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亮, 外头鸟鸣声阵阵,日光透过纸窗照进房里,嘉禾缓缓从卧榻上睁, 掀开绣荷丝绸锦起身。
她朝铜镜望, 朦胧瞧见自年少时圆润白皙的脸。
她还留这世上。
重活一世有许多时尚能改变, 比如这一世爹爹没有娶继母。
也有多事改变不了, 比如阿兄过些时日便要赴西北剿匪。
西北悍匪之祸由已久,那些悍匪打家劫舍无恶不作, 延庆帝曾屡次下旨镇压, 然那群悍匪似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前次镇压后那群匪贼好不容易消停了一会儿, 没过多久, 一个叫骆远的男子带着那群悍匪卷土重, 重新称霸西北。
边关战事频发, 延庆帝本没打算那么快就出兵剿匪, 想着先攘外后安内, 先解决了边关之乱, 再处理西北悍匪一事。
可大概一个月前,这群西北悍匪竟干了票大事, 彻底激怒了延庆帝。
那群西北悍匪,连夜偷袭凉州驿站, 杀光了所有守驿站的官兵,劫走了从京城秘密运送至边关的十万两合谈金块。
边关告急,那合谈金块本是打算用同突厥议和用的, 却这帮国贼洗劫一空。
是可忍孰不可忍,延庆帝这才起了要立刻剿匪的心。
昨夜,她问阿兄能不能不西北剿匪。
阿兄直截了当便说:“不能。”
“大邺苦西北悍匪久矣。如今大邺朝堂正是用人之际,我是最合适的人选。边关战事频频爹爹已赶赴凉州守卫国土, 我乃他的独子,怎能家游手好闲?”
这样好的阿兄最后却会……
“若此西北剿匪,你……你会搭上性命呢?”她问。
阿兄只笑了声:“我还有些怕死。不过嘛,死有重于泰山轻于鸿毛,人终有一死,只看值不值。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若是为国而死,也不枉我这人世走一遭了。”
“阿妹你安心。你阿兄有分本事,才没那么容易死。”
“嘿嘿,不说这些了,说点有意思的。听说这西北悍匪头子骆远没做贼之前乃是前朝名骆勇的后人,武艺超群。同是从武之人,我倒想前会会他。”
阿兄同她一样是个倔脾气,打定的主意从没人能改变,更况那是他从小到大的抱负和心愿,即使明知是死路也不会轻言放弃。
西北剿匪,他是必然要的。
她该怎么办?
沉默许久,嘉禾对着铜镜轻叹了口气,心里沉沉的,暂时收起纷乱的思绪,神一垂忽扫见放小桌上的大红烫金帖子。
那是送到永宁侯府的帖子,帖子上邀她过些时日赴东山别苑的春宴。
东山别院的春宴,名为赏春日桃花,实则乃是大邺贵眷之间的“亲”大会。
据说二十年前,延庆帝便是东山别苑邂逅了已故的纯仪皇后,也就是太子生母。
当年延庆帝纯仪皇后两人一见钟情,他亲手折的桃花枝赠予了纯仪皇后当做定情信物,约好年开春便娶她。
第二年开春延庆帝便立了她为皇后,延庆帝对纯仪皇后敬爱有佳,纯仪皇后过世多年,皇后之位一直空着。
每年皇后生诞,要为死的皇后大摆宴席。
延庆帝对纯仪皇后所出的太子和皇子的宠爱,多少也有些爱屋及乌的意思。
帝后这段东山别苑折枝赠佳流传已久,京城贵眷纷纷效仿,久而久之便有了这春宴。
大邺贵眷十五岁以上的未婚男女会收到邀约,若是春宴上遇到自心仪的人,便可折桃枝赠给对方。
当然并不是赠了桃枝便一定会一起的,有些时候两家身份悬殊,或是男女其中一方对另一方无感,情缘便也就此作罢。
嘉禾记,当年参加春宴之时,她和沈云亭虽明面上还未过定,可私下两家人已许了亲事。
那春宴的桃枝意义非凡,象征着夫妻和美。
她告诉沈云亭,她盼着能春宴上收到他赠的桃枝,可沈云亭压根没搭理她,甚至连春宴也没。
说起那日春宴,她还收到了一枝桃枝,也不知是谁悄悄放她席位上赠给她的。
嘉禾回过神,盯着小桌上的大红帖子。
如今她还是要参加春宴的年纪,是一场新生。好不容易重活了一场,前路未知,该珍惜的人和事便好好珍惜。
春宴之后,阿兄便要前往西北剿匪,这月十五,阿兄趁着还京城,带着她了东街夜市的花灯会。
花灯会上游人如织,大街两边搭了两排灯架,灯架上挂满了各式各样奇巧的花灯。
领着她朝前边猜灯谜的地方。
他卷起袖子跃跃欲试,势必要一雪前耻拿下今日花灯节作为彩头的花灯送给嘉禾。
只可惜,阿兄天生跟灯谜有仇,连猜了十次竟没一次猜中的。
他本要这灯谜杠到天荒地老,最后嘉禾劝他算了,他才勉为其难收手。
刚转头,却意外花灯会遇到了熟人。
女扮男装的玉筝公主似是婢女走散了,混人堆里正不知所措。
玉筝公主是延庆帝最小的女儿,是太子的胞妹,因纯仪皇后怀她之时身子已经不太好了,早产诞下了她。
她自幼弱多病,带有喘疾,总是蔫着一张苍白的小脸,延庆帝对她呵护备至,生怕她多吹一点风,不许她随意出门走动。
这次出看灯会,估摸着是从宫里偷跑出的。
玉筝公主看见两个熟人,仓皇失措的样子顿时没了,高兴地朝嘉禾和程景玄跑了过。
程景玄低头朝玉筝公主看了:“病秧子,你好好的不宫里待着,跑出做什么?”
“臭武夫,要你管!”玉筝公主回敬道。
嘉禾看着面前剑拔弩张的两人,想起这两人从小就看不惯彼此,一见面就吵。
玉筝公主扬起脸蛋道:“本宫此游玩,正好此遇着你们兄妹俩,大家是熟人,便一起走吧。”
“哼,别是自笨,和婢女走散了。”程景玄嗤笑一声。
“你闭嘴。”玉筝公主瞪他,“我们走吧。”
程景玄瞥她一,没再说,自顾自走前头,给妹妹和公主开路。
玉筝公主嘉禾两人并排走程景玄身后。
玉筝公主弱风一吹便容易咳嗽,嘉禾脱下自藕粉绣荷斗篷罩玉筝公主身上替她挡风。
玉筝公主看了她一,紧了紧嘉禾披她身上的斗篷。
嘉禾同玉筝公主只算点头之交,平日除寒暄外并不多。
今日两人同行,玉筝公主主动同嘉禾搭道:“程,银朱及笄宴上的事我有所耳闻,听说你当众扔了沈二的簪子。”
“做好!本公主对你刮目看。”玉筝公主道,“我们女子就该有骨气,人家既然不喜欢,必要热脸贴那冷屁股。没反倒让人家瞧不起你。”
嘉禾点头应了声:“嗯。”她追着沈云亭跑了十年,沈云亭从没她放里。多少也是因为她毫无底线原则地沈云亭放第一位。
想要到别人的爱,先要懂爱自。这个简单的道理她听过无数回,却自彻底死过一回了才渐渐明白。
程景玄走前面,听见玉筝公主的,哼了一声:“教训别人倒是头头是道,你怎么不想想你自,整日说要嫁给唐律这个斯文败类。”
“唐律是个谦谦君子。”玉筝公主气道。
程景玄沉着脸反驳了句:“我看不出。”
“你……”玉筝气呼哧呼哧喘了起。
她本就有喘病,这一喘便停不下了,脸上顿时汗如雨下。
程景玄没想到会变成这副样子,顿时愧疚着急,背起玉筝,对嘉禾道:“阿妹你这等我,我先背病秧子找大夫……”
说罢背着喘厉害的玉筝公主,头也不回地跑了。
嘉禾望着阿兄紧张到要命的背影,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前世她沈云亭成婚后不久,玉筝公主嫁给了礼部尚书之子唐律,许是因为胎里带的痼疾,不易有子嗣,唐律以此为借口纳了公主身边好个婢女当通房。没过多久玉筝公主便因此郁郁而终。
嘉禾瞥了自家阿兄,她知道阿兄床头还藏着玉筝公主小时候送他的小香包。可偏偏玉筝公主不喜练武之人只喜欢读书人。
阿兄带着玉筝走了,嘉禾漫无目的地游荡灯会上。人群熙熙攘攘,她站大街中央忽然油然而生一种无力的孤独感。
重生对她而言到底算什么?她就像这世上的一粒尘埃,普通且渺小,为历史洪流所驱赶,明知未会发生什么,却仿佛无力改变。
嘉禾正晃神,有人上前拍了拍她的后肩。嘉禾转身,拍她后肩的是方才猜灯谜处的小贩。
他今日花灯节上作为彩头的花灯递到嘉禾手上:“姑娘,这个送你。”
嘉禾低头看着手里的花灯莫名其妙,无缘无故的他做什么要给她花灯?
小贩解释道:“我看你阿兄猜那么多次没猜中,这用猜灯谜的钱够买十盏灯了,实有点过意不,这花灯就送你了。”
奇怪,明明方才阿兄猜不中灯谜想问他买灯,他还口气强硬地回绝说,猜不中谜底给多少钱他不卖的。
嘉禾皱眉,还想再问,那小贩却已经跑远了。
巷口转角处,银色莲冠的清隽男子静静地注视着嘉禾。
猜灯谜的小贩跑到他身旁:“郎君,我已按照你的吩咐,把你猜中的彩头送给那位姑娘了。”
沈云亭朝他点了下头,从袖中摸出一锭银两给了他。
小贩银两收进钱袋,高兴地谢过沈云亭:“多谢郎君。”
道完谢后,还不忘提点沈云亭一两句:“郎君既是喜欢人家姑娘,亲自彩头送给她岂不更好?托别人送,人家姑娘也不知道你爱慕她,岂不是白送?”
沈云亭沉默,他也想亲自送给她,可是他没有资格,也不敢。
不敢再染指她。
他望嘉禾,灯火如昼的大街上,她捧着花灯,笑意朦胧。
只要她笑了就好。
沈云亭嘴唇微微上扬。
可下一瞬,他立刻笑不出了。
街上个追跑打闹的孩童,无意间撞倒了大街两旁挂着花灯的灯架。大街两旁的林列的灯架是用绳子连一起的,这一撞牵一发而动全身,整片灯架倒了下。
嘉禾站大街中央,她正笑意融融地看着手中散着斑斓光彩的花灯,忽然间听见不远处传“嘎吱”一声,紧接着“哗啦”一下,整片灯架倒了下。
嘉禾没及跑,忽有一只大手她扯了过护身之下,避开倒塌的灯架,“轰隆”一声灯架砸地上,激起灰尘和巨响。那人用手护住她的睛和耳朵。
周遭人群发出惊吓的尖叫,嘉禾尖叫声中睁,对上了一张笑脸面具。救她的大约是位年轻郎君,头戴金冠红缨,身姿挺拔,只他带着面具看不清他的脸。
“你没事吧?”他问。嗓音温和,带着暖意。
嘉禾朝他摇了摇头。
“那便好。”他隔着面具笑了声。
熙攘人群间,月色之下,嘉禾抬头朝他道:“多谢。”
他没说,只片刻后,从不远处找一个一个小兔子糖人,递到嘉禾跟前。
“给。”风动,他笑,“压惊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