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悯办完差回京的路上路过一片林子, 恰好有一头牡鹿从他面前蹿过,顾悯看到后立即从马背上抽出弓箭,搭起弓嗖嗖两箭射死了那头牡鹿, 准备把鹿带回去晚上给沈映做烤鹿肉吃。
可等他回到临阳侯府, 刚马走进府里便听管家报, 说皇帝晌午之前便已经回了宫里, 他人微言轻也不敢贸然问皇帝回不回, 但现在天色已黑,皇帝却没有出宫, 那应该今晚是不会回了。
顾悯听完本不以为,随口问了一管家今天有谁过府上, 管家说, 皇帝了早朝后回了一趟府里, 后锦衣卫押送一钦犯见皇帝, 皇帝和那个钦犯单独在书房聊了约摸一个时辰, 聊完之后便急匆匆吩咐人摆驾回了宫。
顾悯心里一沉, 拧眉问管家:“钦犯?是谁?”
管家嗫嚅道:“回侯爷,小人就不太清楚了,也不敢多问,但是听人们说, 看到皇上回宫的时候, 脸色不是很好……”
顾悯立即回头吩咐属去北镇抚司, 查问镇抚使今天到底送了哪个钦犯过见了皇帝, 自己则去了沈映在侯府里住的卧房,进去一看,心瞬间凉了一大截,房里所有属于皇帝的东西都已经被搬走了。
看, 皇帝是已经不打算再回住了。
原本热闹拥挤的屋子,现在已经变得空荡荡,处处透露出一股寂寥的气息,好像被主人遗弃了一般。
顾悯望房里熟悉的摆设,眼前浮现出沈映以往住在里读书写字、睡觉说话的画面,他们之间相处的点点滴滴历历在目,欢声笑语言犹在耳,他离不过一日,却已物是人非。
没过多久,派去北镇抚司查问消息的人便回了。
“侯爷,打探清楚了,镇抚使大人今日送见皇上的钦犯是杜谦仁!”
顾悯早有所料,否则他也想不明白,皇帝到底见了什么人会么急回宫,如果是杜谦仁,那一切就都解释得通了,杜谦仁一定是在皇帝面前进了关于他谗言,引发了皇帝对他的疑心,所以皇帝会连声招呼都不打就回了宫。
顾悯走到窗前,低头看窗台上摆的一盆绿梅,绿梅难养活更难养花,沈映盼它花盼了好久,如今绿梅的枝干上已经长出了几个嫩.嫩的小花-苞,可惜等到花的时候,已无欣赏它的人。
顾悯伸出手指,轻轻地拨弄了两绿梅的花-苞,淡声问:“有没有问出杜谦仁今天和皇上都聊了些什么?”
属道:“回侯爷,正跟您禀报此事,就在几个时辰前杜谦仁已经畏罪自杀,在狱中自缢身亡了!”
顾悯手指一顿,怕碰坏了绿梅娇气的花苞,连忙收回手垂在身侧,悄悄在袖中攥成了拳,“本侯明白了,你先退。”
杜谦仁到底和皇帝说了什么?到底道关于他的多少事?
顾悯吃不准沈映从杜谦仁那里听到了什么,听到了多少,也吃不准沈映现在是怎么想的,是不是在生气,会不会不愿见他……
可饶是君威难测,顾悯也决计立刻进宫去见沈映,他不相信沈映会因为杜谦仁三言两语的挑拨,就彻底放弃对他的信任,背弃他们之间的过往,即使沈映不想见他,他也去跟沈映解释清楚。
临进宫前,顾悯脱掉了张牙舞爪的飞鱼服,换了身素净的天青色长衫,添了几分儒雅的书卷气,发髻简单地用一根碧玉簪固定,露出面一张星眸朗目的俊脸,若是以样一身装扮走在大街上,恐怕谁也不会眼前个看似文质彬彬的俊秀公子和心狠手辣的锦衣卫指挥使联系起。
顾悯道沈映喜欢他样打扮,故穿成样,也是希望沈映能看在他花了心思投其所好的份上,能够少生些他的气。
顾悯命人把自己打回的新鲜鹿肉收拾好,装在食盒里准备一起带进宫,做完一切后,顾悯不禁自嘲地想,他从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么小心翼翼地花费心思讨好一个人。
可就在几个月以前,那个人是他进宫想行刺的对象,如今却变成了他放在心尖上,想珍惜维护的人。
顾悯遥想起数月之前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心境一对比,简直像是做了一场梦,谁不叹一句世事无常。
进了宫到了永乐宫面,许久不住人的永乐宫终于迎回了他的主人,已经重新变得富丽堂皇,灯火通明。
走到宫门口,恰好看见穿一身大红色首领太监服的朔玉在宫门口往另一个穿青衣的低级太监怀里塞东西,两人一时没察觉到顾悯过,朔玉和那小太监的对话被顾悯听了个正。
朔玉说:“宫里不许宫人私相授受,你快把东西拿回去,跟他说以后别再往宫里送些东西给我。”
小太监急急道:“朔玉公公,求您就收吧!您若不收,我回去不好和王爷交差啊!”
朔玉面无表情道:“那你就告诉他,他是郡王,我是奴婢,伺候主子本就是我身为奴婢的本分,点小事请他不必记挂在心上,况且皇上也赏了我许多东西,我们之间早已两清了。”
小太监想说什么,却听到旁边传一阵咳嗽声,转头一看,竟然是顾悯,吓得他连忙把东西揣进怀里,低头跪给顾悯请安。
朔玉见是顾悯,不慌不忙地给他行礼,笑道:“奴婢给顾少君请安。”
“玉公公不必多礼。”顾悯走过去,扫了眼地上跪的小太监,朔玉低头朝那小太监呵斥了一声,“不赶紧办差去!”
小太监赶紧从地上爬起,闷头一溜烟地跑了。
等小太监走了,朔玉自若地对顾悯笑了,道:“新的,咱家没调.教好,让顾少君看笑话了。”
万忠全帮杜谦仁传递消息的事情一败露,就被刘太后赐死了,朔玉在沈映身边伺候么久,对沈映也算是忠心耿耿,尽心尽力,万忠全一死,朔玉便理所当然地升了皇帝身边的首领太监。
朔玉自从行宫里回后,便一直在宫里帮沈映守永乐宫,直到沈映今日回了宫,朔玉又回到沈映身边伺候,他本就生得眉清目秀,现在换上了一身威风的高级太监服,人就更显得神采奕奕,不会给人奴颜婢膝之感。
顾悯心里明白刚刚那个小太监是怎么回事,所以也没想追问,收回视线,对朔玉淡淡笑道:“皇上在宫里吗?请朔玉公公进去帮本侯代为通传一身,说我想见皇上。”
朔玉笑道:“用不通传了,皇上之前就有吩咐,若是顾少君求见,就让您直接进去。”
顾悯挑了眉,“皇上道我?”
朔玉点点头,玩笑地道:“毕竟都个时辰了,除了顾少君,又有谁会在个时候求见皇上呢?”
听朔玉么说,顾悯心里也不觉得有多少轻松,皇帝虽然肯见他,但也不代表会对他有好脸色,说不定就是等他过和他算总账呢。
顾悯在宫门口踌躇了一会,往旁边指了指,问朔玉:“公公能否借一步说话?”
朔玉莫其妙地跟顾悯走到旁边角落,只听顾悯压低声音说道:“实不相瞒,我昨日言辞不当不小心惹恼了皇上,所以皇上今日会负气回了宫,所以我想问问公公……”
朔玉疑惑地道:“顾少君想问咱家什么?”
顾悯:“皇上今日的脸色怎么样?”
朔玉垂眸想了想,“看似挺正常的,没有见皇上有不悦之色。”
顾悯心想完了,有些人在最生气的时候,往往从表面看起越平静。
顾悯又问:“那皇上回宫之后都做了些什么?有没有召见什么人?”
朔玉皱眉道:“顾少君,个请恕咱家不能告诉您,若是被皇上道咱家他的日常起居随便说出去,那咱家可就百死莫赎了。”
顾悯温声安抚朔玉道:“公公不必过分谨慎,我也只是问一问皇上今日都做了什么,想确定一皇上在不在生我的气,无其他目的,请公公通融一。”
朔玉严肃地摇头道:“不行,没有皇上的允准,咱家绝不会皇上的日常起居透露给任何人!”
“样啊。”顾悯弯了唇,忽然看朔玉似笑非笑地道,“本侯忽然想起,刚刚那个穿青色衣服的小太监,本侯好像在哪里见过他,若本侯没记错,他好像是伺候安郡王的吧?”
朔玉一听变了脸色,连忙按住顾悯的手臂,低声恳求道:“求顾少君别为难咱家了,咱家说与你听就是了!皇上今日回了宫其实也没做什么,就是让刑部送了些卷宗过,皇上看了一午的卷宗,其他的什么也没做,您想道的咱家已经都告诉您了,请顾少君就当今日刚刚什么都没看见没听见成吗?”
“多谢公公告,本侯本就什么也没看见、没听见。”顾悯听朔玉说完勉强笑了,心里更加没底,皇帝让刑部调了卷宗,那十有八-九定然是在查旧案,至于是什么旧案……那用说吗?
本抱最后一丝侥幸,想杜谦仁或许不道他的真实身份,但现在看,丝侥幸应该是破灭了。
顾悯该问的也问得差不多了,心里有了数,不再犹豫,决定进去直面自皇帝的怒火。
临进永乐宫前,顾悯不忘让随从把食盒里装的鹿肉交给朔玉,“是本侯今日猎到的野鹿,皇上喜欢吃鹿肉,请公公拿去膳房让他们料理一。”
朔玉接过,笑呵呵地道:“那敢情好,皇上正好没用晚膳呢,之前该传晚膳的时候,皇上说没胃口,有了鹿肉,皇上应该多少能吃点。”
顾悯一听沈映没用晚膳,心更凉了,连晚饭都不吃了,得是有多生气?
算了算了,是进去之后沈映不肯原谅他,那他大不了就一直跪,不信沈映不心软,男子汉大丈夫,为臣子给皇帝跪又不丢脸!
顾悯一步一凉走进了永乐宫,掀帘子进了东暖阁,里面静悄悄地毫无声息,视线在屋子里扫了一遍,便看到沈映半靠在罗汉床上,右手手肘撑在矮桌上,用手撑额头,闭眼睛似乎睡了。
矮桌上摞一叠厚厚的卷宗,大多数都已经拆了封条打看过,顾悯只大概瞥到那封条上写的份,脑子里就已经始在反复思考等会怎么和沈映解释。
顾悯没做好和沈映对峙的准备,私心里盼那一刻能够晚点到,越晚越好,所以没有立即叫醒沈映,他轻手轻脚地移步走到沈映旁边,注到沈映连睡的时候,眉头都一直紧皱没松,心里不禁又心疼又自责。
如今已经进入十月,天气逐渐寒凉了,虽然东暖阁里燃炭盆,但沈映身上穿的单薄,顾悯悄悄碰了一沈映搭在腰间的手,发现他的手有些凉,便轻轻拿起的毯子,帮他披在腿上。
饶是顾悯的动已经足够小心了,但沈映到底只是浅眠,没有真的睡,稍微有点动静便足够他吵醒。
沈映眼皮动了动,一睁眼便看到顾悯猫腰像做贼似的,拎毯子的一角慢慢往他身上拉,“你……在干嘛?”
顾悯听到沈映的声音,盖毯子的动僵住,因为沈映刚睡醒,好久没口说话,一口声音难免低沉了些,便被顾悯从其中听出一股不耐烦的语气,顾悯心头不禁涌起一阵酸涩,皇帝应该是嫌他多管闲事了。
顾悯松手里的毯子,低头后退一步,撩起衣摆跪,紧绷声音道:“臣请皇上圣躬金安。”
不管三七二十一,总之先跪总没错。
沈映有些摸不头脑,顾悯抽什么风?怎么突然给他行么大的礼?
沈映咳了清了清嗓子,“起,你什么时候变得么懂礼数了?”
顾悯没动,垂眸看地,沉声道:“臣自有罪,所以特向皇上谢罪!”
沈映闻言挑了眉,坐直身端详起顾悯,怪不得给他行么大礼,原是已经道东窗事发,心虚过请罪了,又看顾悯没有穿官服,而是穿一身素雅的长衫,端的是个玉树临风,风流倜傥的俊俏郎君。
两人都在一起那么久了,怎么可能对对方没有一点了解,顾悯不是一个在乎穿打扮的人,今日却把自己收拾成样——
沈映凤眸微眯了一,一眼看穿顾悯的那点小心思,大晚上的,他到底是请罪是勾.引他的?
沈映偷偷抿唇会心一笑,不动声色地端起架子故问:“你何罪之有啊?”
顾悯听沈映语气生疏,心里绞了一,黯然道:“臣不该欺君罔上,有负圣恩。”
“哦?你欺君了?那你是怎么欺君的,具说说。”沈映顿了,抬抬手,“先起再说。”
顾悯却像是铁了心一跪到底,沈映都让他起了,他是纹丝不动,跪的笔直。
他是么想的,反正等会沈映发起火他也是跪的,那不如一始就别起,一直跪到沈映心软为止。
“臣有罪,实不敢起身。”
沈映有些暗恼,顾悯他在跟谁犟呢?都叫他别跪了跪,难不成非自己求他起不可?他俩到底是谁在跟谁认错呢?
沈映忍不住拍了桌子,冷哼道:“你是准备就以臣子的身份跟朕坦白了是吗?再不给朕站好,信不信朕现在就治你一个抗旨不遵的罪?”
顾悯好像听明白了沈映话里的深,思是不是只他站起,就不会治他的罪了?
顾悯信疑地抬起头,飞快地扫了沈映一眼,见沈映脸上好像没有他预想那般生气,顿时心里一松,拍拍膝盖站了起,“臣遵旨。”
沈映抱手臂审视顾悯,巴一抬,“说吧,到底犯了什么错。”
顾悯谨慎地道:“皇上不都已经清楚了?臣再说吗?”
沈映一声冷笑,从床上伸出腿踢了顾悯一脚,“都到个时候,你不肯老实交代,在试探朕到底道了你多少破事是不是?朕看你简直是冥顽不灵!”
一脚踢完,顾悯没给沈映把腿缩回去的机会,一把准确地捞住沈映的脚,见沈映没有挣扎,心不禁暗喜,于是得寸进尺地捧沈映的脚放回床上,顺势坐到沈映脚边,撸起袖子把手臂横在沈映面前,诚恳地道:“皇上若是生气,尽管拧臣两,臣身上皮糙肉厚的,别伤皇上自己。”
“少跟朕油嘴滑舌!”沈映不领情地一巴掌拍掉顾悯的手臂,“朕且问你,今春殿试的策问考题是不是你泄露给杜成美的?”
顾悯毫不犹豫地承认道:“是。”然后赶在沈映眼睛瞪起之前又道,“但案子也是臣破的。”
“你破的?”沈映皱眉回忆了一,“可朕记得,不是安郡王找到了陈子荣的书童,找到了陈子荣和杜成美交易的证据破的案吗?”
顾悯道:“请皇上想想,若不是有人刻安排,安郡王哪有那种瞎猫撞上死耗子的运气?一切都是臣的安排。臣之所以样做,是想以此套取郭九尘的信任,方便以后对付他。臣承认,臣样做是不择手段破坏了科举的公平,但是臣也没让那些靠弊中榜的子逍遥,请皇上圣裁。”
顾悯说的,和沈映猜想的差不多,他沉思了一会,道:“你在此事上的确行事欠妥,但看在你帮朕除了杜谦仁和郭九尘两个心腹大患的份上,功过相抵,就暂时不予追究你的过错。”
件事算是翻篇过去了,但顾悯也没有感觉多少高兴,因为他道,过不去的在后头,于是深呼吸了一,只淡淡地道:“谢皇上。”
沈映打量顾悯英挺的侧脸,接问:“除了科举舞弊的事,你有没有其他跟朕交代的?”
顾悯转头看矮桌上的那些卷宗,扯唇苦笑道:“皇上已经看了么久的卷宗,难道心里的疑惑没解吗?皇上想道什么,尽管问,臣定无不言。”
沈映已经道了顾悯的身世,也道那段身世对他讲,的确是很难宣之于口的过往,所以也不逼他。
沈映问:“徐问阶是你的谁?”
顾悯道:“正是家父。”
沈映挑眉问:“所以徐景承是你的真?”
顾悯抬眸深深地看沈映,“是,家母姓顾,所以臣会以顾为姓取假。”
沈映低头沉默了好一会,哑声问:“你隐藏身份潜伏在朕身边,就是为了给徐家报仇吗?”
顾悯试探地伸手过去碰了碰沈映的手,见他没躲,便毅然地紧紧握住,“是,也不是。”
沈映抬起眼睛看他,“什么思?”
顾悯缓缓转过身,正对沈映,一字一顿掷地有声地道:“灭门之仇,矢志不忘,但,忠君之心,慕君之情,吾亦矢志不渝。”
沈映怔怔望顾悯,感觉自己胸腔里的每一心跳,都是在跟随顾悯说话的节奏跳动,等到顾悯说完,他再也忍不住,蓦然鼻子一酸,眼眶微微发热,视线也始变得模糊起。
顾悯的手慢慢顺沈映的手臂扶上他的肩膀,忍耐想人抱入怀中的冲动,“皇上能原谅我一回吗?我早该向你坦白,可一直以,我都有我的担心……”
“原谅你什么?”沈映低头掩饰自己的失态,打断顾悯,“我有什么资格原谅你?”
顾悯愣了一,一时没反应过,“皇上是什么思?”
“世上,没有哪个受害者需让加害者原谅的道理,徐家满门忠烈,是大应负了你们。”沈映抬起手抚摸了顾悯的脸颊,蓦地倾身主动迎向顾悯抱住他,“我没资格原谅你,我只心疼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