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云亭望骑马堵在城之外的嘉禾, 她茶白色的布裙在掺黄沙的风中翻飞。
他低头不敢再去看嘉禾微红的眼睛。
“骗了你。”他道，音几乎埋没在风沙之中。
沉默中积聚情绪，他再一次将埋在底最深处的秘密说了出来。
“是那个。”沈云亭知道嘉禾听得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前世今生还是。”
那个前世抛妻弃子, 她恨得只想用银簪刺进, 亲手杀之而泄愤之。
而今不用她动手, 他马上就能如她所愿不得好。
临前总是不想带遗憾离。他不想永远都将真正的自己掩藏在那具皮囊之下。
说了好，说了之后她才会对他恨得彻底, 一个欺骗她隐瞒她强行占有她的, 不值得她放上, 不会再对他有一丝一毫留恋。
嘉禾被风沙迷了眼, 眼眶里积攒的眼泪滴落在衣袖上。
沈云亭注视嘉禾, 她脸上没有沈云亭意想当中的愤怒和恨意, 平静得仿佛一切都在她意料之中。
敏锐如他, 不禁苦笑一, 彺他自负聪, 今时今日才知，他的夫怕是早将他看穿了。
“为藏得很好。”沈云亭强撑笑笑, “你早认出来了？”
嘉禾讽他道：“不巧，看见了大替画的那副像。若不是大自负情深, 在上头写了‘吾妻嘉禾，吾所向，吾之唯一, 吾爱永存’这首肉麻到底的情诗，还真快要被大骗了。”
沈云亭道：“你看见了？”
“看见了，看得清楚白。”嘉禾道，“初看之时, 不禁想问大一句，你要脸吗？”
沈云亭笑：“嗯？实话实说不成吗？”
他身上的力气已被时疫蚕食得所剩无几，却不想在她面前示弱。
嘉禾朝站在城墙之上的道：“是谁说过，怎样都不会题这种字，也不会题？是你吧，大？脸疼吗？”
悲伤的话，用轻巧的语气说出来，想让自己看上去不这么狼狈。
沈云亭扯了扯嘴角，弯下眉无奈道：“疼。”
一个字堵得嘉禾湿了衣袖。
“吾所向，吾之唯一？你怎么敢提这样的字？怎么敢？”这句话她几乎是骂喊出来的。
沈云亭放柔了音：“为何不敢？”
嘉禾低垂眼，手紧紧拉缰绳，轻抿的嘴角满是涩意。
“吾所向，就是将她亲手做的酥饼和荷包丢进泥坑？你不喜欢她就要这样践踏她的意？”
沈云亭：“没有丢。”
之将还有什么话不能讲的。
“公主憎恶为外室子，为了赶走，命将房里之物都丢了，荷包和酥饼皆在其中。”沈云亭道。
“自那之后，凡是你送之物，皆仔细收进了府库。府库里有只上锁的木箱，里头藏了你送之物，那些东西上头都刻了个的‘禾’字。”
沈云亭：“卿交付之物，弗敢丢弃。”
嘉禾垂下眼睫，往日沈云亭说过的话历历在耳：“就算未丢，在你眼里也只是无聊的东西罢了。”
沈云亭清楚记得自己从前对嘉禾所说过的恶言。言语如刀，扎过别留下伤，愈合了还是会留疤。
“是之过。是非，自负聪却不敢认清自己想要什么。”
“想要娶你，可媒正娶却偏要用抢的。想留你在身边，可你好好说，却偏要用最不该用的方法。”
“好像只要不承认自己动过就赢了。”
隔一座城墙，沈云亭让嘉禾觉得他离自己很远伸手够不，又好似离得很近，马上就能扒他身上厚厚一层皮，看见他的。
沈云亭抬眼望向际，视线模糊分不清云与沙，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一个受鄙夷的外室子，生父弃养母欺生母厌，一步步走到青云之上的官阶，不肯屈服于世事，不肯低头放下骄傲。”
“给自己找了个极烂的借，强娶了你。”
“冷落你、回避你，却未曾想你说的每一句话他都得清清楚楚。”
“记得这世上有会记得他的生辰，会每日都做他爱吃的酥饼，会坐在府等他深夜回来。”
“但他是个混蛋，真混蛋。你对他的点滴好他都习为常，他不为意地想反正你一定会留在他身边。”
嘉禾眼睫上湿了一片，垂眉笑问：“所连她想告诉你她怀了孩子，你都不愿意等她把话说完？”
“那时太子李询一道谋划颠了李炽的权，谋逆一事一旦出了差错牵连甚广，只想你知道得越少越安全，那段日子刻意避了你。”
嘉禾苦笑道：“难道你故意瞒，将来如若你谋逆失败，就不会牵连孩子？”
沈云亭眸色渐深，嗓音渐沉：“至少能保你一命，你能好好活。”
活？
嘉禾抿紧了唇道：“可却在了你亲手谋划的宫变之中。”
沈云亭陷入了沉默，久久无语，良久才微颤道：“是没有护好你。”
风沙迷得眼睛疼，嘉禾哭得眉眼愈陷，吸了吸通红的鼻尖：“还想问大一件事？”
沈云亭道：“你问，什么都答。”
嘉禾嗓音哽咽：“既然大说‘吾之唯一’，是否是大最重要的？”
沈云亭应道：“是。”
嘉禾道：“方才大说过，从未丢过送的东西。那为何你最重要的套在你手上的平安结会出现在银朱手上？是大你给她的？”
“不是给的。”沈云亭道，“说过多次，对她无意，与她几乎无交集。”
“只谋逆前，为谨慎起见进了一趟宫。等到上路之时才发觉平安结不知何时丢了。不知那平安结是落在家里还是落在宫里。计划耽搁不得，来不及去寻回。”
“只到宫变之后才确定，那平安结落在宫里，被时为宫妃的江姑娘捡了。”
提到那串平安结时，沈云亭的脸变得煞白。
嘉禾低头沉思，银朱曾在永宁侯府安插了自己的眼线，穿衣打扮全仿她来，她必然清楚沈云亭掉的那条平安结是她编的。
银朱百般想胜过她一头，必然不会错失用平安结让她难堪的机会。
可即便如此也解释不了为什么在当日宫变的废墟之中，他放弃了她。
“嘉禾。”沈云亭道，“那日宫变……”
“沈云亭。”嘉禾深吸气，闭上眼睛，问出了她一直不敢去面对的问题，“那日宫变你为什么要放弃去救银朱？”
沈云亭道：“如果说从来没想放弃你呢？”
嘉禾一颤，怔愣地看他：“不懂？”
沈云亭整个身子已没了力气，全撑在了温潭给他的那根拐杖之上，眼皮始泛沉，他拼尽全力在嘉禾面前佯装无事。
“那日宫变，太子拿下了李炽的头，大势已去便先回了府，你说过望能早些回来。”
“可回了府半芹却告诉你进了宫，立刻进了宫寻你。”
沈云亭还记得那日，整座皇城都陷在火光之中，他骑马冲入宫，踏过一句句冰冷的尸体，近乎绝望之时在祭台附近发现了嘉禾的丝帕。
那只有御花园东边的水渠才通往宫外，滚滚浓烟之中，他急如焚地沿崩塌的廊寻她的踪迹。
嘉禾哑：“你是来寻的？”
沈云亭自愧地低头，再也没有直视她的眼睛：“可没能救回你。”
嘉禾闭上了眼，烈火烧灼之痛过去多年仍难忘记。
“废墟之中寻廊找到了一丝你的踪迹。”沈云亭默了摸，“是那个绑法特殊的平安结。”
“宫墙之内浓烟密布，坍塌的灰烬掩埋好些，只能看清一双戴平安结的手和那肖似你的发髻。”
“为找到了你。”
当他冲过去将从废墟里拉出来的那一刻，附近的梁柱轰然倒下，他看清了是谁，凉了下来，沉到了深渊，然后便是呆愣不知所措。
他问江银朱：“程嘉禾呢？”
江银朱临前朝梁柱底下指了指，而后静静去。
他极静地走到烧焦的梁柱前，宫墙之内烈火愈少愈烈，他却仿佛什么也看不见，只安静地用手刨废墟里的土。
一点一点将她挖出来。
他忘不了她没了呼吸却依旧睁绝望的眼睛那个模样。他颤手将她睁的眼睛阖上，可她阖上了眼睛，他又想她再睁眼看看他。
话语凝滞在了西北狂卷的风沙之中。
嘉禾没再说话。
沈云亭捏拐杖的手始发软。
他没时间了。
“如你所见，沈云亭就是这样一个连自己夫都没护好的无用之。”他高道，“这样的不值得你为了他冒。”
嘉禾望了他许久，缓缓启唇：“的确不值得。”
“嗯。千万不要原谅像他这样的。”沈云亭指尖微颤，浅笑了，“你走吧。”
话毕沈云亭转过了身，不再看嘉禾一眼。他强撑站在城墙上许久，直到温潭赶了过来。
他问温潭：“她走了吗？”
温潭望了眼城外，顿了顿道：“走了。”
他又问：“回头了吗？”
温潭回道：“没有。”
沈云亭颤眼睫笑道：“这就好。”
温潭没说话，只扶他下了城楼回去了医馆。
缺粮少药的日子格外难熬，账房老朱负责每日清点余粮，温潭沈云亭在医馆忙，捕头老张负责镇压。
起初一两日还勉强能熬下去，百姓尚有耐，沈云亭也还能强撑身子忙碌。
余粮一日接一日少下去，能用的药材已经见了底。他们封锁在这孤立无援的土城之中绝望笼罩土城上空。
朝廷的物资还需好几日才到，远水救不了近火。永宁侯那头也没有任何消息，沈云亭知晓他的难处。
到了第三日，沈云亭的病情终于转恶，他一个倒在无看见的角落里。
城外百姓的耐渐渐磨没了，始躁动起来。几百游/行的横队堵在医馆嚷要见沈云亭。
捕头老张加几个帮手寡不敌众，根本挡不住那群来质问的。
“沈相呢？怎么没见他，该不是自己趁机溜了吧？”
“话说得好听，官字两个，就不该信这官的胡话。”
“别的管不，只知道儿子病了连药都喝不上！你们是想逼们，反正们这几个又不影响他这种贵升官发财。”
……
外边势愈演愈烈，沈云亭颤手扶墙一点一点起来。
温潭见状过来扶他，酸道：“您别动了……”
沈云亭闭了闭眼道：“扶出去。”
温潭拗不过他，沉默扶他去了医馆。
喧闹在见到沈云亭出来那一刻，渐渐消停了下来。
沈云亭冷冽的眉眼扫过在场众，沉稳道：“是谁说走了？”
群噤。
“说过，有在一日，白城不会倒。”
“温潭。”沈云亭朝温潭道，“拿把椅子过来，放到医馆前。”
他朝群道：“就坐这日夜守，哪也不去。”
“信。”他此刻的话无异于望梅止渴，“们能活出去。”
没有想，几乎在绝望的崩溃边缘，所有都要一个信仰，这句话就像是唯一的希望。
只要信仰还在，他们就还有希望活出去。
温潭道：“你们在这闹事无用，不如养足体力等待。”
温潭望向沈云亭，短短几日，身体已清瘦得不像样子，他端坐在椅上，似梁柱一般撑起了整座白城。
群散去，入夜，温潭给沈云亭送水，不忍道：“这会儿没瞧见，您进去休息会儿。”
沈云亭严肃道：“不成的，温潭。”
“别可倒，得撑。”
可现实过于残酷，到了第五日，粮没了药也耗尽了。
沈云亭撑最后一丝力气望向风沙遮掩的。
所有都在看他，他倒在了所有面前。
在听见有高喊：“夫回来了。夫带药材和粮来了。”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