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人毛骨悚然。简直像是不死者。
少年嘴巴流着长长的口水,死白的脸色怎么看都像放弃了人性。
「还……死……娜大人……的恩情……」
潜藏异样煌火的眼光朝向自己,使沙丘隆特一时倒抽了口冷气。那是一种恐惧。是对于少年化不可能为可能的畏惧。
少年踉赂了一下,沙丘隆特这才回过神来。霎时间涌上心头的是羞耻。
身为六臂之一,居然对比自己弱小的对手感到害怕,这种事教他如何承认。
「半死不活的!早点下地狱吧!」
沙丘隆特踏向对方一步。他确信只要武器一刺,对手就死定了。
然而他这样想,实在太低估对手了。
诚然以总体实力而论,克来姆与沙丘隆特有着明显的压倒性差距。然而,修习幻术师与轻战士双职业的沙丘隆特,与仅修习战士一职的克来姆。光从战士的能耐来看,岂止没有差距,根本可说是克来姆比较强。是因为有魔法的存在,克来姆才会比不上沙丘隆特。在没有魔法强化的状况下,沙丘隆特才是比较弱的一方。
划出嗡的一声,剑刃从高处砍下,发出尖锐的金属声。
他之所以能挡下少年来自上段的一击,是因为濒死的少年动作已经迟钝。
冷汗沿着沙丘隆特的脸流下。
对方濒临死亡。被这点分散了注意的沙丘隆特,睁大了阴暗的双眼。
因为沙丘隆特作为轻战士,一直以来做过无数次闪避敌人攻击的锻炼,知道此时他以剑挡下的少年的一击,实在不同凡响。
——这不是濒死之人使出的一击。
感到焦躁的沙丘隆特,脑中闪过这句话。
不对,不只如此,那剑速甚至比完好无伤时更快了。
「怎么搞的!这家伙!」
在战斗中站上更高的领域。虽然不是绝无可能,但沙丘隆特从未实际亲眼看过这种人。
少年甚至给他一种拿掉了什么束缚的感觉。
「发生了什么状况!魔法道具?武技?」
焦躁的语气紧张到听不出谁才是占优势的一方。
克来姆发生了什么变化?很简单。
塞巴斯替他做的锻炼,造成脑部保护肉体的功能出现混乱。
对生存的执着,与接受塞巴斯锻炼时目睹的死亡重叠在一起,让大脑跟那时候一样解除了限制,解放有如火灾现场的蛮力。
虽然那场锻炼只不过是让克来姆见识了一记攻击,然而若没有那场锻炼,他早已束手无策地死在这里了。
挡下刚强一击的沙丘隆特,被远远撞飞到后方。
狠狠砸在地板上的冲击力穿越背部,震荡了腹部。虽有山铜制的链甲衫吸收冲击,但肺部仍然有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空气,令他无法呼吸。
发生了什么事?受到冲击的沙丘隆特本人完全无法理解,然而隔岸观火的苛可道尔却看得一清二楚。
沙丘隆特是被踢飞了。
少年发自上段的剑击被挡下后,立刻踹了沙丘隆特一脚。
沙丘隆特虽然搞不清楚状况,但还是急忙站起来。对于以灵敏身手为最大财产的轻战士而言,趴在地上就等于置身死地。
「可恶!这家伙没点士兵样!竟然连脚都用上了!士兵就应该墨守成规,一成不变地战斗啊!」
沙丘隆特慌忙翻滚着起身,咋舌之余出声怒骂。
不同于接受士兵之类训练培养的技术,那种土气的打斗方式简直像在对付冒险者。因此更不容小觑。
沙丘隆特心中开始产生焦虑。
起初他以为胜利手到擒来。这种小鬼,要杀他还不容易。然而如今,他感到自己渐渐失去了那份从容。
沙丘隆特站起来,看见自己视为危险的少年慢慢虚软倒地,倒抽一口气。
少年的脸色极差,就像刚才一连串的攻防烧尽了仅存的生命之火。不,事实就是如此。如同蜡烛在最后一瞬间冒出大朵烛火,他发动的就是那种力量吧。
此时的少年,只要轻轻一碰就会丧命。
看到少年这副模样,沙丘隆特感到稍微放心,接着受到困惑与愤怒所支配。
他气身为八指最强的「六臂」之一,竟然被这样一个小兵逼到这种地步。也气自己心里竟然会觉得焦急。话虽如此,胜败这下揭晓了。只要杀了他逃走就行。
然而——
「——该适可而止了吧。」
看来是勉强赶上了。
倒在地板上的克来姆满脸虚汗,发青到了惨白的地步。但他还有一口气在。只是贯穿腹部的是致命伤,若不立即治疗,几分钟后就会丧命吧。
布来恩觉得还不能放心,踏进房间里。
室内有两个男人。其中一人看起来不像有战斗能力。
「别理会那种可疑分子,杀了就是了嘛。」
「要是这么做,那人会冲过来一刀把我砍死的。那个男人跟刚才的小鬼不一样。是我必须全力以赴,集中精神应战才能打赢的对手。只要我稍微松懈或是分心,马上就玩完了。」
这么说来,回答的男人就是沙丘隆特了。布来恩明白了对方的身分。的确外貌等等都跟听到的内容十分相似。而且那人手握染血刀刃,又做了一个分身,布来恩本来就怀疑是他,这下更确定了。
布来恩一语不发,毫无顾忌地走上前,随手拔刀一砍。还没砍中,沙丘隆特已经向后跳开,刀刃只砍到空气。不过布来恩这样做,也只是为了让对手离开克来姆身边罢了。他跨过倒地的克来姆,在能保护他的位置驻足。
「克来姆,你还好吗?有没有带什么能疗伤的道具?」
他语气紧张,问得很快。要是没有带的话,就得赶紧找其他办法救命。
「哈。哈。哈。哈。有……有……带。」
他轻瞄一眼,看到克来姆放开剑的手动了一下。
「这样啊。」
布来恩放下心中大石,回答之后,眼神凶勐地看向沙丘隆特。
「接下来由我对付你。让我替那小子报仇吧。」
「……真有自信,不过也不奇怪吧。竟然带着刀这种来自南方的珍贵高价武器……在王国没听过你这号人物……可以问你的名字吗?」
他没打算回答。
克来姆是与自己志同道合的——哥儿们。好兄弟差点遭到杀害,怎么可能还平心静气地回话……这时,布来恩忽然产生了疑问。
(我以前是这种人吗?)
自己以前不是只顾修练剑术,何时还管过其他事了?布来恩疑惑了一下,然后轻声笑了起来。
(……哦,我懂了。)
心志、梦想、目标、自己的人生,还有对生命的态度,都被那个怪物,夏提雅·布拉德弗伦破坏殆尽,而产生出来的缝隙之中,介入了克来姆这号人物。面对塞巴斯这个谜样存在散发的凶恶杀气,自己只能俯首称臣;克来姆比自己弱小,却撑过去了,就在布来恩对他油生尊敬之情时,克来姆进入了他的内心。因为他从克来姆的身上,看见了自己所缺少的男人光采。
他挡在克来姆前面,与沙丘隆特互相瞪视。不知道克来姆能否从这时的布来恩身上,看到当初布来恩从他的背影看见的意志?
若是往昔的自己,想必已经哈哈大笑了。笑自己变得懦弱。
过去他以为背负着某些事物,对战士来说就是弱点。以为只有锋利如剑,才是战士所需要的。
不过——现在他懂了。
「原来也有这种人生观啊……原来如此,葛杰夫……我看我恐怕直到现在,都还比不上你呢。」
「你没听见吗?可以再问你一次吗?你叫什么名字?」
「真是不好意思。我觉得告诉你也没用,不过好吧……我叫布来恩·安格劳斯。」
沙丘隆特瞪大了双眼。
「什么!你就是那个……!」
「不会吧!他就是本人?是不是在撒谎啊?」
「不,我看不会错,苛可道尔先生。高价的武器能证明战士的层级。像那样的战士,刀这种武器的确配得上他。」
布来恩面露苦笑。
「今天遇到的人,一半以上都认识我……要是以前的我也许会很得意,不过现在却感觉有点复杂呢。」
看到沙丘隆特露出友好的笑容,布来恩不明所以。不过他的疑问很快得到解答。
「我说,安格劳斯!我看我们别打了吧?像你这般强大的人,有资格加入我们。怎么样,要不要成为我们的一分子?以你的本事,一定能成为六臂之一。实力到了你这种程度,光用看的就能看出来。你跟我们都是一样的,想获得力量,对吧?看你的眼睛就知道了。」
「……说得没错。」
「是吗?那我告诉你,八指是个不错的地方喔。对拥有力量之人来说,是最棒的组织!拥有强大力量的魔法道具也要多少有多少。瞧,这件山铜制的链甲衫!这把秘银锻造的剑!戒指!衣服!长靴!全都是魔法道具!来吧,布来恩·安格劳斯。成为我们的同伴,跟我一样成为六臂之一吧。」
「……无聊透顶。你们这集团就这点程度啊。」
布来恩难以置信的冷澹、侮蔑的态度,让沙丘隆特的表情为之冻结。
「什么?」
「你没听见吗?我说你们只有这点程度,聚集起来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你!……哼。如果要这样说的话,那你的实力不也是没什么了不起吗!」
「是啊。我这点程度没什么了不起。见识过真正强大怪物的我清楚得很。」
对方自以为强大的态度,就像小水洼里的青蛙一样,布来恩可怜他,出自真正的亲切心做出警告。
「你的实力也是一样。也许我们实力相当吧。所以我才要警告你。我们的实力真的没什么了不起。」
布来恩转过头去,隔着肩膀确认克来姆喝下药水后的状况。
「而且我知道了一件事。那就是为了别人而努力获得的力量,比孤独一人锻炼的力量强多了。」
布来恩笑着说。那笑容充满善意而爽朗。
「也许我知道的只是一小部分。但我总算是知道了。」
「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太遗憾了,安格劳斯。可惜我得在这里杀了与赫赫有名的史托罗诺夫实力相当的天才剑士。」
「你办得到吗,只为自己挥剑的你行吗?」
「当然,我能杀你。杀你还不简单。杀了你之后,再杀了躺在地上的小鬼。我不会再手下留情,也不会当好玩了。我要使出全力。」
看着沙丘隆特开始吟唱魔法,他感觉到背后有人在动,发出警告。
「别动,克来姆小弟。你还没全好吧?」
他立刻停止动作。
布来恩露出微笑,对于这样的自己感到跟刚才一样的惊讶,又说:
「剩下就交给我。」
「——麻烦您了。」
布来恩以笑代替回答,收刀入鞘,沉下腰肢,同时将刀连同刀鞘上下翻转过来。
「请多小心。沙丘隆特会使用幻术。肉眼看见的不见得就是真实。」
「原来如此……的确是难缠的对手……不过没问题。」
布来恩一步也不动,只是默默盯着沙丘隆特。对方不知何时变出了五个残像,并且带有几种类似魔法的闪耀光彩。不只如此,身上还披着像是黑影披风的东西。他一点也看不出来对方施加了何种魔法。
「谢谢你给我时间准备。魔法吟唱者只要有时间准备,就能变得比战士更强。你输定了,安格劳斯!」
「嗯,不用谢。我跟他讲了两句话后……也觉得自己绝对不会输。」
「……大言不惭。站在原地不动是为了保护那小鬼吗?可真温柔啊。」
他听见趴在地上的克来姆动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一定觉得是自己让敌人有时间使用强化魔法,而在后悔吧。所以布来恩用能让克来姆听得一清二楚的声音宣言道:
「——一击。」
「什么?」
「我说我一击就能解决你,沙丘隆特。」
「那你就试试看!」
沙丘隆特拖着残像冲了过来。
对手进入刀的攻击范围,布来恩一转身,满不在乎地对跑来的沙丘隆特露出毫无防备的背部。然后——中间夹着克来姆,神速一击朝向无人空间挥砍而出。
轰冬一声,墙壁震动了。
躺在地上的克来姆与苛可道尔的视线,都转向声音发生的来源。
在那里的是沙丘隆特。那具身躯滚倒在地,动也不动。剑掉落在一旁。
布来恩抽刀出鞘的一击打飞了沙丘隆特,以令人惊骇的力道将他打到墙上。要不是用刀背砍的,沙丘隆特的身体早被一刀两断了。就算穿着山铜制的链甲衫肯定也无济于事。那一击的力量就是如此强大。
「……我的『领域』能够发现任何存在,就算看不见也一样。前方以幻影吸引我的注意,再从背后攻击……虽然算得上高招,不巧遇到的是我。再说你挑克来姆小兄弟下手也太失策了。我猜你应该是想杀了他,然后嘲笑我没能保护到他吧,但你为了攻击躺在地上的克来姆小弟,却疏于注意我的举动。你忘了你在跟谁交战吗?」
布来恩牧刀入鞘,对克来姆笑笑。
「看,一击吧?」
「太精采了!」
在这个声音之外,又听见了另一个「太精采了」,两个重叠在一起。两人吃了一惊。听见的是塞巴斯的声音,这没什么好惊愕的。是声音传来的方向让他们吃惊。
两人将视线转向苛可道尔原本站着的位置。
塞巴斯就在那里。旁边是虚软倒地的苛可道尔。
「您什么时候来的?」
听布来恩这样问,塞巴斯心平静气地回答。
「刚刚才到。两位都在注意沙丘隆特,所以好像没发现我呢。」
「这、这样啊。」
布来恩回答的同时,心想这是不可能的。
(我可是发动了「领域」耶?虽然范围狭窄,但如果是一直线地跑来,应该感测得到才是。但我却没能察觉……?至今可是只有那怪物,夏提雅。布拉德弗伦能有如此身手喔?他在对我发出杀气时,我就在怀疑了,这位人物果然能跟那怪物抗衡。他究竟是何方神圣?)
「总之,被关在这里的人都已经被救出去了。还有克来姆小弟,真不好意思,有几个人激烈抵抗,所以我不得不杀了他们,请原谅……不过在谈这些前,应该先替您疗伤呢。」
塞巴斯来到克来姆身边,将手放在他的腹部上。而且只是短短一瞬间。手一轻轻碰到就离开了。然而效果却是十分显着。克来姆即使喝下药水仍然铁青的脸色,立即恢复到健康的状态。
「我的伤都好了……您是神官吗?」
「不,我不是行使了神的力量,而是将气的力量注入您的体内进行治疗。」
「修行僧(Monk)吗!难怪。」
布来恩叫了一声,这才明白他为何没装备铠甲或武器,塞巴斯以微笑代表肯定。
「那么两位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这个嘛。首先我想赶去值勤站,解释这里发生的状况,借点兵士过来。在我回来之前,希望两位能维持这里的状况。只是说不定八指还会派援军来。」
「……既然都帮了,就帮到底吧。」
「我也没问题。不过,可否请您别把我的事说出去?我是来这个国家经商的,老实说,我并不想继续插手外国的阴暗面。」
「我都可以。如果问到,麻烦就说我的保证人是史托罗诺夫。」
「我懂了。我会照两位说的做。那么不好意思,占用一下两位的时间。」
3
下火月[九月]三日19:05
当黑夜开始支配王都之时,克来姆终于回到城堡。
虽然伤势已经完全治好,但全身筋疲力尽。不只是战斗,事后的各项协调也花了很多时间。结果事情能顺利解决,恐怕并非因为克来姆有拉娜撑腰,而是因为卫士都畏惧八指,不太敢积极处理。影响最大的是责任问题。
负责人可能会被八指盯上,杀鸡儆猴——这绝非杞人忧天,是很有可能实际发生的。因此,克来姆将简单的事情经过写下来,请士兵送到拉娜手中,获得许可后,再签上自己与主人拉娜的名字作为负责人。
当然这样做会有坏处,但至少能有两项好处。
其一当然是拉娜的声誉可获得提升。
她检举了污蔑王国的组织,而且还是一群染手奴隶买卖这种肮脏行径的不法分子,不只如此,带头对抗犯罪组织的又是她的侍从士兵,这项功绩必然能提升待在宫殿足不出户的拉娜的评价。
其二是这样一来,能够保护塞巴斯,以及他搭救照顾的那名在娼馆遭到虐待的女性。
成为负责人能够保护不想引人耳目的他们,也能让他们不易成为八指的头号目标。
(攻坚的时候没帮上忙,这点小事总该做到……)
至于布来恩,他说他自己会转达葛杰夫,叫克来姆不用操心。
克来姆不经意地想着这些事,敲敲拉娜的房门。
本来拉娜告诉他不用敲门,直接入室就行了,但毕竟时候不早了,冒失地闯入房间总是不太礼貌。自从有一次撞见身穿薄绢的拉娜以来,晚上造访房间时他一定会敲门。
这点主人也同意了。
克来姆在还没听见回答前,嗅了嗅自己的味道。
他有擦过身体,但因为鼻子已经习惯,不敢确定血腥味有没有消失。这身模样实在不该踏进公主的闺房。但他必须紧急将今天发生的事亲口禀报拉娜。
最重要的是被关在那家店里的人。目前她们都被送到值勤站保护,但必须在几天内将她们送到安全场所。况且其中有人受了伤,还得派遗能使用神官等治疗魔法的人前去协助。
(心地善良的拉娜大人,一定会向身陷水深火热的人民伸出援手。)
想到要麻烦自己的主人这么多事,克来姆感到心情沉重。他不禁奢望若是自己能有更多力量该有多好。明明自己能够侍奉伟大的主人,能够过着这样的生活,都是拜她所赐,自己却帮不上更多忙。
(……奇怪?好像没有回答……应该没有吧?)
他没听到准许入室的回答。
门前没有人站岗守夜,这个时间拉娜应该也还没睡。还是说她没通知站岗守夜的人,就不小心睡着了?
克来姆再度敲门。
这次他听见室内传来微小声音准许入室,克来姆放了心,走进房间里。他早已决定好第一件事要做什么。
「抱歉我回来得晚了。」
他勐然低头致歉。
「你害我好担心!」
拉娜语气中有着明显的怒气。这真是教人惊讶。克来姆的主人极少发怒,纵然遭到侮辱,她也从未在克来姆面前显现出怒气。正因如此,更让他明白到拉娜是真的很担心自己。
他强压住眼角泛出的温暖水珠,低着头再度诚心道歉。
「我是真的很担心你喔!想到会不会是八指先下手为强,对克来姆做了什么,我就……那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已经收到简单的报告,但可以请你详细告诉我吗?」
克来姆本来要站着讲,拉娜要他在老位子坐下。
克来姆就座,面前放了一只茶杯,拉娜用保温瓶替他倒了红茶,冒出鸟鸟热气。
他道声谢,啜饮一口温度适中的红茶。
克来姆将整件事情一五一十告诉拉娜。因为有些人需要倚靠拉娜的帮助。
「那么你看到那些人,有什么感觉?」
听完整件事情经过,拉娜最初提出的问题让克来姆有些不解。但既然主人问了,自己就必须回答。
「我觉得她们很可怜。要是我有更多力量,就能拯救那些人免于受苦了。」
「这样啊……克来姆觉得她们很可怜是吧。」
「是。」
「这样啊。克来姆真是温柔呢。」
「拉娜大人,如果需要我去护卫她们,我已做好觉悟,随时可以前往。」
「……到时候再拜托你吧。别说这个了,有件事我得先告诉你。明天,或者最晚后天,我们将对拉裘丝带来的羊皮纸上记载的八指设施发动攻击。因为可以想像这次娼馆袭击之后,时间拖得越久,对方的戒备就会越森严。」
「万分抱歉!都是因为我擅作主张!」
「不,请不要在意。你应该当作我们借此下定了决心。况且我很赞赏克来姆这次的表现喔。你捕获了六臂之一的沙丘隆特,还有奴隶买卖的部门长苛可道尔,这项成果足以摇动对手的根基了。所以我想要赶快趁胜追击。」
拉娜挥了挥既没速度也没力量的可爱拳头。
「趁对手还没把情报带出王都前,再给他们一次打击!」
「我明白了!我这就立刻去休息,养精蓄锐面对明天的行动!」
「拜托你了。我想明天将会是动荡的一天。请你谨记在心。」
克来姆走出房间。感觉血腥味似乎澹了些。
「真是辛苦你了,克来姆。接下来……」
喝完变凉的红茶,拉娜站起身。她走向放着手铃的地方。那是一种魔法道具,只要在这里摇动,放在隔壁的另一只手铃也会跟着震动。想起在隔壁房间待命的女仆的脸,她冷笑着庆幸今天是由那女人值班。
「哎育,我该摆什么表情才对?」
拉娜站到镜子前以双手夹着脸蛋,上下搓揉。她只是个人类,就算这样做也不能让脸变形。只是种类似自我暗示(Affirmation)的行为。
放开手,拉娜面露笑容。
「不对呢。这是以公主身分与人会面的笑容……」
拉娜再度嗤笑。试过各种笑容,最后浮现的是纯洁无垢的笑脸。
「这个最好。」
觉得准备已经齐全,拉娜摇摇铃铛。很快就有一名女仆前来敲门,走进房间。
「有事想拜托你,可以帮我准备热水吗?」
「遵命,拉娜大人。」
女仆一鞠躬,拉娜对着她笑。
「怎么了吗?您似乎心情很好,是不是有什么好事?」
拉娜确定猎物上钩,更愉快地笑着。
「我跟你说,很棒哟!克来姆立下了好大的功劳喔!」
如同小女孩的讲话方式,正符合泄漏重要情报的愚笨公主该有的态度。
「那真是恭喜您了。」
对克来姆抱有反感的女仆,想巧妙隐藏自己的不悦,语气中却流露出隐藏不住的情绪。
——该死。
——这家伙也该死。
——敢瞧不起我的克来姆的人都该死。
拉娜假装没注意到对方的反应。因为此刻的拉娜是天真无邪的小公主。不会体察他人的恶意,也纵容女仆的无礼。就是这样一个天真烂漫的——愚蠢的公主。
「就是啊!真的好厉害喔!克来姆打倒了一群大坏蛋喔。然后他放走了好多被坏人抓起来的人,现在都送到哪里……送到一个值勤站了。这样就可以处罚那些帮助坏蛋作恶的贵族了!」
「这样啊?那真是太厉害了,不愧是拉娜大人的克来姆先生。那么可否请大人详细告诉我,他做了哪些英勇事迹呢?」
她以为公主愚昧无知,不会起疑。拉娜开始对这个笨女人设下毒计。
一切都在她的手掌心里。为了让她获得想要的东西。
下火月[九月]三日22:10
有一个诡异的集团,彷佛融入黑夜之中。
各个成员都穿着不同的武装,没有一点士兵的氛围。如果要举出一种气味最接近他们的人,应该是冒险者吧。
站在前头的是个铜筋铁骨的男子。跟在他后头的是个看似软弱的美男子与身穿薄绢的女子。后面是身披长袍之人,装备全身铠的某人站在队列尾端。
这个集团看着一扇敞开的门,门内深处完全一片漆黑,早已没有人的气息。环视周围,也不像是有人的样子。
这状况相当奇怪。的确娼馆内的所有东西都已被运出,送到一处士兵值勤站去了。但就算空无一物,也还是会有人看守。实际上,只要往无人的路口看看,就会发现那里放着火光耀眼的篝火台,负责夜间守卫。
然而这个门口却没有半个人影,是因为这个集团行使权力,暂时支开了看守的士兵们。
站在前头岩石般的男子——桀洛凶勐地瞅了一眼被攻陷的娼馆,恨得牙痒痒地低声说:
「这玩笑真是开大了。我还得向苛可道尔致歉才行。都把六臂中的沙丘隆特借给他了,竟然还这么简单就被攻陷。而且还是在借给他的当天……太好笑了。」
背后传来嗤嗤笑声,桀洛转头犀锐地瞪向那人。
身穿薄绢的女子熟知桀洛的性子,连忙开始说道:
「啊,那个……所以老大,现在怎么办?要杀掉遭到逮捕的沙丘隆特吗?若是这样的话,他人在值勤站,我们都是正面突破型的,解决不来,得向其他部门借用暗杀者……怎么办?」
「用不着这么绝。那家伙也算派得上用场。我请伯爵出面,立刻把他放出来吧……要花上好大一笔开销了。你们先把伯爵的喜好列出清单。」
「苛可道尔那边怎么解决?」
轻佻的美男子问道。
「那家伙大概会利用自己的人脉吧。如果他有要求,就用我们的人脉解决,当作是赔罪。那顾客名单怎么样了?有听说被卫士拿走了吗?」
「这方面的情报还没进来。应该说,我听说还没获得任何详细情报。」
长袍底下的声音十分阴沉。简直有如从墓穴中向人讲话,空虚的声音让人背嵴发寒。
「那可真想弄到手呢。似乎可以拿来做各种威胁呢。」
「别说傻话了。那个要是落入我们手中,会加强其他部门对我们的疑心。人家会怀疑这次事件全是我们自导自演。若是找到顾客名单就藏在安全的地方,过几天再拿去还给苛可道尔,向他道歉。况且名单八成是用一般解不开的密码写的,我们没办法使用啦。」
听了桀洛一番话,美男子耸耸肩作为回答。
「总之,这方面就之后再进去调查。因为我猜如果有的话,大概会放在隐藏金库里吧……不过这门破坏得真勐啊。是怎么开出这个洞来的?武器不太可能……魔法吗?」
「是拳头。」
所有人的视线集中在桀洛身上。桀洛重说一递,断定是拳头造成的痕迹。
「拳头……这可真了得啊——」
「——别说傻话了。这点程度没什么了不起。」
打断女子敬佩的感叹,桀洛调整呼吸,做出手刀打向门扉。犹如刺破纸张一般,拳头插进了门板。桀洛慢慢抽出拳头,只见门上留下一个与塞巴斯打出的洞相同的痕迹。
美男子没劲地开口说。
「不能拿老大当标准吧……不过对方能打破以铁板补强的门板,虽说沙丘隆特是我们之中最弱的,但好歹也算打倒了六臂之一。应该视作大有来头的强敌吧?」
「说这什么话。那家伙输了,也不代表对手很强吧?」压低了连衣帽的人,语气之中含有嘲弄。「他那人只要幻术遭到破解,战斗能力比我们几个差多了。他对付力量差距大的人很行,但碰上程度相当或稍微差些的就输定了。这你们不也是知道的吗?」
传来一丝小小的笑声。那是在肯定这人的意见,也是对比自己弱小之人的侮蔑。
「该说的已经说完了,我再问一遍,要怎么办,收手吗?我不认为与对手硬碰硬,能获得足以弥补损失的好处喔。」
「别说傻话了。」
桀洛的语气中流露出无法完全压抑的怒气。
「不把袭击这家娼馆的人干掉杀鸡儆猴,我们的评价会一落千丈啦。别再去想什么损失了。六臂全体出动,干掉袭击者——『不死之王』狄瓦诺克。」
披着长袍之人笔直伸出手。那不属于活人的手握着的宝珠呼应主人的情感,发出异样的灵气。
「『空间斩』佩什利安。」
至今沉默无语,身穿全身铠的人,以自己的拳头打向胸口,响起激烈的金属声。
「『血舞弯刀』(Scimitar)爱德丝特莲。」
锵啷摇响戴在手臂上的金属环,薄绢裹身的女子优雅地低头。
「『千杀』马姆维斯特。」
美男子双腿一并,鞋跟相撞,发出响亮的「喀」一声。
「然后是本大爷『斗鬼』桀洛!」
桀洛周围的人纷纷点头,表示同意或了解。
「首先保释沙丘隆特与遭到逮捕的人,向他们问出情报。问完之后……准备个懂得拷问的家伙。我们要让袭击者见识活地狱。让他后悔自己的愚蠢行径!」
下火月[九月]三日17:42
处理完一切事宜,塞巴斯回到宅邸时,已是夕阳西下时分。
(被囚禁的所有人都有克来姆小弟保护。沙丘隆特与那家店的主人等等全数遭到逮捕。想必会有一段时间纷争不休。这样应该能争取到一点时间吧。)
那么琪雅蕾该怎么处置呢。塞巴斯认为最好的方法是将她带去安全地点,但就塞巴斯所知,天底下只有一个地方最安全。
塞巴斯一面抱头苦思,终究还是走到了宅邸。
正要开门,手突然停了下来。门的后面有人在。那感觉是索琉香,但塞巴斯不懂她为什么要站在门后面。
难道有什么紧急状况?
塞巴斯内心有种不好的预感,但还是打开了门。然后他看到太过超乎想像的光景,让他僵在原地。
「您回来了,塞巴斯大人。」
站在那里的是身穿女仆装的索琉香。
塞巴斯背嵴掀起一阵冷颤。
扮演商贾千金的索琉香,在对事实一无所知的人类——琪雅蕾——待在宅邸时,竟然穿着女仆装。是因为她不再需要演戏了,还是因为有什么理由非得穿女仆装不可呢。
若是前者的话,就表示琪雅蕾遇到不测了。而若是后者的话——
「——塞巴斯大人,安兹大人在屋里等您。」
听到索琉香平静的声音,塞巴斯的心脏重重跳了一下。
纵然面对强敌或守护者等级的存在,仍能平心静气的塞巴斯,听见自己的主人来访,竟然紧张万分。
「为、为什么……」
他结结巴巴地说。索琉香只是沉默地看着塞巴斯。
「塞巴斯大人。安兹大人在等您。」
没其他好说的了。索琉香显示出这种态度,塞巴斯只得跟着她往屋里走。
那步履有如步向断头台的死刑犯般沉重。
下火月[九月]三日 17:44
会客室的门慢慢推开。
总是不忘上油的门,本来应该滑顺地开启,如今却莫名沉重,彷佛内外气压有所差距 似的慢吞吞地移动。
就像体察了塞巴斯的心境,才会如此缓慢。
若是真的能体察自已的心境,塞巴斯多么希望那扇门不要开启,然而门实际上打开了,会客室映入塞巴斯的视野。
与平时并无二致的房间里,有着平时所没有的四名异形等待着。
一名是浅蓝色的武人。
那个人解除了散放寒气的灵气,手中拿着白银战戟,维持着一动也不动的姿势。
一名是恶魔。
讽刺地扭曲的容貌当中,不知道暗藏着何种企图。
然后是让恶魔抱着,一名长有枯枝般翅膀,像是胎儿的天使。
然后最后是──
「迟来拜谒,万分抱歉。」
塞巴斯用意志力制伏差点抖的声音,对会客室里唯一一位坐着的人物,行了类似礼拜的恭敬鞠躬。
兼任仆役长与管家,几乎拥有纳萨力克最高地位的塞巴斯,会出于敬畏与畏惧而低头的对象,不可能有别人了。
无比尊贵的「四十一位无上至尊」其中一人。
──安兹·乌尔·恭。
拥有最大级战斗力的纳萨力克地下大坟墓统治者。
在他手中,握有散发黑色灵气的安兹·乌尔·恭之杖。
空虚的眼窝中,亮起了朦胧的红光。
即使塞巴斯保持低垂着头的姿势,也感觉得到那对灯火从头到脚打量了塞巴斯一遍。
他从空气的震动,感觉到安兹以一种慵懒的举止,夸大地挥了挥手。
「......无妨。无须在意,塞巴斯。是我不好,没有联络就临时过来。别说这个了,你站在那里低着头要怎么说话?快进房间来吧。」
「是。」
仍旧低垂着头的塞巴斯,对沉重的声音做出回应,抬起头来。
然后他慢慢踏出一步──背嵴一阵寒颤。
这是因为他以敏锐的感官,察觉到巧妙隐藏起来的杀意与敌意。
他慢慢移动视线。
视线前方的两名守护者,对塞巴斯不像是有特别留心。
然而,那是指在常人的眼光里。
塞巴斯充分觉察到了。
紧绷的空气丝毫没有友好之意,正好相反。
两名守护者警惕谨慎的态度,绝非对自己人该有的反应。
塞巴斯能理解两人为何是这种态度,他感受到一股沉重压力,甚至来自体内的激烈心跳声,都怕会被在场所有人听见。
「我想你走到那里就可以了。」
迪米乌哥斯清朗的声音,制止了塞巴斯的脚步。
这个位置离主人有一点远。
当然并没有远到不方便交谈,从房间的大小以及谒见贵人时的状况考量,算得上是适度的距离。
然而,若是以往的安兹定会嫌远,要他再靠近一点。
这次安兹没这样说,让塞巴斯感受到距离以上的隔阂,压得塞巴斯喘不过气来。
同时在这个距离之下,是最适合武人科塞特斯出手攻击的距离,也是带来沉重压力的原因之一。
顺便一提,索琉香虽然与塞巴斯一起进了房间,但是留在门边待命。
「那么──」
安兹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弹响了一下白骨手指。
「首先问问塞巴斯吧。需要向你说明我为什么在这里吗?」
理由只有一个。
这个状况已经清楚说明了一切。
「......不,没有必要。」
「那么我想听你亲口告诉我,塞巴斯。我没接到你的报告,不过,听说最近你好像捡来了个可爱的宠物?」
──果然。
塞巴斯感觉像是背后被捅了根冰柱。
然后他马上想起自己还没回答主人的话,急忙大声回答:
「──是!」
「......回答得稍微慢了点呢,塞巴斯。我再问你一次。听说你好像捡了个可爱的宠物回来养?」
「是!我的确养了宠物!」
「好。那么你先告诉我,为什么你没向我报告?」
「是......」
塞巴斯微微抖着肩膀,定定地瞪着地板。
该怎么说才能避免最糟的发展?
望着塞巴斯一语不发的样子,安兹缓缓地靠进椅背里。
椅子的挤压声在房里显得异常响亮。
「怎么了,塞巴斯?你好像出了很多汗。借你条手帕吧?」
安兹以夸大的动作,从某处取出一条纯白手帕。
他以食指与中指夹住手帕,随手往塞巴斯那边一丢。
隔着桌子扔出的手帕在空中摊开,以一种轻柔飞扬的动作掉在地板上。
「准你使用。」
「是!谢大人!」
塞巴斯仅往安兹的方向踏出一步,捡起掉在地上的手帕。
然后塞巴斯犹疑了。
「......那条手帕上并没有沾着你的宠物的血。不过是看你满头大汗,不好看罢了。」
「是......在大人面前出丑了,万分抱歉。」
塞巴斯摊开手帕,擦拭自己额上冒出的冷汗。
手帕吸收了难以想像的大量汗水,使得颜色都变了。
「那么言归正传,塞巴斯。我派你来到王都时,曾经命令你事情无分大小,都要巨细靡遗地记载下来,送到纳萨力克。因为一个人很难判断哪些情报有价值,哪些情报是垃圾。实际上,你送来的文件上,连城里的风声都没有遗漏,我说得对吧?」
「是。正如您所言。」
「那么,迪米乌哥斯。为了做个确认,我也问问你吧。因为塞巴斯呈交的文件,我也让你看过了。文件当中有提到可爱的宠物吗?」
「不,安兹大人。我反复看过好几遍,没有发现任何相关记述。」
「很好。那么就让我基于这点,重新问问你吧,塞巴斯。你为何没有呈交相关的报告书?......我想问的是你忽视我命令的理由。我安兹·乌尔·恭所说的话,难道并不足以束缚你的行动吗?」
这句话大幅震荡了室内的气氛。
塞巴斯连忙拼命答话:
「绝无此事。是我自以为那点程度的小事,没必要向安兹大人报告。」
沉默笼罩室内。
四道杀气彷佛刺进塞巴斯的浑身上下。
发生来源是科塞特斯、迪米乌哥斯、让迪米乌哥斯抱在怀里的天使,以及索琉香。
只要主人一声令下,四人必然会立刻对塞巴斯下手。
死本身没什么好怕的。
能为纳萨力克而死是无上的喜悦。
然而若是被当成叛徒处分,就连铁胆铜心的塞巴斯也不禁胆寒。
因为由四十一位无上至尊创造的存在,竟然被当成叛徒遭受处分,没有比这更大的耻辱了。
过了一段时间,塞巴斯额上冒出了大量汗水后,安兹开了口:
「.......也就是说那是你愚昧的判断......是这样没错吧?」
「是。正如您所言,安兹大人。请原谅我愚蠢的失态!」
「......嗯。原来如此......我懂了。」
安兹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传到低头谢罪的塞巴斯耳里。
由于主人并未决定直接处分,让室内气氛稍稍恢复了原状。
然而,塞巴斯无法安心。
这是因为他还来不及安心,安兹就说出了一句让塞巴斯心脏重重漏了一拍的话。
「索琉香。去把塞巴斯的宠物带过来。」
「遵命。」
索琉香听命行事,门扉静静关上。
塞巴斯灵敏的知觉能力,感觉得到索琉香正慢慢从门外走远。
咕都一声,塞巴斯的喉咙咽下了口水。
这里有安兹、科塞特斯、迪米乌哥斯等三人以及一个奇怪的天使,共有四名异形之人。
虽说迪米乌哥斯的外型还没那么异于人类,但其他三人可是一目了然。
无人有意回避,是因为就算被看到也无所谓吗?
隶属于纳萨力克地下大坟墓之人若是要封口,只有一个方法,那就是格杀勿论。
早知如此,自己应该早点放她走的。
塞巴斯在心中摇头。
现在想这些也太迟了。
不久,塞巴斯感觉到有两个人的气息,从远方走向这间房间。
──该怎么做。
塞巴斯的视线移动,注视着空气。
一旦她来到这里,塞巴斯就得做出选择。
而且只有一个答桉。
视线停在持续观察塞巴斯的迪米乌哥斯身上,然后转向安兹。
最后无力地落在地板上。
有人敲门,然后打开了门。
现身的当然是两名女性。
是索琉香与琪雅蕾。
「我带她来了。」
背对着她们的塞巴斯,都能听到琪雅蕾在房门口倒抽了一小口冷气。
是看到恶魔具体成形的迪米乌哥斯而感到惊愕?
是看到澹蓝色的巨大昆虫科塞特斯而感到战慄?
是看到可怖胎儿般的天使而感到害怕?
是看到象征死亡的安兹而感到畏惧?
抑或以上皆是?
守护者们的不快在面对琪雅蕾时更为增强。
因为就某种意义来说,琪雅蕾正是塞巴斯的罪恶体现。
对着自己发出的敌意,似乎让琪雅蕾浑身发抖。
在这世界属于绝对强者的守护者发出的敌意,能让脆弱的一切存在产生根源性的惧意。
琪雅蕾没被吓哭已经很值得惊讶了。
塞巴斯没有回头,但他十分能感觉到琪雅蕾的视线投向自己的背部。
她的勇气泉源,正是来自于待在这里的塞巴斯。
「迪米乌哥斯、科塞特斯,住手。跟威克提姆好好学学。」
安兹沉静的声音响起,室内气氛起了变化。
不,应该说是朝向琪雅蕾的敌意消失了。
责备了两名守护者的安兹,慢慢向琪雅蕾伸出左手来。
然后他将手心朝向天花板,缓缓招了招手。
「进来吧,塞巴斯捡来的宠物人类──琪雅蕾。」
彷佛受到这句话所支配,琪雅蕾一步又一步,用颤抖的双脚走进室内。
「你没选择逃跑,真是有胆量。还是说是索琉香跟你说了什么?说塞巴斯的命运掌握在你手上?」
浑身打颤的琪雅蕾对这番话没做任何回答。
塞巴斯感觉投向自己背部的视线变得更强了。
那视线充分说明了琪雅蕾的心意,胜过千言万语。
走进室内的琪雅蕾,毫不迟疑地站到塞巴斯身边。
科塞特斯慢慢移动,站到了琪雅蕾的背后待命。
琪雅蕾抓住了塞巴斯的衣角。
无意间,塞巴斯想起在那巷子里被她抓住衣服时的光景。
同时他也感到后悔,若是行事能再聪明点,事情也不至于如此。
迪米乌哥斯冰冷地盯着琪雅蕾──
「跪──」
──传来一下弹响手指的声音。
正要开口的迪米乌哥斯,顿时理解了自己的主人弹响手指的意思,不再说什么。
「──无妨。无须在意,迪米乌哥斯。我要赞赏面对我而不逃走的勇气,就原谅她在我这纳萨力克统治者面前的无礼之举吧。」
「万分抱歉。」
对于迪米乌哥斯的道歉,安兹大方地点头。
「对了。」
安兹靠进椅背,椅子发出了挤压声。
「先让我报上名号吧。我的名字是安兹·乌尔·恭。是站在那边的塞巴斯的主宰。」
正是。
安兹·乌尔·恭──四十一位无上至尊,包括生死在内,支配着塞巴斯一切的伟大存在。
受到绝对效忠的主人如此宣称,是他最大的喜悦。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喜悦的程度比想像中要来得小,只不过是让背嵴震动一下罢了。
并不是因为有琪雅蕾在。
因为在主人宣称的瞬间,他甚至连琪雅蕾的存在都差点忘了。
是有别的原因──
当塞巴斯思考着这些事情时,双方还在持续对话。
「啊......我、我是......」
「无妨,琪雅蕾。你的事我略知一二。而我也没兴趣知道更多。你只要闭嘴站在那里就好。等会你就会知道我为何要叫你来。」
「啊......是。」
「那么......」
浮现在安兹空虚眼窝中的红光动了动。
「......塞巴斯。我想问你。我应该有告诉过你,一举一动都不能引人注目吧?」
「是。」
「我明明告诉过你,你却为了个无聊的女人惹上了麻烦──我有说错吗?」
「没有。」
听到无聊两个字让琪雅蕾的身体震了一下,但塞巴斯只是回答,没做反应。
「你那时候......不觉得这样做忽视了我的命令吗?」
「是。我的轻虑浅谋引起了安兹大人的不快,我会严加反省,今后事事小心谨慎,绝不再犯相同过错──」
「──无妨。」
「唉?」
「我说无妨。」
安兹换了个姿势,椅子再度发出挤坠声。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塞巴斯,我就原谅你这次微不足道的失败吧。」
「──谢谢安兹大人。」
「不过呢。犯错就得弥补──杀了。」
房间气氛顿时紧绷,彷佛温度硬是降低了几度。
不,不对。
只有塞巴斯有这种感受。
其他人──隶属于纳萨力克的人们都依旧泰然自若。
塞巴斯吞了口口水。
主人要他杀了什么?
这种事问都不用问。
即使如此,「果然」与「希望不是如此」这两种想法,让塞巴斯虽然感觉沉重,但还是开了口。
「......您说......什么......」
「嗯......我是说要你除去犯错的原因,将此次失误一笔勾销。把造成失误的原因放着不管,要怎么做大家的表率?你是纳萨力克的管家,是应该站在仆役之上的人物。这样不做处置的话......」
塞巴斯吐出一口气。
然后又吸了口气。
塞巴斯即使直接面对强敌也平顺如常的呼吸,如今却像是碰到捕食者的小动物那般紊乱不堪。
「塞巴斯。你是听从至高无上的我──们四十一人命令的狗?还是以自身意志为尊人?」
「这──」
「──你不用回答,拿出结果给我看吧。」
塞巴斯阖上双眼,然后睁开。
迷惘只在一瞬间。
不对,应该说他足足迷惘了一瞬间那么久。
他踌躇的时间·足以让科塞特斯、迪米乌哥斯或索琉香这些对无上至尊忠心不二的人们显露敌意。
花了这样长的时间,塞巴斯终于做出结论。
塞巴斯是纳萨力克的管家。
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
是自己愚蠢的犹豫招致这样的结果。
要是早一点向主人征求许可,就不会导致这样的下场了。
全都是自己造成的。
塞巴斯眼中带着硬质的光泽,点亮起钢铁的光辉。
然后他转向琪雅蕾。
琪雅蕾抓着他的手指松开了。
那手指只在空中晃荡、犹疑了一瞬间,旋即无力地下垂。
琪雅蕾看着塞巴斯的容颜,应该是理解了塞巴斯的抉择吧。
她露出微笑,接着闭上眼睛。
那表情既非绝望,也不是恐惧。
她接受了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承认了自己的命运。
就是那种殉教者的神情。
塞巴斯的动作也没有动摇。
塞巴斯的内心已经沉入深渊。
在那里的是有如钢铁般向纳萨力克竭尽忠诚的一个仆人。
既然如此,他没有理由不服从主人赐与的绝对命令。
迷惘已被斩断。
剩下的仅有忠义之念。
塞巴斯的拳头紧紧握起,以瞬杀速度做为唯一的慈悲,朝琪雅蕾的头部飞去。
然后──
──一个坚硬的物体挡下了拳头。
「──你这是做什么?为什么要妨碍我?」
「────!」
「......」
塞巴斯为了打碎琪雅蕾的头颅而挥出的拳头,被挡了下来。
科塞特斯的其中一只手臂,从紧紧闭起眼睛的琪雅蕾身后笔直伸出,阻止了塞巴斯的拳头。
竟然挡下无上至尊下令使出的一击,这难道表示科塞特斯怀有叛心吗?
然而塞巴斯内心产生的疑问,立刻得到了解答。
「塞巴斯,你退下。」
塞巴斯虽然感到烦躁与疑惑,但仍打算挥出第二拳,然而一听到安兹所言,聚集在拳头上的力道顿时放松了。
主人并未出言斥责科塞特斯,而是制止了塞巴斯。
这表示科塞特斯挡住塞巴斯的攻击,是本来就说好的。
一切都是安排好的。
说穿了,主人的目的是要确认塞巴斯的心意。
微微睁开眼睛的琪雅蕾,应该是明白到自己眼前的断头台已经远去了吧。
性命不再受到威胁,让琪雅蕾的紧张情绪断了线,两眼带泪并全身发抖。
她双脚不住打颤,差点没倒下去,但塞巴斯没有伸手扶她。
不对,他是办不到。
都到这个地步了,自己还能做什么呢?
对她见死不救的人,还有什么资格呢?
无视于琪雅蕾的恐惧,安兹与科塞特斯开始交谈。
「科塞特斯。刚才的攻击的确能葬送那女人的生命吗?」
「不会错。是立即致命的一击。」
「那么,我就此判断塞巴斯的忠诚没有虚假。辛苦你了,塞巴斯。」
「不敢!」
塞巴斯表情僵硬地低头。
「──迪米乌哥斯,你有异议吗?」
「没有。」
「科塞特斯?」
「没有。」
「......威克提姆?」
「绯砥丹绯青紫茶灰。」[没有]
「好。那么进入下一个议题。」
安兹弹响了手指后,站起来,伸出手横向一扫。
长袍因为反作用力而飘飞起来。
「由于塞巴斯等人的努力,我认为已经收集到足够的情报了。没有理由长期逗留此地。现在立刻撒出这间房子,返回纳萨力克。塞巴斯,女人的处分就交给你了。我已经确认过你的忠诚,无论你怎么做,我都没有意见──我是很想这样说,不过在放她走之前,必须稍作检讨。若是让她随便把纳萨力克的事情说出去会很麻烦,你说是不是,迪米乌哥斯?」
「窃以为正如大人所言。既然还有未知敌人,最好尽量避免我们的情报外泄。」
「那么,该怎么做?」
「......应该先做个确认吧。」
「说得对......塞巴斯,琪雅蕾的处分就先暂缓。我想是不用杀了她,不过不能保证,记清楚了。」
琪雅蕾该如何处置,竟然会是连纳萨力克的最高负责人安兹都无法即刻下判断的问题,让塞巴斯难掩惊讶。
「安兹大人。我们要从这栋宅邸──从王都撒退,是因为我的失误吗?」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刚才我也说过,我认为这附近该收集的情报都到手了。继续潜伏此地没有多大好处。按照我的计算,这样做比较安全。迪米乌哥斯,威克提姆由我带回去。拿来。」
从迪米乌哥斯手中接过胎儿天使──威克提姆后,安兹发动了魔法。
「『高阶传送』(Greater Teleportation)。」
发动魔法的同时,安兹像个舞台演员那样夸张地翻动了长袍。然后彷佛漆黑团块往内收缩般,他的身影眨眼间消失了。
至今从未看过,些许刻意演出的退场方式让塞巴斯有点傻,但他随即勐然回过神来。
「对了,她看起来有点累。我想让她到房间稍微休息一下。由我带她去,这样做已经没有任何问题了,对吧·迪米乌哥斯?」
「......是啊。塞巴斯你说得没错。」
迪米乌哥斯露出恶魔般的微笑,优雅地伸手对着门扉,像是在说「请」。
「不过看情况,安兹大人也有可能再度传唤你,这点我想你得有心理准备。我是觉得不用担心,但我可不想在这王都当中猎捕狐狸喔。」
「跟我来。」
「......是。」
琪雅蕾以沙哑的声音回应,就跟着塞巴斯后面摇摇晃晃地走出去。
走出房间,走廊上响起两人的脚步声。
两人都沉默不语地走着,不久就看见了琪雅蕾房间的门。
明明距离没有多远,却觉得好像走了很长一段时间。
来到门前,塞巴斯才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轻声说道:
「我无意道歉。」
塞巴斯感觉到跟在后头的琪雅蕾身体轻轻震了一下。
「只是,主人会命我处置你,是我的失误。若是我能采取更好的手段,想必不会导致这样的结果。」
「......塞巴斯大人。」
「我是安兹大人──与四十一位无上至尊的忠实仆人。就算同样的事再度发生,我也一定会采取同样的行动......所以你就留在人世,获得幸福吧。我会试着垦求安兹大人同意......安兹大人应该能进行记忆操作。就让大人为你消除所有不好的回忆,然后好好活下去吧。」
「......塞巴斯大人的回忆呢?」
「......我也会请大人消除关于我的回忆。因为就算记得也没有什么好处。」
「什么叫作好处?」
塞巴斯从琪雅蕾的话中感受到坚强的意志,回过头来。
正面反抗塞巴斯的,是虽然两眼含泪,但以强悍眼神瞪着自己的女性。
他感到有些动摇之余,思索着该用什么话说服她。
的确,纳萨力克是非常美好的地方,说是受到神祝福的场所。
但是会这样想的,只有由四十一位无上至尊创造出来的塞巴斯或其他人,以及纳萨力克地下大坟墓的奴仆。
塞巴斯实在不觉得那块土地,能让没有才能与能力的渺小人类获得安乐。
他也不认为那块土地会接纳弱小人类(琪雅蕾)这种生命价值低微的存在。
对,没有绝对伟大主人的守护,她无法在那里活下去。
所以塞巴斯告诉她:
「......我是要你在人世获得幸福。」
「我的幸福之地,就是塞巴斯大人所在之地。所以请您带我一起走吧。」
听到琪雅蕾斩钉截铁地说,塞巴斯觉得她很可怜。
「......你似乎因为一点小事就感到幸福,但那只是地狱麻痹了你的心灵罢了。」
因为见过最糟的状况,所以连稍微好一点的恶劣环境都能让她感到幸福,不过如此罢了。
然而琪雅蕾却取笑了这种想法。
「......我不认为这里是地狱。能够填饱肚子,又有份像样的工作......我是在一个小村落出生长大。那里的生活也很艰困。」
琪雅蕾的眼光只一瞬间彷佛望向远方。
那眼光很快恢复原状,正面注视着塞巴斯。
「我们肚子饿得咕咕叫,再怎么拼命耕田,收成也几乎都被领主收走。没留下多少自己吃的。不只如此,以领主的眼光来看,我们不过是玩具罢了。不管我再怎么哭叫,他还是笑着侵犯我。他可是在笑着喔。我被那个──」
「──我明白了。」
塞巴斯将面露抽搐笑容的琪雅蕾一把拉过来,把整个人抱进自己怀里,温柔地搂着她颤抖的肩膀。
塞巴斯感觉到就像那时候一样,琪雅蕾溃堤般哭泣的眼泪渗进了自己的衣服里。
她所见识过的、生活过的世界并不代表一切。
只是,即使如此,对琪雅蕾来说,人世就是这么妻惨。
塞巴斯陷入沉思。
怎么做才是最好的?
不管他怎么想,答桉都只有一个。
但那个答桉会激怒主人,很可能让主人下令杀死琪雅蕾。
「你可能会送命喔。」
「如果是被寒巴斯大人所杀,如果是给予本该死在那里的我温情的大人......」
琪雅蕾仰望着自己,她脸上浮现的表情,让塞巴斯也下定了决心。
「我明白了,琪雅蕾。我会请求安兹大人让我带你去纳萨力克。」
「谢谢您。」
「现在道谢还太早了。在我垦求之后,也许安兹大人会叫我杀了你──」
「──我已有心理准备了。」
「这样......啊。」
塞巴斯放松了绕在琪雅蕾肩上的手臂力量,但琪雅蕾不肯离开。
她抓紧了塞巴斯的衣服,以水汪汪的双童仰望塞巴斯。
那眼童中带有某种期待的色彩。
塞巴斯有这种直觉,却不知道她在期待什么。
只是,他想起有件事得先确认。
「让我确认一件事。你对人世没有留恋吗?没有想回去的归宿吗?」
即使被请进纳萨力克,也不代表今后就与人类社会永久断了关系。
因为他不是把琪雅蕾带去那里监禁的。
但也难说没有这种可能性。
「......我......有一点想见妹妹。但我更不想回想起过去的种种......」
「我明白了。那么,你进房里去吧,我再去面见一次安兹大人。」
「是──」
琪雅蕾放开抓着塞巴斯衣服的手,手臂缠上了塞巴斯的脖子。
无视于表情不动声色,内心却混乱不知所措的塞巴斯,琪雅蕾踮起了脚尖。
然后塞巴斯与琪雅蕾的嘴唇相叠。
温柔重叠的时间十分短暂。
琪雅蕾的嘴唇很快就离开了。
「有点刺刺的。」
琪雅蕾稍微后退,以双手按住自己的嘴唇。
「我第一次得到这么幸福的吻。」
塞巴斯无言以对。
然而,琪雅蕾注视着塞巴斯,甜美而开朗地笑了。
「那么我在这里等着。要让您费心了,塞巴斯大人。」
「唉,嗯......我、我明白了,请你稍微等一下。」
「怎么了?你脸好像很红喔?」
这是塞巴斯回到房间时,得到的第一句话。
被人说自己脸红,塞巴斯把呼吸调整得深沉而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