披风中伸出纤巧如葱的玉指,轻轻撩开了披在身上的披风,披风如片云彩般飘落,露出她那束得紧紧的身躯,虽然在一套淡紫色的衣裳里,但众人都觉这女子身躯玲珑剔透,每一分每一寸都生得再合适不过,古人所言增一分则肥,减一寸则瘦,正是形容这种身材!众人急切地将目光停在那女子手上,顺着那女子的手又停留在她遮住脸的头巾之上,李均也似乎对这头巾之下的面孔极为好奇,一眨也不眨地盯着。正这时,那第四个女子身体忽然动了一动。“嗯?”李均双眸一瞪,射出凌厉的光来,罩住了那第四个女子,那女子却只是上前了一步,便不再动弹,因为她发现至少有三柄刀正对着她的胸口。蓝桥大笑道:“早知你这妞儿会有古怪,将你手中的东西交出来!”正当众人目光都自那第五个女子身上移开,移到第四个女子身上之时,那第五个女子忽然咤了一声,掀开脸上的头巾,几乎同时,“叮”地一声轻响,纪苏挥刀挡住一支毒针。紧接着“铮铮”兵刃相击声音不绝,那女子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两柄短剑,剑舞如虹,直扑向李均,而纪苏挥动马刀,与她激斗在一起,两人兵刃在一刹那间格击了十余下,直道李均大喝道:“停!”纪苏应声停了下来,而帐外的武士也立刻冲了进来,那女子似是知道刺杀无望,将手中双剑掷在地上,长长叹息了声。但论及脸色难看,只怕帐中无人能比得上李均。李均慢慢坐回座位,半晌道:“小妹,将我行踪习惯告知幽冥宗刺客者,是你么?”“是我。”陆裳双眸既是哀怨,又是无奈。“在南安关中为赵兴设以毒攻毒之计者,是你么?”“也是我。”陆裳慢慢道。“知道我重伤未愈,所以布下这行刺之计的,当然还是你,难得你能找到这许多同你一起来的。”李均看了看那使者,那使者虽然临此危境,却依然面不改色,倒是十分有胆气。陆裳低低道:“李均哥哥,我曾不只一次劝过你,莫要做得太过分,自打认识起,你在大事上从来就不曾依过我一次,我也不只一次告诉你,若有一日你兵临我大苏都城之下,我能迎你的,便只有这个了……”看着地上的毒针,李均忽地想起一事,道:“数年前孟远兄长与霍匡激战枫林渡,刺杀霍匡的是你遣的人么?”“李均哥哥,虽然我不愿你来这里,可我也不愿看你失利,李均哥哥,我好难……”多年的责任,多年的负担,到这一日终于可以算是结束,陆裳禁不住梨花带雨,声音也哽咽起来。矛盾而复杂的心情同时也涌在李均心中,没有陆翔,便没有今日的李均,那个为国尽忠的男子事实上取代了李均父亲的角色,在李均人生路上永久地成了一座指路的路碑。而在那几年中,李均与眼前这女子也产生深厚的兄妹之情,虽然二人斗嘴斗智,但李均心中着实将她当作自己的亲妹子一般,自己大喜之时,她能来贺喜,曾让自己高兴不已。但今日,却到了这个地步……李均并不害怕放了陆裳,陆裳还会来刺杀她,他担忧的是,如果放了陆裳,那如何向在刺杀一战中为自己而死的曾亮等交待,如何向南安关城前中计被淹死的将士们交待。一种前所未有的虚弱感充满了李均心头,在他今日这地位,他能如何抉择?“收起兵刃……”纪苏紧紧握住李均的手,此刻,她必须站出来同李均一起承担某些东西,但李均止住了她,李均厉声喝道:“事已至此,陆裳,你是束手就擒,还是负隅顽抗?”纪苏还等要说什么,李均用充满柔情的眼光将她的话语堵了回去,那眼光分明在说,我如何能让自己的妻子来背负应由自己背负的骂名。陆裳面色枯败,再也没有那倾国倾城的姿容,行刺失利让她憔悴了许多,她缓缓伸出手来,早有武士上来用铁枷枷住她的双手。“此计是我策划的,与这几位无关,还是饶了她们吧。”陆裳怔怔了一会,道。那使者却昂然道:“李均,向大王献这计者是我,要杀便杀我,我乔子方岂是让一个女子承担所有责任之人?”那看起来满是书卷气息的女子忽地走向前来,向陆裳深深一福,又向乔子方深深一福,众人不知她有何打算,但见她举手投足力量都很轻弱,知道她并无刺杀之力,也就由她。只见她转过身来,来到李均身前的桌上,将砚台拿了起来,拼尽全力向李均砸了过去。“逆贼,今日能与忠臣义士同死,也不枉我读了这十余年的诗书!”那女子声音好听之至,虽然充满怒意,却仍令人觉得心旷神怡。纪苏将那砚台接住,缓缓放下,用探询的目光看着李均,李均面色阴森,道:“都绑了带下去,牢牢看住不得走脱了,待破了柳州城,我要将他们与昏君奸相一起处治!”当陆裳被女兵带到帐口时,她忽然停住了脚步,回头看着李均道:“李均哥哥,不论你如何做,我都不怪你,爹爹……爹爹要是象你一样,那该有多好。”当帐中恢复平静之后,众人只道李均会要单独呆上一会,却不料李均神色转为平和,泰然自若道:“昏君奸相已经病急乱投医,我迟迟不攻城,已经拖尽了他们的耐心,而在柳州周围的零星战斗又削弱了他们的士气,这逼得他们不得不采此下策。哼哼,既是如此,时侯也差不多了,诸位以为如何?”“我以为不可。”能在此时接上口的,惟有任何情况下都会先抛出这句话的石全了。他慢慢道:“时机虽已成熟,但此刻攻城仍会有较大伤亡,不如再缓上一缓,等城中官兵投降。”“在这等他们是不会投降的。”魏展反对道,“不如调各处降将攻城,既不致损伤我军主力,又可让城中官兵战意动摇。”“不可,降将临阵归附,心志尚不坚定,况且以他们为前锋,他们必觉心寒,还是再缓两日的好。”“那好,众将各自回营,整顿好军马,三日后攻城!”李均不待二人再争议,便做了决策,“新近归附的官兵令他们就地休整,保持各地治安,不得有奸商借机哄抬物价盗匪乘乱抢掠奸淫之事,如今非常时刻,须行非常之法,凡有违法乱纪者,重则杀,轻则杖。”在接到李均三日后攻城的命令之后,董成长长吸了口气,这一天终于到了,无论自己曾经对这个王朝多么忠诚,现在自己都要亲手将之打倒。出乎李均与董成意料的是,降将钟彪主动请战,愿作攻柳州城的先锋。在他再三请求之下,李均也应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