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禾凝视着沈云亭宽阔的背, 继续道:“她被绑在贼窝的那天夜里,那几个贼因为干了票大的,赚了不少, 买了酒肉回庆祝。”
“他喝得很醉, 倒在地上昏沉睡去不省人事, 屋里满是酒味, 即使窗大开也散不去。冬夜寒风烈烈,一股强风窗口吹进屋里, 恰好吹倒了烛台上的蜡烛。冬日天气干燥, 蜡烛上的火顺着倾倒在地上的酒液燃烧开, 未多久整屋子都着了火。”
“她被绑在角落, 嘴里塞着布条, 发不出声音又动弹不得, 只能看着熊熊烈火越围越近。”
“可就在此时, 火光中冲出一个少, 他拨开熊熊烈火, 寻到了她将她带出了火海。”
“他脚上的破布鞋早在火海里烧烂了,他赤着脚背着她跨越荒山, 远离贼窝。”
“她问那个少,他是怎么发现这地方的。他告诉她, 他见着几个提着酒的壮汉形迹可疑,便顺路跟了上,寻到了这地方。他真是天底下聪明的人, 也是全天下好的人之一。”
“嗯,我听着。”沈云亭额前因难忍的疼痛布满了细汗,声音却显得无甚大碍。
嘉禾继续道:“他背着她翻越荒山,一步一步地踩在山石上, 明明自己疼得要命却还要告诉她,别怕。”
“他怕她害怕,就不停同她讲。他告诉她,他爹是京城大的官,为民请命的官。他爹肯定不会放那群作恶的贼人。”
“他眼里满是骄傲,他告诉她将他要成为像他爹一样厉害的人。”
“他问她,她叫什么名字?她告诉他,她叫嘉禾。他笑着说,嘉禾真是个好名字,是好苗子的意思。”
“整整一夜,他陪着她说了好多好多,这辈子都没有人一下子和她说那么多,他是第一个。”
“第一个带她走出孤独的人。后她就牢牢把这个人记在了心里。”
“他将她平安送到了官府便离开了,自那一别多未见,直到某次她去参加别人是生辰宴,在那人府上后院的小亭里,再一次见到了他。”
“他是她刻骨铭心怎样都忘不了的人,她一眼就认出了他。她满心欢喜地跑去告诉他,她是嘉禾。可他连头也未抬,只留给她一个冷漠的背影。”
“他聪明、好看哪哪都好,就像小时候他同她说的那般,逐渐在变成像他父亲一般的厉害人物。”
“渐渐地她对他那份独特的情愫变成了喜欢,可他不记得她了,他明明是那样好记性的人。”
“他不喜欢她,他喜欢另一个特别好的姑娘。他把象征求娶的簪子送给了那个特别好的姑娘,可那个姑娘把他的簪子扔了。”
“前世她到死为止都护着那根簪子。可这辈子她想,她一定不要再去捡那根别人不要的簪子。”再也不要把自己放到那么低的位置。
前方雾浓,沈云亭眼底蕴藏着汹涌的情绪,撑着受伤的身体缓缓朝前,他抿了抿干裂的薄唇,开口道:“他不是故意忘记的。”
嘉禾压着声音问他:“那为什么?”
沈云亭道:“十岁那他生了一场大病,病好后之前的很多事都不记得了。”
嘉禾追问:“什么病?”
沈云亭顿住了,一时无言。好半晌,才对她扯谎道:“风寒。”
他游走在大邺朝堂多,是个精算计和操控的人,无论面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未露怯,只这会儿面对她却莫名心慌。
大约是因为在他心里只有她那么一个重要的人。因为重要,所以面对她的时候总是会乱了分寸。
嘉禾蹙起眉,心下不悦。沈云亭现下这幅模样像极了上辈子他随意敷衍她的时候。她厌恶极了他这幅样子。
她口味略强硬:“我要听实,别敷衍我。”
伤口由火灼感变成剧烈的疼痛,沈云亭唇色发白,垂着眼道:“好,说实。”
他放下后那点可怜的骄傲和自尊,低下头道:“十岁那,怜娘在他喝的薄粥里下了耗子药。”
“你知道的,怜娘不是他亲娘。怜娘是个半疯子,时而温柔时而疯癫,他没一天安担日子。”
“他喝了掺了耗子药的薄粥,恶心、呕吐、腹痛、晕眩差点死了,可怜娘忽后悔哭了,抱着他去找了镇上高明的大夫。”
“因为去的及时,他的性命保住了。可持续高烧了三日三夜,醒之后很多事都忘了。包括他曾经救一个小姑娘的事。”
嘉禾轻声问:“他忘了多少事?”
“忘了怎么欢欣地笑,忘了怎么去相信别人,也忘了他原先是什么样子。”沈云亭回道,“就只记得他还有个信仰。”
嘉禾接着问:“什么信仰?”
沈云亭道:“他的爹。”
“怜娘小就告诉他,他爹是世上了不起的官,是天底下出色的男子。他便一直相信他有个让他骄傲的好爹。”
“惨淡孩童时,他爹是他唯一崇敬仰慕的人。久而久之他便想变得同他爹一样,做个好官,安民平江山,做个人人敬仰的人。”
“开始他只是想,若是变得跟爹一样,怜娘就不会再对他疯了。可慢慢地那份热血融到了骨子里,他真的想为百姓想为脚下山河做点什么。他觉得至少这样子他活着还有意义。”
沈云亭眼睫忽开始乱颤:“可你知道的,他爹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曾经当作信仰的一切都是怜娘刻意美化的谎。”
嘉禾没再问了。
可沈云亭继续道:“他爹同怜娘口中的那个人全不同。他结党营私、贪赃枉法,夜宿花楼,骄奢淫逸,虚伪至极。”
“他有爹,可他爹没有把他当孩子,直到他爹知道他是李蕙的孩子,他爹又假惺惺地做起了慈爱的爹,却暗中打压他,生怕他太出色,将会夺走群臣之首的位置。”
利用他巴结权贵,逼他娶嘉禾。
前世在边关的那三,是他对自己的放逐,他放弃了自己,躲到了人迹罕至的偏远小地。
可嘉禾找他了。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他有多好,一次又一次地让他看见光。他火海救了嘉禾,嘉禾却拯救了他的信念,拯救了他之后的整场人生。
她说会陪着他一起实现他的信念。
后他实现了那个心中的信念,大邺山河平,四海清,繁华盛世,八方朝,可她看不见了。
“你曾说,在你的梦里,前世的我讨厌极了孩子。”沈云亭垂下眼睫遮住眸中哀伤,“我想大概是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一个好爹。害怕变得像沈翱一样,会让我的孩子变得和我一样。”
“可当你告诉我,我曾经有一个孩子的时候……”
嘉禾忽屏了息,双手紧扯着他背后衣衫,眼眶微潮等他把说出口。
沈云亭隐忍着情绪道:“我很遗憾没有机会成为他的爹,没办法为他做一个父亲。”
嘉禾嗓子口梗住了,她也很遗憾,没办法把那个小生命带到人世。
两人默契地沉默。
伤口的毒散开了,沈云亭的视线已经开始变得模糊不清,他一直朝前走着,不知走了多久,直到浓雾渐渐散开,倚靠在蜿蜒小溪边的村子出现在眼前。
沈云亭的声音哑得快要听不清。
他打破了一直以的沉默,道:“嘉……程姑娘,你说的所有都对,就只说错了一点。”
嘉禾伏在他身后问:“哪一点?”
沈云亭放下背上的嘉禾,唇瓣缓慢地动着,告诉她:“那个人……那、那个救你的少,他没有喜欢除了嘉禾以的姑娘。”
“他小到大只会争强好胜,什么都要争好的,他把江姑娘当成了是他想争的东西。”
“可后,他……他才知道……”
沈云亭没把说完,直直倒在了地上。在意识消失殆尽前的那一刻,他贪婪地睁眼想望清嘉禾,却怎么也看不清。
为什么他总也没办法抓住嘉禾的手?
闭上眼,他怕是再也都见不到她。
活了三辈子,总也不及好好认真地告诉她,他很爱她。
闭上眼之前,他听见嘉禾一遍又一遍喊他的名字。好像应一声:他在。
可惜做不到了。
沈云亭的眼前陷入了黑暗,他昏死了去。
“沈云亭,沈云亭,沈思谦……”嘉禾不停喊着他的名字,可无论何都得不到他的回应。
他先前还那么不要脸,那么难缠。这回却没搭理她。他先前还好好的,背着她走了那么长的路,又同她说了那么久的……
他真的是好好的,一点预兆也没有,忽倒在了她面前。
沈云亭肩膀的伤口先前已经止了血,现下又开始往渗血,那渗出的血水不再是鲜红的,而变成了黑色。
嘉禾慌了神,低头贴近他的脸庞,他的气息很微弱。性命攸关,她顾不上男女大防,伸手扯开他的衣领,探向他的肩膀。
他肩膀伤口附近已经全部发黑溃烂了,她略懂药理,这个伤口不普通,常情况下伤口出血为鲜红,他的伤口流的却是黑血。
那支箭有毒。伤口溃烂成这样,他该早就知道自己中了毒才对。
结这个混蛋一声不吭。
“沈思谦,我不想你死的。”嘉禾梗着声在他耳边道了句。
他没有回应。
嘉禾擦掉眼泪,努力平复情绪,她告诉自己眼下对着沈云亭哭不但一点用都没有,且会浪费时,拖得越久沈云亭得救的机会就越小。
天已亮,浓雾散尽,沈云亭已经背着她到了小村庄的村口。
眼下是秋收时节,定有村民起早收麦子。
她虽脚不能走路,但嘴巴还用得上。她大声朝村口喊:“有人吗?”
嘉禾持续的喊声,回荡在山谷之中,终有位老妇朝嘉禾走了。
那老妇头发斑白,用一根布条颤着头发,朴素温和的模样,她走到嘉禾跟前蹲下。
“姑娘你这是怎么?”
嘉禾睁着红肿的眼球道:“婆婆,我和……”
嘉禾望了眼沈云亭肩上被她扯烂的衣衫,若说他是兄妹,这副样子看着也不像,是眼睛一闭,扯道:“我和我夫君中了山上猎户的陷进,一不小心山崖上摔下,那猎户射的箭上掺了毒液,我伤了脚,我夫君背着我到村口就撑不住了。”
那老妇顺着嘉禾的,望向沈云亭的伤口,一惊:“哎呦,伤成这样可不得了。得赶紧找大夫看看。你在这等着,我找人。”
嘉禾忙朝老妇道了声谢:“有劳了,婆婆。”
“这算什么,你别动了,别扯到伤口,救命要紧,我马上回。”那老妇古道热肠,不到一刻钟便寻了几个大汉,抬着嘉禾和沈云亭望村里大夫那走。
不多时便抬着他俩到了村里大夫的药庐。方才救了嘉禾和沈云亭的那个老妇姓刘名翠花,大家都唤她刘大娘,嘉禾便也跟着大家伙一块唤她刘大娘。
刘大娘扯着嗓子在药庐口喊:“岑大夫,有人得了急病快不了,你快出看看。”
音刚落,药庐深处走出一女子,她一身青色襦裙,衣裙上散着药香,神色清冷。
嘉禾见到那女子的时候怔了怔,一瞬恍隔世,差点朝那清冷女子喊出一声:大嫂。
岑雪卉出身医药世家,乃是岑院旁系的玄孙女,他父亲随岑院在太医局做太医。她出身不显,平日醉心药理,生性淡泊不喜应酬,几乎没怎么在各家饮宴上出现。
故而前世在岑雪卉嫁给沈元衡之前,嘉禾几乎没怎么见她,也不了解她在嫁给沈元衡之前是什么样子的。
岑家虽说算不上是高世家,但也不至落魄到要住在山野村落的小药庐里。
嘉禾不知岑雪卉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小村落的药庐里?
不这些事不怎么重要,暂时先放一边,眼下救沈云亭才是要紧的。
嘉禾指了指身旁的沈云亭,忙朝岑雪卉道:“岑大夫,你快帮忙看看我夫君。”
岑雪卉瞥了嘉禾一眼,看见她脚上有伤,又看了看沈云亭的情状,事分轻重缓急,岑雪卉先走到了沈云亭身旁。
她仔细诊了一番,道:“他中毒了,这种毒比较特殊,中毒之后不会立刻毒发,毒发后若不及时清理毒血必死无疑。眼下得先替他将伤口附近的毒血清理干净。”
又转头看向嘉禾,问:“你是他夫人对吧?”
眼下情况危急,嘉禾闭上眼点点头承认:“是。”
“那好。”岑雪卉道,“你先替他把毒血吸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