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画面似与记忆某个瞬间重叠在一起, 嘉禾愣愣地从他手接过兔子糖,缓缓抬头细瞧他,总觉得面具之下的人似曾相识。
不远处, 沈云亭缓缓从灯架倒塌的废墟里站起来, 额上滴答流着鲜血, 手背上是滚烫灯油浇过的烫痕。
灯架倒下的那一瞬, 他飞快冲了上去,想护住嘉禾。
可人了他一步, 带走了嘉禾。
灯架倒了整排花灯如滚石般落了下来, 砸在他身上, 他身上感觉不到疼, 可……
京兆府巡逻的官差问讯立刻赶来处理灯架, 见沈云亭浑身是血, 关切:“这位郎君, 你没事吧?我送你去附近医馆?”
沈云亭默不作声地摇了摇头, 只站在原地默默望着嘉禾。
她手上已经没了方才他送给她的花灯, 那盏花灯已在这一场纷乱摔得粉碎。
取而代之出现在她手上的是另一个男人送给她的糖人。
前所未的酸意填满心头,心口仿佛燃起了一团妒火。
从前嘉禾的眼睛只跟着他走, 可现下她的眼睛盯着另一个男人。
沈云亭向前走了两步,忽然顿住, 心想她定然是不想看见他的。
他望着她,见她那人笑了,明明她笑了他该欢喜, 可胸前第二根肋骨下方止不住地发疼,密密麻麻地散便全身。
他想夺回属于他的那张笑脸,可……
他不敢。
沈云亭嗤笑自己,连谋朝篡位都敢, 却连向她走近一点都不敢,也不敢告诉她,害怕她亲口说一遍她不要他了。
那头,嘉禾怔怔地看了面具人好一会儿,身后忽人唤她的字,声音由远及近。
嘉禾转过头,见阿兄背着玉筝公主又回来了。
“阿兄你不是送玉筝公主去医馆了,怎么这么快回来了?”
程景玄没好气地转头瞥了背上的玉筝一眼:“哼,方才都是这病秧子装来吓我的,她好得很。”
玉筝公主举拳砸了一下程景玄的宽阔的背:“谁让你气我的!”
“玉筝,休得无礼。”
面具人浑厚温和的声音透过笑脸面具传了出来。
玉筝公主蛮横的小脸瞬间垮了下来,老老实实地从程景玄背上下来,低着头走到笑脸面具人身旁,开口低低喊了声:“皇兄。”
皇兄?
嘉禾朝笑脸面具人望去。
花灯光影交错下,笑脸面具人抬起修长指尖,轻轻撩开面具。
最入嘉禾眼的便是他那双如桃花般灿然温柔的眼睛,而后他整张脸庞在嘉禾眼里完整。
金冠红缨之下,整张脸孔如春风般清润温雅。浓眉挺鼻,面如冠玉,金线织成的外衫在如昼的灯火下似散着光华。
这张脸多少些眼熟,待反应过来是太子,惊得张了张嘴。
未来得及向太子礼,太子便上前一步,领着偷跑出宫的玉筝公主走了。
嘉禾与太子的交集不多,太子的印象多来自于他人的传言。
传言太子李询出生之时,天上乍现一片红光,久旱之地忽逢甘露,乃圣贤降生之兆。他自七岁起便被立为储君,文韬武略无一不精,世人常用温谨恭顺胸怀若谷来形容太子。
这样的人该继承大统成为一个好帝王。可是在这一年太子在白云山围猎时因马匹突然发狂不受控,不慎随疯马一同坠入山崖。
所人都以为太子死了,可嘉禾知太子没死,不仅没死在几年后指挥叛军杀进了皇城。
前两辈子她都死在那场叛乱。
眼下太子未坠崖,也没数年后的那场屠杀。若是太子没坠崖,便顺顺利利继位,也许不会发生那场叛乱。
温柔的人也不会沾染血腥。
只一瞬,仿佛股力量牵引着嘉禾,她追了上去,张开手拦在太子跟前,圆眼直直看向太子:“殿下。”
李询顿下脚步,望她:“程姑娘,怎么?”
嘉禾认真地开口:“殿下,围猎时小心疯马。”
李询不知嘉禾为何忽然会说这样的话,可他仍温柔地她笑了声,答应:“好,听你的。”
话毕,抬步离开。
走了几步,太子忽回头望了嘉禾一眼。
嘉禾一愣,却听他:“春宴上见。”
春宴……
程景玄望着玉筝公主的背影消失在东街尽头,回头朝嘉禾:“走吧,回府。”
“嗯。”嘉禾应下,抬头望了眼天上的圆月。
月色之下,多少人藏了说不出口的心事。
春宴前夕,冬日的寒尚未褪去,春闱开始了。
各地举子,奔赴京城参加会试。多少人穷尽一身只为求一个功。
会试考场设在东街附近,一大早便听见考场计时用的梆子声“咚咚”响起。
嘉禾记得沈云亭便是在那年春闱之时了解元,之后的殿试他更是独占鳌头,当即被延庆帝点为新科状元。
那次春闱,不少重臣子弟也参与其,沈云亭虽是凭真材实料考了解元,然自古以来殿试之首多为世家贵子。
且当时又李蕙那一层关系,谁也没想到最后被钦点为状元之人会是沈云亭。
平心而论沈云亭是个好官,可他不是个好丈夫,不值得托付终身,也不值得藏在心里。嘉禾摸了摸自己的心口,在想到这个人时,心不会痛,甚至没一丝一毫的感觉。
真的放下了。
嘉禾躺在屋里,带着寒意的风从门窗,渗了进来,嘉禾紧了紧盖在身上的锦被。
上辈子这个时候,她吹着寒风,坐在会试考场的门外大石块上,等沈云亭考完会试出来。
初春的风吹在脸上像刀割一般,待沈云亭考完试出来,她整张脸都冻得通红,碰一下都发疼。
而现下,她躲在炭火暖融的屋子里,舒舒服服地赖在被窝里,过会儿香糯甜软的红豆汤当点心。
舒服!
会试考场门外,沈云亭自出考场起,便一直静坐在会试考场门外的大石之上,顶着凛冽的寒风连着坐了四个时辰,直到月明星稀。
寒风挂在脸上刺骨地疼,他抬头望向星月,眼神黯淡。
从前个她,顶着一张被寒风吹红的脸,欢喜地迎他出考场,吸着鼻子,从怀里摸出两个鸡蛋,笑着告诉他:
“鸡蛋藏在怀里是暖的,你饿了一天了,快吃吧。”
可推开了她的手,鸡蛋“啪嗒”碎裂在了地上。
沈云亭低头,仿佛在地上看见那个碎裂鸡蛋的影子。
可那影子怎么也摸不着。
魏风和白子墨架着马车赶来接他之时,看见的便是沈云亭这副神神叨叨的样子。
白子墨呆望着沈云亭:“他是不是脑子病?”
魏风抱着剑点头:“看着像。”
沈云亭闻声,缓缓朝两人地转过头,目光渗着寒意。
两人一吓,打了个激灵。
沈云亭朝他二人走了过去,沉默片刻,问:“离春宴几日?”
白子墨回:“七日,你问这个做什么?”
“七日足够了。”沈云亭,足够他夺回属于他的东西,然后以最好的姿态站回她身边。
转眼便到了春宴日。
嘉禾跟着阿兄坐着永宁侯府的马车到东山别苑之时,所受邀之人都到的差不多了。
跨入东山别苑,入目便是一片桃林,风花落,飘然灵,灼灼其华。仿佛误入了世外桃源。
穿过桃林,便到了宾客席上。
席面上不少熟人。
银朱今日配着一件梅染夹缬长裙,腕间缠着烟笼纱绣金叶披帛,打扮得明丽又不失沉稳。
其余几个熟悉的贵女也都打扮得花枝招展、隆重精致,好似要当场进花轿一般。
和上辈子春宴一模一样的打扮。
其实春宴“相亲”只是噱头大罢了,真靠这场春宴觅得佳偶的人少之又少。
倒也不必刻意打扮得那么隆重,里外几层裙子,弄得连走路都不好走。
嘉禾刚在位子上坐定,玉筝公主凑了过来,一副神神秘秘地样子朝她:“程三,你听说了吗?”
嘉禾疑惑:“听说什么?”
“是关于你的旧相好沈二的。”玉筝公主假咳了几声,“前几日沈家出了桩丑闻。”
嘉禾:“丑闻?”
“嗯。”玉筝公主睁大了眼,仿佛她即将要告诉嘉禾的是一桩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前几日我那长公主姑姑,也是你旧相好的嫡母去城外法华寺上香祈福,恰巧在那碰到了多年前在城外庄子替她接生的婆子。”
玉筝公主给自己倒了杯水,继续:“我那姑姑当年在庄子里早产生子,来不及回程请太医,九死一生,多亏了这婆子经验老才保得她母子平安。”
“几年没见,我那公主姑姑便客套地问起那婆子近来可好,那婆子自是自己承了贵人的福,这些年都过得很好。说起当年那个孩子的事。”
“那婆子只是想奉承贵人几句,说自己接生这么多年从未见过比我那公主姑姑的孩子更漂亮的孩子,那孩子一看是大福之像,生下来脚底便七星连痣,形似北斗七星,是这世上独一份的,是天上文曲星转世。”
“这话不说不要紧,一说可出大事了。”玉筝公主抿了口茶水,“你猜怎么着?”
“这接生婆说孩子生下来脚底七星连痣,只是我那元衡表兄脚底干净得很。公主姑姑心下便开始怀疑,回去便让人细差了。”
“谁知竟查出,元衡表兄不是她亲生的。她亲生的孩子竟然是沈云亭!”
嘉禾一愣,上辈子直到沈云亭从边关回来后,这事才被揭露出来,这辈子竟揭露得这么早?
玉筝看了眼嘉禾怔愣的脸继续:“这事说到底都怪我那风流姑父。他背着我那公主姑姑在外头养外室。他那位外室外表柔弱心思却深,设计怀了丞相姑父的孩子。”
“我那公主姑姑知后,欲和离,谁知和离前却得知自己也了丞相姑父的骨肉。我那丞相姑父嘴上功夫了得,又保证会处理掉那个外室,哄好了公主姑姑。”
“那外室得知消息连夜跑了,以为这事作罢。谁知公主姑姑在庄子里早产,那外室恰巧住在庄子附近,趁着公主早产兵荒马乱之际,将自己的孩子和公主姑姑的孩子掉了包。”
玉筝公主叹了口气:“我那公主姑姑知真相的时候当场晕了过去。沈二又愧疚又后悔。”
“那外室怜娘见事情败露,在沈府门外磕了一整晚的头,求长公主看在稚子无辜的份上不要赶走元衡表兄。”
“公主姑姑放不下和元衡表兄的情分,贪心打算两个儿子都要,便答应了怜娘。不过她提出了一个要求——去母留子。”
“那怜娘来病得半死不活没几年好活了,为了儿子当晚自己吊死在了梁上。”
“来这事只为数不多的人知,怜娘一死,公主了两个儿子。所的该尘埃落定。”
“可谁知这消息竟一夜之间传遍了京城大街小巷。这下好了,谁都知了沈府换子之事,长公主逼死外室之事,元衡表兄罔顾人伦为了自己的前程眼睁睁看着亲娘为自己而死。”
“人言可畏,这事传得沸沸扬扬,惊了父皇。父皇虽疼姑姑,但他为一国之主总要给百姓树一个仁义的榜样。断不会任用一个眼睁睁逼死母亲之人。”
“元衡表兄往后若是想入仕怕是不了。元衡表兄在沈府是待不下去了,前日便被逼着抬怜娘的尸首回怜娘的老家肃州,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替怜娘守孝去了。”
“说起来也怪讽刺的,那怜娘想给自己儿子谋个好前程,谁曾想竟作茧自缚,反过来害了自己儿子一辈子。公主姑姑贪心想要两个儿子结果却成了一场空。元衡表兄为了自己的前程放弃亲娘,却落得前程尽毁。”
嘉禾默不作声,心下唏嘘。这辈子所人都得了惩罚,可那个一切的始作俑者,罪魁祸首沈翱却好好的。不过算算日子沈翱也没几年可活了。
玉筝公主终于讲完了故事,咕嘟咕嘟喝了一大口茶水。
喝完茶水休息片刻,又朝嘉禾看去,她浑身上下打量了一遍。
见嘉禾只穿了件日常的藕荷色长裙,为了御寒用大斗篷自己整个人罩了起来,一点都显不出她的玲珑身段。玉筝不禁皱眉:“你今日怎么穿得如朴素?”
嘉禾愣愣地睁着圆润的眼睛望她:“不吗?”
“当然不!”玉筝叉腰,“你不记得了?今日太子皇兄也回来。”
嘉禾懵懵的,太子来春宴与她穿什么又何干?
玉筝:“太子皇兄许是会在这春宴上选妃也不一定。”
难怪银朱她们都穿得如隆重,原来如是为了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