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火月[九月]二日23:30
男人点燃了挂在腰间的提灯。提灯用的是特殊油料,因此冒出了绿色火焰,诡异的火光照亮四周。
来到室外,彷佛有一股热气迎面而来。男人露出厌烦的表情,但这个季节本来就热,无可奈何。就算太阳已经下山,这个时期王国内的所有地方都是闷热难耐。话虽如此,酷暑期都已经过了,接下来应该会徐徐增加寒意,但目前还不见丝毫转凉的征兆。
「唉,今天也好热啊。」
「就是啊。听说往北一点,海边附近好像比较凉快些。」
男人抱怨道,今晚同行的搭档答腔。
「要是能下场雨,就会凉快点了。」
他边说边抬头看看天空,然而天气晴朗得很,别说乌云,连一片云都没有。群星看起来异样地硕大,就只是一如往常的夜空。
「就是啊,要是能下场雨该有多好……好啦,干活喽。」
要说这两个男人是普通的村民,似乎都有些不对劲。首先是他们的武装配备。腰上挂着长剑,身穿皮甲,无一疏漏——以村落义警队来说,装备的武器防具似乎太过正式。不只如此,两个男人的肉体与脸孔都不像是庄稼汉,而是隐藏着惯于施暴的气息。
两个男人闷不吭声,开始在村子里走动。
暗夜笼罩的村子悄然无声,除了两个男人的脚步声外,听不见一点声音。在彷佛万物灭绝的阴森气氛里,两个男人镇定地继续前进。他们沉着的态度,证明这种巡逻是每天的例行公事。
男人们漫步的村子被高墙团团围住,光是肉眼可及的范围内就搭建了六座瞭望台。那结构盖得十分稳固,即使在魔物出现频仍的边境村落,也看不到这么坚固的瞭望台。
此地与其说是村落,母宁说是个战略据点。
不过即使如此,若是第三者来看,或许也只会觉得是个戒备森严的村子。然而接下来的光景才真的令人蹙眉。
那片景观就是如此奇异。建造护墙的时候,一般都只会围着居住的建物或仓库盖个一圈,田地则置于墙外。因为如果要把田地也围进村子,建造足以围绕广大耕地的护墙将会劳神伤财。然而这座村子,却把随风摇曳的绿草当成黄金似的小心保护,围在村子里。
在这个奇怪村子里走动的男人,从一座瞭望台上感受到视线。实际上,楼台上应该有装备了弓箭的同伴。遇到状况时只要将提灯高举过头摇一摇,就可以得到同伴的支援。
想到同伴的本领,男人不太想请他进行支援射击,不过只要把钟敲响,所有同伴都会起床,倒是让人十分安心。
因此如果搞错状况错摇了提灯,会被换班睡觉的同伴念一顿,但男人决定只要有任何一点异状,就要立刻摇动提灯。
他可不想为了小事丢掉性命。
说归说,其实他不认为会发生什么状况。他已经几个月以上重复同样的巡逻工作,想必今后也会永远继续下去吧。
男人一边对未来感到厌腻,一边沿着规定的路线,在村中漫步。
当男人正好走完一半的巡逻路线时,突如其来地,一个像是蛇的物体覆盖住男人的嘴巴。不对,那不是蛇。紧黏男人口部不放的物体,是章鱼的脚。
紧接着男人的下巴被一把抬起,暴露在外的喉咙产生一道烧烫的痛楚。一连串的动作耗时不到一秒钟。
喉咙处传来咽下某种液体的声音。
那是男人这辈子听到的最后一个声音。
捣住男人嘴巴的手松开,从背后支撑着他免于倒地。确认刺穿喉咙的魔法武器「吸血魔刃」(Vampire Blade)已经将血喝干,才将它拔出。
抱着男人伫立的,是个身穿黑衣的人物。除了眼睛之外,所有部位皆以布遮掩,全身包裹着漆黑衣服。衣服本身是布制的,以护手护膝等防具提高防御力。胸部也一样覆盖着金属板,但明显隆起,形成女性酥胸的形状。
同样地,另一个男子背后也有个身穿相同装扮的人物。这人也与前者相同,覆盖胸部的金属板有着隆起。第一个人看向第二个人,只轻轻点了个头。
她确定暗杀成功后,窥探周围。看来没有人注意到这个状况。
她心中的某个角落松了口气。
虽然有提灯照明,不过她们与两个男人密不透风地贴在、一起,从楼台上应该很难看出多了两个人。唯一需要担心的是袭击的瞬间——从一个影子短距离转移到另一个影子的「暗渡」可能遭人目击,不过现在这种担心也已成为过去式。
她没去管吸了血而更增红艳的短剑,支撑着快要倒下的男人身体。
从瞭望台上站岗的那些人来看,两个本来在巡逻的男人应该就像停下了脚步,不过若是让两人继续站着不动或是无力倒下,肯定会引起疑心。
因此得立刻采取下个手段。不过,那不是她的工作。
突然,女子隔着手心,感觉到男人无力的身躯好像打进了一根柱子。下个瞬间她知道这不是她的错觉,男人僵硬地开始移动。
男人明明已经断气,竟然还能行动,但女子并不惊讶。因为一切都是照计划来。
她放开手,同时发动特殊技能(Skill)。这是她取得的忍者技能之一「潜影」。使用这种能力的人可以完全融入任何影子当中,以一般肉眼绝对不可能辨识出来。
抛下融入影子里的两人,男人们像解开了锁链般向前迈步,顺着他们本来该走的巡逻路线步行。看起来就像是他们想起了自己的工作内容。然而他们走路的速度迟钝而笨重。伤口并未痊愈,喉咙上的一条红线却没有继续喷出鲜血,是因为所有血液早已流光。
这样的两人却还能动,原因无他。他们只不过是变成了殭尸,听从制作者的命令行动罢了。
做出殭尸的人不是她们。
一般人看来,这里只有两个男人,纵使看穿了她们的隐形也只有四人。然而这里其实有第五个人。这个无形的第五人,就是殭尸的制造者。
她们的眼睛也看不见其人身影。不过她们修得的忍术特殊技能中,有一项能够检测出以魔法或特殊技能隐藏的存在,而检测到的反应就在眼前。
「这边已经准备妥当。」
「完美。」
她压低声音向对方说,立刻得到一个同样小声的回应。
「嗯,知道了,我都看见了。我要前往下一个地点,得尽量抓个身分够高的人才行。」
这也是个女子的声音。不过她的声音较尖,给人一种稚嫩女童的感觉。
「我们也要开始进行袭击。另外两人呢?」
「会不会是没机会出场,就在摸鱼?」
「怎么可能。那两人潜伏在村子附近。已经做好万全准备,一旦遇到紧急情况,就从里外两边同时展开攻击行动。好。我去第一优先的那边。你们也按照预定行事吧。」
匿迹潜形的同伴轻飘飘地——虽然只是感觉——浮上空中。这是以「飞行」(Fly)进行的空中移动。
逐渐远去的存在感,消失在她称为第一优先的建筑物。那是这座村子里的其中一栋建筑,也是必须当先抢下的重要据点。
其实本来应该以别的建筑物为优先,之所以将这栋建筑摆在第一顺位,是考虑到「讯息」(Message)魔法的问题。
很多人认为这种魔法传递的内容缺乏可信度,不予采用。但也有人不以为意地运用。像是由国家主导培训魔法吟唱者(Magic Caster)的帝国、以获得第一手情报为优先的一部分大商人,还有支配这座村子的敌人都是如此。因此她们首先必须做的,就是逮住建筑物里的联络员。
既然同伴已经前往,她们也得早点移动到目标地点附近躲藏起来。因为一切必须在相同
的时间点进行,得趁敌人尚未发觉时完成袭击才行。
两名忍者呼出一口气,开始奔跑。
从暗处移动到暗处的两道身影,常人是无法目视的。岂止如此,若是一并使用身上配戴的魔法道具,纵使是高等冒险者一样很难发现。换句话说,这座村子里没有人能看见她们的身影。
并肩奔跑的同伴灵活地动着手指。虽然只不过是弯曲手指的动作,她却一看就懂。
——幸好他们没带狗。
她以手指回答「同意」。
这是暗杀者常用的手语。像她们这样技艺纯熟的专家,使用手语就跟讲话一样快。她们也有教同伴使用,可惜同伴只学会打简单的暗号或行动指示。然而她们俩的手语无论是速度还是词汇都达到日常会话水准,两人常常用手语像这样说悄悄话。
——说得对。没有狗被血腥味吸引过来,轻松多了。
要是巡逻人员有带狗,暗杀就没这么简单了。她们有准备应付狗的手段,不过麻烦事自然是越少越好。
她如此回答后,同伴的手指高速动着。
——那么我前往预定的建筑物。
她回答「了解」,身旁奔跑的同伴就错开方向,往一旁去了。
剩下她一个人继续疾走,同时侧眼看了看田地。
田里栽培的既非麦子等谷物,也不是蔬菜。农作物的真面目,是在王国内蔓延势头最为严重的违法药物,「黑粉」的原料植物。在这高墙围绕的村子里有好几处农田,但栽培的作物全都一样。证明了这个村子正是毒品栽培的大本营之一。
这种名叫黑粉的毒品又被称为「来拉粉末」,是一种黑色的粉状药物,使用时以水调匀后饮用。
由于这种药物大量生产,价格低廉,又能轻易带给使用者欣快感与陶醉感,因此成了王国最知名的毒品。虽然它除了上述效能之外也具有中毒性,但使用者却相信这种药物没有副作用,因而被广为滥用。
她想起黑粉的情报,不屑地嗤笑。
没有一种毒品不会有副作用。「只要想戒就能戒掉」,真是痴人说梦。她们解剖黑粉成瘾者的遗体确认过,每具尸体的脑子都缩小到常人的五分之四。
以野生植物调合而成的黑粉,原本可是强力的毒药。怎么会有人相信这种剧毒植物没有中毒性?
犯滥于大街小巷的黑粉只具有毒品效能,是因为原料是人工栽培,药效较弱。
即使如此,这些黑粉仍然具有强烈中毒性,必须经过很长的时间才能完全排出体外。因此大多数的服用者停止服用之后,都会在毒性完全排出体外前再度开始服用。除非以神官们使用的魔法强制排毒,否则成瘾到了一定阶段的中毒者,几乎不可能凭借自己的意志力完全戒毒。
这种可怕的毒品最棘手之处,在于成瘾症状不明显,就算陷入恶幻旅(Bad Trip)也不会产生暴力倾向,危害他人。因此王国高层人士不了解这种毒品的危险性,光是尽力取缔其他药物,黑粉几乎受到默许。
难怪帝国要提出抗议,怀疑王国拿生产黑粉当地下产业了。
就她而言,当她还是个暗杀者时,会在某些情况下使用,组织也有栽培这种药物,因此她并不感到排斥。这种麻醉药品只要运用得当,也能发挥良好效果。说穿了,其实就是一种具有危险性的药草。
不过这次的工作是受人之托,跟她个人的意见无关。只是——
(……未透过冒险者工会的委托有点危险。)
——她也不太能接受这次的委托就是了。
她蒙面布底下的表情苦涩起来。这次的委托人是小队领队的朋友。虽说对方会支付合理的报酬,但接受未通过工会的委托有可能引发各种问题。就算她们是王国仅有的两支精钢级冒险者小队之一也一样。
(嗯?现在好像变成三支了?)
思及于此,她想起有听说出现了新的精钢级冒险者——就在暗自思忖之际,她来到了代号为「二号」的建筑物。
她的职责就是回收这栋建筑物内的所有情报。结束之后还得在田里放火。
熊熊燃烧的毒品冒出的浓烟确实有毒,但必须这么做,任务才能结束。
根据当时的风向,有可能会危害到村民,但是她们没有那么多时间,也没有办法能疏散村民。
(必要的牺牲。)
她如此告诉自己,将村民的安危抛到九霄云外。
从小被培育为暗杀者的她,很少被死亡影响心情。尤其是素不相识的人,不管遭到什么不幸,她都无动于衷。她唯一不喜欢的,是每当有人牺牲时,领队脸上浮现的表情。不过,在研讨这次作战计划时,她已经获得领队同意。因此她丝毫没有要救人的念头。
况且比起这种事情,袭击结束后她得马上使用传送魔法移动到别的村子,同样放火烧村。这个计划占据了她的所有心思。
栽培毒品原料植物的地点不只这个村子。根据她们的调查,王国内就有十处大规模的栽培地。而且恐怕还有几个地方没有查获。不然栽培的分量实在不足以供应犯滥王国各地的毒品推测量。
(只能见哪里有杂草就拔……虽然会白费许多力气,但也没其他办法……)
如果能在这村子里找到书面指示,那是再好不过,但恐怕没这么好的事。只能期待这个村子的负责人之类,会握有某种程度的情报。
(至少如果能掌握到组织的蛛丝马迹……领队也会高兴。)
栽培这种毒品的强大犯罪集团,组织名称为「八指」。名称取自土神的从属神「盗贼之神」只有八根手指。是盘踞王国黑社会的巨大组织。
该组织分成奴隶买卖、暗杀、走私、窃盗、毒品交易、保镖、金融、赌博等八个部门共生共存,一般认为他们是王国内非法组织的龙头老大。而且因为组织太过庞大,全貌笼罩着神秘面纱。
不过,有个景象轻易显示了这个组织在王国内的势力范围到底多庞大。那就是她眼前的这座村庄。
在村落里明目张胆地栽培种违法植物。光从这一点,就知道拥有这块土地领主权的贵族也是一丘之貉。然而就算加以检举,贵族也不会被问罪。
就算由王族进行查问或是司法机构介入,要让封建贵族付出法律代价仍然相当困难。这块土地的贵族想必会说:「我不知道这种植物能成为毒品的原料。」要不然就是把责任推到村民头上,说是他们擅作主张。
采取法律途径弹核成效有限,即使想抑止毒品流通,物流也会受到与组织同流合污的贵族插手,状况已然恶化到靠卫士等人的力量无法解决。
所以,除了放火烧田这种倚靠暴力的最终手段,她们已经无计可施了。
老实说,她认为就算烧了这些毒品,也算不上对症下药。侵蚀王国内部的非法组织实在太过强大,势力也深入政治领域。
「只是争取时间……如果不能伺机一发逆转,做这些也是徒劳……」
2
大雨如注。
雨点发出耳鸣般的嗜杂声响。
王都的路面在铺设时并没有考虑到排水功能,尤其小巷子更是如此。结果导致整条巷子化为巨大湖泊。
打在湖面上的雨点飞溅出水花。水花随风飞起,到处散播水的气味,为王都营造出宛如沉入水中的氛围。
被水花染成灰色的世界里,有个男孩子。
他住在一间破房子里。不,那地方甚至不值得用破房子来形容。屋子以只有成年男性手臂粗的细木头支撑。破布代替屋顶披在上头,邋遢垂下的破布就成了墙壁。
六岁左右的男孩子待在这种跟餐风露宿没两样的住处,像个被随手乱扔的垃圾蜷缩成一团,在地上铺了块薄布,躺在上头。
仔细想想,无论是当作支柱的木头,还是用破布搭盖的屋顶与墙壁,都只是这个年纪的孩子勉强做得出来的——就像小孩子游玩建造的秘密基地。
这个几乎可说有等于没有的屋子唯一一个优点,顶多就是不用直接被雨淋吧。下个不停的雨造成气温急远降低,让人簌簌发抖的寒气包围着男孩子的身边。呼出的气息只短短一瞬间显示自己的存在,紧接着温度便遭到剥夺,消失在空气中。
逃进家中前,男孩子的身体早已被冷雨淋得湿透,急速失温。
他没有任何办法能止住身体发抖。
不过这个彻骨的寒气,让遭到痛打而满是瘀青的身体稍微舒服了点,在这恶劣至极的状况下,恐怕也只能寻求这点小小幸福吧。
男孩子维持横躺姿势,眺望着再也无人经过的巷子,以及世界。
能听见的声音,只有雨声与自己的呼吸。阒寂无声的空间足以让他相信,这世界上只剩下自己一人。
男孩子虽然年幼,但已明白自己即将死去。
由于他这个年纪还无法完全理解死亡,因此并不怎么害怕。况且他不觉得活着是那么有价值的一件事,会让他舍不得放下。他至今之所以还赖活着,可以说比较像是因为怕痛而逃避。
如果能像此时此刻这样,毫无痛楚——只是寒风侵肌——地死去的话,死亡也不是件坏事。
湿漉漉的身体徐徐失去感觉,意识开始变得朦胧。
他本来应该在开始下雨之前找个地方躲避风雨,然而运气不好被几个恶霸缠上,遭到拳打脚踢的身体,能回到这里就算不错了。
他还有一点小小的幸福。那么剩下的一切是否全为不幸?
整整两天什么都没吃是常态,所以算不上不幸。没有双亲呵护也没有人照顾自己,一直以来都是这样,所以算不上不幸。穿破布当衣服,发出令人不快的臭味也是理所当然,所以算不上不幸。吃腐烂的食物充饥,喝脏水果腹是他唯一知道的生活方式,所以算不上不幸。
那么,偶尔居住的空屋遭人夺走,努力盖起的住处被人破坏当有趣,然后又被酒醉的男人们拳打脚踢,浑身上下疼痛不已。这些算得上是不幸吗?
不是。
男孩子的不幸,在于他如此不幸,却毫无自觉。
不过,这一切都即将结束。
男孩子所不知道的不幸就要在这里结束。
死亡会平等地出现在幸运与不幸之人面前。
——对,死亡是绝对的。
他闭上眼睛。
早已渐渐感觉不到寒冷的身体,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
黑暗中,听得见自己微弱的心跳声。在只能听见雨声与这个声音的世界里,混杂了奇怪的声音。
有种声音挡住了雨势。在逐渐消失的意识中,孩童特有的好奇受到吸引,男孩子使劲撑起眼睑。
「那个」映入了细线般的视野。
男孩子睁大了快要阖上的双眼。
有个好漂亮的东西。
他一瞬间无法理解那是什么。
最好的形容词,应该是「有如宝石」「金块般的」吧。然而吃半腐败废弃物果腹度日的人,想不到这种形容词。
对。
他只有一个想法。
——好像太阳一样。
那是他所知道最漂亮,最伸手不可及的东西。这个词汇浮现在脑中。
被雨染成灰色的世界。支配天空的是又厚又黑的乌云。或许是因为这样,太阳觉得没有人会看到自己,出去旅行,才会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吧。
他产生了这种想法。
「那个」伸出手来,抚摸了他的脸。于是——
男孩子原本不能叫做人。
没有人把男孩子看作是人。
不过,这一天,他成为了人。
●
下火月[九月]三日4:15
在里·耶斯提杰王国的王都。位于最深处的位置,外围周长达一千四百公尺,二十座圆筒形的巨大高塔形成防卫网,以城墙围绕广袤土地的罗伦提城。
那间房间就位于这二十座塔的其中之一。
灯光完全熄灭,不算太宽敞的房间里,有着一张床。床上躺着恰好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年龄不上不下的一名男子。
金发剪得极短,肌肤经过日晒,呈现健康的肤色。
克来姆。
只拥有这个名字而没有姓的他,被允许贴身护卫人称「黄金」的女性——一身承受着许多人的妒意——是个士兵。
他起得早,总是在日出之前醒来。
当他感觉意识从深远的暗黑世界浮上表面时,思考立即变得清晰,肉体功能几乎完全转为正常运作状态。快速入睡快速起床,是克来姆引以为傲的一个长处。
他睁大眼睛,眼角略微上扬的三白眼里燃起钢铁般的意志。
掀开盖在身上的厚毛毯——虽然时逢夏季,但置身石材围绕的空间中,到了夜晚依然有点凉意——克来姆从床上坐起来。
他以手指按住眼角。放开时,指尖湿了一片。
「……又是那个梦吗?」
克来姆拿衣袖擦擦脸,拭去眼泪。
大概是因为两天前下了场豪雨,让他想起了少年时期的记忆吧。
流下的眼泪绝不是出于悲伤。
人在一生当中可以遇见几个值得尊敬的人?能够觅得一位良主,为主人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吗?
克来姆在那一天,有幸邂后了一位女性,让他坚信随时愿意为其舍命。
这眼泪是欢喜的泪水。是感谢产生了那场邂后的奇迹,所流下的泪水。
克来姆稚气未脱的脸庞高涨着坚强的意志,他站起身。
在没有一点光明,伸手不见五指的世界里,克来姆以过度训练而变得沙哑的声音低声道:
「亮灯。」
对克来姆说出的关键字产生反应,吊在天花板上的灯亮起白色灯光,照亮室内。这是附加了「永绩光」(ualLight)的魔法道具。
这种道具虽然一般市面上也能买到,但价格不菲,克来姆之所以能够拥有,不全是因为他的立场特殊。
像是以石材建造的塔,这种空气不大流通的场所,就算是为了照明,点火燃烧某些东西总是称不上安全。因此,纵然得花些初期费用,但这里几乎所有房间都安装了魔法式的照明器具。
白光照亮的地板与墙壁都是以石材建造而成。地上敷衍了事地铺了块薄地毯,用以缓和地板的冰冷坚硬。房间内其他有的,就是木头做的粗糙床铺、做得稍微大一点,似乎连武具都放得下的衣柜,以及附抽屉的桌子,再来就只有放了块薄椅垫的木制椅子了。
第三者看起来,或许会觉得寒酸,不过以他这种地位的人来说,已经是受之有愧的优握待遇了。
一般士兵不会分配到个人房,都过着在通铺睡双层床的团体生活。他们分配到的家具,除了床铺之外,就只有收纳私人物品的上锁木箱而已。
再看看安放在房间角落的白色全身铠(Full Plate)。这件光泽毫无暗沉,彷佛是从自只身上散发光辉,制作精美的铠甲,当然不可能是一般士兵的配给品。
这种特别待遇绝非克来姆凭自己的力量赢得的。这是克来姆舍命效忠的主人出于一片美意而送给他的。所以自己会成为嫉妒的对象,也是无可厚非。
他打开衣柜,从里面拿出衣服。
一边看着衣柜里的穿衣镜,一边整理仪容。
穿上金属气味洗也洗不掉的旧衣服,最后套上链甲衫(Shirt)。本来应该要再穿上铠甲,不过现在不用那么正式。取而代之地穿上附有好几个口袋的背心与裤子,就穿戴完成了。手上提着装有毛巾的桶子。
最后他再看看穿衣镜,检查有没有奇怪的地方,或是服装有无凌乱。
克来姆的失态,一个弄不好,会被当成抨击他效忠的公主「黄金」的材料。
所以他必须多加小心。自己待在这里不是为了给主人找麻烦。自己是为了将一切奉献给她,才会待在这里。
克来姆在镜子前闭上眼睛,想起自己主人的容颜。
黄金公主——拉娜·提耶儿·夏尔敦·来儿·凡瑟芙。
恍如女神下凡的神圣气度;不愧其高贵血统,慈悲为怀的精神光辉;构思出多种政策的睿智。
真是贵族中的贵族,公主中的公主。最完美的女性。
如此金光闪耀,一尘不染的宝石,不可以留下一点刮痕。
以戒指来譬喻,拉娜这位女性就好比明亮式切割的硕大钻石。至于克来姆,则是四周固定的戒爪。戒爪的廉价已经降低了戒指的价值,不能再做出有损价值的行为。
克来姆想到主人的事,无法阻止胸膛发热。
纵然是笃信神祇的的虔诚信徒,也比不上此时克来姆的心意吧。
打量了一会儿自己的模样,确定不会让主人脸上无光后,克来姆满意地点了个头,走出房间。
3
下火月[九月]三日4:35
他正在前往占据塔中一整层楼,作为训练所使用的敞厅。
平时这里总是充斥着士兵们的热意,不过毕竟时间还早,所以没有半个人。空荡荡的空间悄然无声,听见的只有寂静。由于四面八方都以石材围绕,因此克来姆发出的脚步声形成了响亮回音。
半永久发光的魔法灯具将敞厅照得明亮。
大厅里并列着绑在桩子上的铠甲,还有稻草做的人偶,用来当作箭靶。墙边可以看到排列着各种未开锋武器的武器柜。
训练所原本应该设置在野外,之所以会设置在室内,是有原因的。
罗伦提城内有弗蓝西亚宫殿。因此如果士兵们在户外进行训练,他们的模样会被外国使节等人士看见,认为这样缺乏格调,所以才在塔内设置了几处训练所。
精悍兵士雄壮威武地练兵的景象,照理来说应该也能当成外交上的「亮牌」,然而王国不喜欢这种作法。在这个国家有种风气,认为在外宾面前:应该永远表现出优雅、华丽、贵族式的风范。
话虽如此,也有些训练非得在户外进行:这种时候士兵必须躲在角落偷偷训练,或是在城外的运动场或王都外进行。
克来姆彷佛拨开冰凉的空气,踏进静悄悄的大厅,在角落慢慢做起伸展运动。
仔细做了三十分钟的伸展运动,克来姆的脸涨得不是普通的红。额头渗出汗水,呼气中也含有运动的热气。
克来姆伸手拭去额头上的汗,走到武器柜前,以一再长水泡、破皮而变硬的手,拔起未开锋的练习用厚重铁剑。他确定握着的手感,检查自己的手握起来是否吻合。
接着将金属块装进口袋,盖上袋盖然后扣好,以免金属块掉出来。
装了好几块金属的衣服,变成跟全身铠一样重的装备。未施加魔法的普通全身铠,虽然坚固耐打,但缺点是十分沉重,而且关节的可动范围也受到限制。因此,考虑到实战需求,应该穿上全身铠进行训练才算正确。
然而,克来姆不太会为了一般训练特地拿出全身铠。况且他领取的白色铠甲不适合在训练时穿着。所以才要这样装金属块代替。
用力握紧比巨剑更巨大的铁剑,持举上段架势后:克来姆一边吐气,一边慢慢挥剑。在挥下的剑打中地板前的最后一刻停住,然后吸气,再举到上段架势。他一步步加快挥剑练习的速度,眼神锐利地瞪着眼前的空间,只是心无旁骛地专注练习。
重复这个步骤三百次以上。
克来姆的脸涨到不能再红,滴落的汗水沿着脸流下。呼吸彷佛吐出体内逐渐累积的热气,急速升温。
克来姆以士兵来说经过严格锻炼,但大型巨剑的重量对他来说仍然很重。尤其是将剑往下挥时,还得控制速度不敲到地板,需要相当强壮的臂力。
超过五百次时,克来姆的双臂开始抽筋,像在发出哀嚎。脸上汗水有如泉涌。
克来姆自己也明白练到这里已经是极限了。即使如此,克来姆仍然不打算就此打住。
不过——
「——差不多该休息了吧?」
有个第三者出声叫住他。克来姆急忙转向声音方向一看,一位男性的身影闯进视野里。
没有比精悍二字更适合形容他的词了。就是这么一条铁铮铮的汉子。岩石般的脸庞皱了起来,浮现出许多皱纹,看起来比实际年纪更老。结实贲起的肌肉证明了这名男子并非泛泛之辈。
王国中的士兵想必没有人不认识他。
「——史托罗诺夫大人。」
王国战士长葛杰夫·史托罗诺夫。被誉为王国最强,放眼邻近诸国也无人能及的战士。
「再继续练下去就过头了。勉强自己是没用的。」
克来姆放下了剑,看了看自己发抖不止的手臂。
「您说的是。我有点太勉强自己了。」
见克来姆面无表情地表示谢意,葛杰夫轻轻耸耸肩。
「如果你真的这么想,就别让我老是讲一样的话。都不晓得是第几次了……」
「非常抱歉。」
见克来姆低头道歉,葛杰夫再度耸耸肩。
这段交谈对两人来说就像见面打招呼,已经重复过无数次了。不过按照以往,两人应该会就此打住,各自专心做自己的训练。但今天不一样。
「如何,克来姆。要不要试着与我对剑一次?」
听到葛杰夫这样说,克来姆平板的表情一瞬间差点失常。
以往两人即使在这里碰到,也从不曾对过剑。这是两人间的潜规则。
因为两人进行训练没有好处。不对,好处是有,只是坏处太大了。
现今王国分成了拥王派,以及六大贵族之中的三家联手组成的贵族派,两个派系进行权力斗争,国势十分危急。甚至有人认为,国家之所以尚免于分裂,是因为每年还得与帝国发动战争。
在这种情势下,国王的心腹,王国战士长葛杰夫·史托罗诺夫——其实他不可能会输,只是打个比方——万一落败,等于是给了敌对的贵族派最好的抨击材料。
至于克来姆更不用说,若是惨败,贵族一定会说不能让这种人贴身保护公主(拉娜)。既是绝世美女,又没有婚约对象的公主,重用克来姆这样一个来路不明的士兵,让他当自己的贴身侍卫,招惹了很多贵族的反感。
基于上述状况,两人的立场不允许双方败北。
更不能让人看见弱点,暴露出要害,给予敌人攻击的话柄。两人同样是平民出身,都万事小心提防,不愿给主人找麻烦。
而葛杰夫却打破了这条潜规则,究竟是出于何种理由呢。
克来姆环顾周围。
不可能是因为这里四下无人。城里可是龙蛇杂处。少不了有人从远处监视,或是从暗处偷窥。可是,他又想不到其他理由。
克来姆猜不透是好的理由,还是坏的理由,感到困惑又惊愕,但不曾变成表情显示出来。
然而,站在克来姆面前的是人称王国最强的战士。一般人感觉不到的感情的瞬间紊乱,也被他敏锐� ��察觉,说出答桉:
「最近我体会到自己武艺不精。所以想跟有点能耐的家伙一起练武。」
「史托罗诺夫大人竟然会这样认为?」
究竟是什么样的状况,能让人称王国最强的葛杰夫体认自己武艺不精?这时,克来姆想起葛杰夫指挥的部队,最近少了几个成员。
克来姆没有亲近的同袍,因此只在餐厅听过传闻。听说部队好像被卷入某起事件,因而失去了几个人。
「是啊。要不是遇见了一位慈悲为怀的魔法吟唱者,并且得到对方出手相助,我现在恐怕不会站在这里——」
听到这番话,克来姆感觉再也把持不住自己的铁面具。不,谁听到这番话能不吃惊呢。他忍不住好奇地问:
「那位慈悲为怀的魔法吟唱者是什么人?」
「……对方自称安兹·乌尔·恭。据我推测,这位人物恐怕能与帝国的那个怪物级魔法师匹敌。」
克来姆没听过这个名字。
克来姆崇拜英雄,有着搜集英雄传记这种不为人知的兴趣。而且不分种族。不只如此,邻近各国知名冒险者的冒险传奇,只要是能打听到的,他都一一搜集起来。但他对葛杰夫此时提到的名字没有任何印象。
当然,也有可能用的是假名。
「那、那——嗯嗯!」
克来姆压下想问个仔细的心情。
(怎么可以兴奋浮躁地问人家失去部下的事件经过……太失礼了。)
「那位大人的名号,我会记在心里……那么,真的可以请您陪我练武吗?」
「算不上练武,只是对剑罢了。能不能从中掌握到些什么,就看你自己了……因为你在我国的士兵当中,有着一流的水准。我锻炼起来也比较起劲。」
虽然得到了高度评价,但克来姆却只当这是客套话。
不是克来姆特别厉害,是平均值太低了。纯粹只是因为王国士兵的本领比一般人好不了多少,比起帝国的专业士兵「骑士」来说弱得多,没有人能以勇武扬名邻近诸国罢了。葛杰夫直属的士兵确实很强,但还是比克来姆差一点。
克来姆本身的实力若以冒险者等级评断,在铜、铁、银、金、白金、秘银、山铜、精钢当中,顶多被归类为金吧。虽然不算弱,但多的是比自己实力高超的人。
像自己这样的小角色,真的能让葛杰夫这位冒险者等级确实达到精钢的男人觉得起劲吗?
克来姆赶走了懦弱的心志。
王国最强的男人陪自己练武,可是非常难得的机会。就算结果会害葛杰夫失望,他也不会后悔。
「那么,请您陪我过招。」
葛杰夫咧嘴一笑,重重点了个头。
两人一同走向武器柜,拿出大小适合自己的剑。葛杰夫选了变形剑,克来姆则是小型盾牌与阔剑。
接着,克来姆从口袋中取出铁块。与实力高于自己之人对战,带着这种东西太失礼了。而且他必须全力应战,否则无法获得成长。对方可是王国最强的战士。自己应当卯足全力,感受厚重的高墙。
等到克来姆做好万全准备后,葛杰夫问他:
「那你的手臂还好吗?麻痹退了没?」
「是,已经没事了。虽然还觉得有点发热,不过握力什么的都没问题。」
克来姆挥挥双手,葛杰夫看他的动作,知道他没说谎,便点点头。
「是吗……从某方面来说,这倒有点可惜了。在战场等各种场面上,能以万全状态战斗的机会不多。如果握力降低了,就得想出配合握力的战斗方式。你有学过这些吗?」
「没、没有,我没学过。那么我再挥一遍剑……」
「啊,不用,没必要做到那种地步。只是,你常常需要保护公主殿下。练习一下在不允许带剑的场所过袭的战斗方法,或是使用各种武器的战斗技巧,对你没有坏处。」
「是!」
「……剑、盾、枪、斧头、短剑、武器护手、弓箭、棍棒、投掷武器。这些称为『九武艺』,是武器战斗的基础功夫……但若是想无所不学,常常会博而不精。建议你可以专挑两、三样进行训练。好啦,闲话讲多了。」
「别这么说,史托罗诺夫大人,谢谢您的教诲!」
葛杰夫面露苦笑,挥挥手回应克来姆的道谢。
「那么,如果你准备好了,我们就开始吧。总之你先以目前的状态向我出招看看。之后看时间……这个嘛,虽然无法带你练武,但我会找机会教你使用九武艺其他武器等等的战斗诀窍。」
「是,那么请您不吝赐教。」
「好。不过,我没把这当作是训练。你就当成是实际战斗上吧。」
克来姆慢慢将剑放到下段,以藏在盾牌后方的左半身朝向葛杰夫。克来姆的视线锐利,也不再是训练心态。同样地,葛杰夫也散发出有如实战的氛围。
两人互瞪,然而,克来姆无法主动出招。
他刚才拿掉了铁块,因此行动起来方便多了,但即便如此,他还是不觉得自己能赢过葛杰夫。无论是体能还是经验,葛杰夫都比他强太多了。
随意踏进对手怀里,恐怕只会轻易遭到迎击。因为对方实力在自己之上,这或许无可奈何。然而,如果这是实际战斗,难道要一句无可奈何,就丢失性命吗?
既非如此,那该怎么做?
答桉就是:只能针对葛杰夫弱势的部分进攻。
肉体、经验与精神,论战士所需的能力,克来姆没一样比得上他。双方之间若有差距,那就是武装层面了。
葛杰夫的武器是变形剑。相较之下,克来姆的是阔剑与小盾。如果是魔法武器的话还有差距,但这是训练用装备。武器上没有差距。
不过,葛杰夫只有一件武器,克来姆则是两件——盾也能当作武器使用。如此虽然力量会分散,但优点是攻击手段较多。
——用盾牌弹回一击,然后挥剑。或是用剑卸力,以盾牌打击。
克来姆制定战略,决定伺机反击,而认真观察葛杰夫的动作。
经过个几秒钟,葛杰夫笑了笑。
「你不过来吗?那么,就由我——准备出招喽?」
向对手表现得游刃有余,葛杰夫举起了剑。他稍微沉下腰,肉体如压住弹黄般开始蓄积力量。克来姆也于全身灌注力道,以备随时遇到剑击都能弹开。接着葛杰夫踏出一步,手中之剑朝着盾牌砍下。
——好快!
克来姆放弃移动盾牌弹开攻击。他将全身神经与能力都用作单纯防御,以撑过攻击。
下个瞬间——惊人的冲击撞向盾牌。
那道冲击强烈到令人怀疑盾牌或许已被击碎,刚强的攻击更是让持盾的手麻到完全无法动弹。想挡下这种攻击,除了用上全身的力道别无他法。
(还说什么弹开呢!这种攻击哪有可能配合时机去反弹!至少得设法卸力化解……)
克来姆对自己的天真想法啐了一声,腹部忽然受到另一道冲击。
「嘎啊!」
克来姆的身体被打飞出去。背部撞上硬梆梆的石板地。空气被逼出了肺部。发生了什么事,只要看看葛杰夫便一目了然。
他正好在收回勐力踹飞克来姆的那只脚。
「……因为我只拿着剑,就只注意我的手,不太好喔。有时候可是会像刚才那样吃上脚踢的。我刚才踢的是你的肚子,不过本来应该找铠甲更薄的地方踢。比方说踢断膝盖之类……还有,就算在胯下加装护裆,要是被金属护脚踢中下体,运气不好可是会破的喔?要看清对手的全身上下,注意对手的一举一动。」
「……是。」
克来姆忍受着腹部涌起的钝痛,慢慢站起来。
王国最强的战士葛杰夫,体能也相当惊人。一旦葛杰夫认真起来,就算克来姆身上穿着链甲衫,也能轻易踢断他的肋骨,或是让他失去战力吧。然而克来姆并没有遭到那种下场,八成是因为葛杰夫并没拿出真本事,而是先用脚瞄准再使力,目的只是把他踢飞而已。
(果然是训练……真是太谢谢您了。)
克来姆深切体会到王国最强的战士正在带自己练武,心怀感激地再次举起剑。
这段时间不知有多贵重。他得千万小心,别让这段时间太早结束。
克来姆再度以盾遮住身体,一步步靠近葛杰夫。葛杰夫沉默地注视着克来姆。继续这样下去只会重蹈方才的覆辙。克来姆逼近对手的同时,被迫重新制定战术。
葛杰夫平静地等候对手过来的身影,让人感受到令人慑服的从容。克来姆丝毫没能让葛杰夫使出全力。
若是觉得懊恼,那是傲慢。
克来姆就快接近极限了。他这样一大清早进行剑术修行,成长速度却比老牛走路还慢。从最早开始学剑的时期算起,进步得实在太慢了。纵然今后能够借由锻炼肉体提升剑术的速度与力道,恐怕也无法获得战技之类的特殊能力。
这样的克来姆面对天资过人的男子,若是气恼对方不拿出真本事,那就太失礼了。应该怨怪自己缺乏才能,无法让对方全力以赴才是。
刚才葛杰夫叫他不要把这当作训练,以实战心态交战,想必是层次远远高于自己的葛杰夫,在警告自己「你要用夺我性命的决心和我对战,否则不配当我的对手」吧。
克来姆咬牙切齿,发出低微的摩擦声。
他恨透了自己的弱小。要是自己能再强一点,就能帮上更多的忙了。就能化身公主的宝剑,正面对抗祸国殃民的那些恶徒了。
想到公主唯一的一把剑如此脆弱,连挥剑都要小心注意,甚至让克来姆产生了罪恶感。
不过,克来姆即刻摆脱了这种想法。现在他该做的,不是受到那种悲观想法所困。而是用上自己的一切与实力高强之人交手,努力获得任何一点成长。
胸中怀藏的心意,只有一个。
那就是成为公主的助力——
葛杰夫感叹地呼出一口气,表情有了些许变化。
因为站在他面前,年龄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男人,表情不一样了。一直到刚才,他都还像是个遇见知名人士的小孩子,散发出兴奋雀跃的情绪。然而不过是踹了他一脚,那种浮躁的氛围立即烟消云散,变成了战士的神情。
葛杰夫将警戒等级提高了一个阶段。
葛杰夫对克来姆的评价,比克来姆所想的更高。他特别欣赏的一点,是克来姆那种贪婪地想变强的真挚个性,以及如信仰般笃实的忠诚心。再来就是他的剑技。
克来姆的剑法不是拜师学来的,而是悄悄观察别人训练,偷学而来的技术。他的技法不漂亮,多余动作也多。然而,跟不经大脑思考,只是接受训练学会用剑的人不同,自己考虑每一剑意义的剑术,是重视实战运用的剑法,说难听点就是杀人剑。
葛杰夫认为这是非常好的一件事。
剑这种玩意说穿了就是杀人工具。训练中锻炼起来,属于游乐性质的剑术,在真正的战场上发挥不了作用。保护不了想保护的人,也救不了想救的人,只能任由敌人宰割。
然而克来姆不同。想必他能斩杀仇敌,保护重要的人吧。
然则——
「虽然你已改变心态,但你我能力差距依然悬殊喔。那么,你做何打算?」
直截了当地说,克来姆没有才能。就算比任何人更加努力——不管如何严格锻炼肉体,没有才能就是无法到达巅峰。像葛杰夫或是布来恩,安格劳斯。这些都是克来姆望尘莫及的对象。
克来姆想变得比谁都强,不过是做梦或幻想。
既然如此,自己为什么会想带克来姆练武呢?将时间花在更优秀的人身上,不是比较有益吗?
答桉很简单。葛杰夫只是无法旁观克来姆不断重复无用的努力。如果人类根据自身才能而有所谓的极限值,少年不断用身体去冲撞的就是名为极限值的墙壁,这点让他产生了怜悯之情。
所以,他想教克来姆别种手段。
他相信才能有其极限,但经验没有极限。
此外还有一点,那就是他对自己最强劲敌惨不忍睹的下场深感慽限。
(这可以说是一种替代行为吧……对克来姆真是过意不去……不过与我交手,对这小子总是没坏处吧。)
「——来吧,克来姆。」
他的自言自语,得到一声气壮山河的回答。
「是!」
回话的同时,克来姆脚下一蹬,飞奔而出。
不同于方才,葛杰夫神色严肃,慢慢将剑扛在肩上。
来自上段的挥砍。
一旦以盾牌挡下,动作将会完全遭到扼杀,若是用剑挡下又会被弹开。这种攻击将能使得防御行为失去意义。挡下这一击是下下之策,但克来姆使的武器是阔剑,比葛杰夫的变形剑短。
他只能冲进葛杰夫的怀里。葛杰夫深知这一点,于是严阵以待,准备迎击。
自投虎口的行为——但只有一瞬间的犹豫。
克来姆闯进葛杰夫的剑击范围。
葛杰夫早就等着,一挥剑,克来姆用盾挡住。惊人的冲击比刚才那一下更强。手臂传来的痛楚让克来姆皱起脸来。
「太遗慽了。竟然跟刚才落得一样的结果。」
流露些许失望神色的葛杰夫,将脚对准克来姆的腹部,然后——
「『要塞』!」
伴随着克来姆的吼叫,葛杰夫浮现出略为惊讶的表情。
战技「要塞」并不是非得使用盾或剑才能发动。只要有心,用手或铠甲照样能发动。然而一般人之所以会在用剑或盾抵挡攻击时发动,是因为发动的时机必须十分准确。用铠甲发动时,一不小心也可能毫无防备地遭受对手攻击。因此大家都会希望至少能用剑或盾挡住再发动,这是人之常情。
不过,像此时的克来姆知道葛杰夫会使出脚踢,就没有这种顾虑。
「你就在等这个吗!」
「是!」
葛杰夫的脚踢力道彷佛被柔软物体吸收般散去。葛杰夫伸长了脚,无法使力,只好放弃脚踢,打算踩回地面。见葛杰夫即将重整不利的态势,克来姆挥剑砍向他。
「『斩击』!」
发动战技后,再举剑过头,一剑砍下。
你得研发出一招能满怀自信施展的招式。
谨记某位战士对自己的教诲,缺乏才能的克来姆弹精竭虑磨练出来的,就是来自上段的一击。
克来姆的肉体没有大块肌肉的铠甲包覆。因为他的体格天生就不出色,不容易长肌肉,也没有身手敏捷的潜能,能够在练出一身沉重的肌肉后照样行动自如。
正因为如此,他才会借由近乎无限次的反复锻炼,打造出特化的肌肉结构。
成果就是来自上段的挥砍。这是他唯一达到异常领域的高速斩击,像是要掀起刚风般的剑闪。
这一击朝着葛杰夫的头部挥下
若是砍中将造成致命伤,但克来姆想不到这一点。他是对葛杰夫抱持着绝对信赖,相信强悍如葛杰夫不会因为这点程度就送命,才敢施展这招。
清脆的金属声响起,举起的变形剑与挥下的阔剑激烈相撞。
到目前为之都还在预料之中。
克来姆灌注全身力气,试图让葛杰夫失去平衡。
然而——葛杰夫的身体不动如山。
即使只以一只脚难以维持平衡,却仍能轻易挡下克来姆使出浑身解数的一击。有如巨木粗壮的树根遍布大地。
克来姆用上全身力气的最强一击加上战技。即使同时运用这两项技术,依旧无法与单脚站立的葛杰夫并驾齐驱。克来姆对这项事实感到震惊,眼睛却看向自己的腹部。
以阔剑砍向敌人,就表示拉近了双方距离。也表示葛杰夫有可能再度抬脚攻击克来姆的腹部。
克来姆向后跳开的同时,脚踢袭击了克来姆的身体。
轻微的钝痛。接着两人隔着几步距离僵持不下
葛杰夫眼角微微下垂,嘴角泛出笑意。
那虽然是笑容,但不会让人不快,显得十分爽朗。面对葛杰夫露出父亲看到儿子成长时会有的笑容,克来姆感到有点难为情。
「很精彩。所以接下来我会稍微拿出真本事。」
葛杰夫的表情变了。
克来姆全身窜过一阵惧意。因为他直觉到王国最强的战士即将在眼前现身。
「其实我有带一瓶药水。只是骨折程度的话还治得好,别担心。」
「……非常谢谢您。」
听到对方暗示自己免不了骨折,克来姆的心脏重重打了一拍。虽说他早已习惯受伤,但并没有被虐嗜好。
葛杰夫踏出一步。那一步的速度比克来姆快上一倍。
变形剑尖端指地,描绘出极低的轨迹,往克来姆的脚直冲而来。伴随着离心力的速度让克来姆慌张起来,将阔剑刺在地上,准备保护自己的脚。
两者产生激烈冲突。就在克来姆这样想的瞬间——葛杰夫的剑往上弹起。变形剑沿着阔剑的侧面向上冲,使出一记捞击。
「呜!」
克来姆整个身体连同脸一起后仰,变形剑划过他的身旁。掀起的劲风削掉了好几根头发。
对短短一瞬间就将自己逼入绝境的葛杰夫产生畏惧,克来姆仅以视线目送剑锋离去,却目睹变形剑急远停住,一个翻转。
还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先行动。
如同受到生存本能的催促,突出的小盾与变形剑相撞,再度发出尖锐的金属声。
然后——
「——啊!」
随着一阵剧痛,克来姆的身体被横向打飞。他滚倒在地,撞上地板的冲击使得剑从手中滑落。
原来是撞上小盾后向上弹跳的变形剑直接横向移动,狠狠打进了克来姆门户洞开的侧腹部。
「要前后连贯。不要把攻击跟防御分开想,每次行动都要能够进入下一发攻击。要把防御也当作是攻击的一环。」
克来姆捡起落地的剑,捣着侧腹部正要站起来时,葛杰夫和善地对他说:
「我没有太用力,以免让你骨折,所以应该还能打吧?……你觉得呢?」
相对于呼吸平顺如常的葛杰夫,克来姆的呼吸已被紧张与疼痛打乱。
连几下攻击都撑不住,这样只会浪费葛杰夫的时间。但即使如此,克来姆还是希望能尽量变强。
他对葛杰夫点点头,举起了剑。
「好。那就继续吧。」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