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以后,她就一直想方设法往他身边凑,没有人同她这般执着难缠。府里的一草一木皆有她年少时的影子。
巧娘引着嘉禾与沈云亭去了李蕙在府中的居所。还未走近便闻到一股汤药的苦味。
李蕙这病是从胎里带来的,因着这病延庆帝对这个胞妹从小十分疼惜溺爱,爱护有加,连皇后见到李蕙都不敢托大。
近些年李蕙的身子愈发不好了,需长期静养,一直是岑雪卉亲自在照料她的病。
得知沈云亭来了沈府的消息,李蕙强撑着病重的身子出来迎人。
她枯瘦的身子靠在门栏上,远远看见嘉禾与沈云亭走近,苍白的脸上浮出笑意,红肿的眼睛直直盯着沈云亭,声音又哑又颤道了声:“来了啊。”
岁月不败美人,即使上了岁数又在病中,依旧能清晰辨出当年她的惊艳之美。尤其是那双眼睛,狭长精致,清澈而不失英气,美得不可方物。
沈云亭的眼睛便是随了她。
嘉禾抬头向沈云亭看去,他面上平平淡淡的看不出一丝情绪起伏,微微朝李蕙礼节性地颔了颔首,并无多话。
太多年没见了,这一面李蕙盼了太多年,情绪上涌喉咙哽咽一句话也说不出口,沈云亭也不说话。
气氛冷凝又尴尬,寒风一吹,嘉禾身体缩一缩。
沈云亭瞥了她一眼,视线缓缓朝向李蕙:“能先进去吗?”
“能、能。”李蕙忙应道,又唤巧娘拿来了毛绒软垫和暖手炉。
屋内红罗炭燃得噼啪作响,嘉禾坐在软垫上,手上捧着暖手炉,身上披着沈云亭的大氅,整个人暖融融的。
进了屋之后又恢复了方才在门外时的冷凝。
围坐在梨花木圆桌前,李蕙和沈云亭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屋里安静得连根针掉下来都能听清。
李蕙泪眼汪汪地看了沈云亭好半天,终于忍不住先开了口:“思谦,你……你过得好吗?”
这一声问下去,无人回应,气氛又多了几分尴尬。
往日高傲的长公主此刻却低垂着头。李蕙也觉得自己着实多此一问,她儿子如今位极人臣,又成了家,娶了从前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小姑娘,两人看上去颇恩爱,哪会不好。
嘉禾抬头看了看沈云亭的冷脸,又看了看李蕙。她不知沈云亭为什么会忽然回沈府,但他既然回来了,代表着他心里愿意见李蕙了,只是此刻心里还比较别扭不喜欢开口说话。
“挺、挺好的。”嘉禾小声替沈云亭回了句。
沈云亭凉飕飕瞥了她一眼倒也没说什么。
李蕙紧揪着的心松了下来,朝着嘉禾笑了笑。她的笑很美,其实他们母子的神态是极相似的。
嘉禾忽想若是沈云亭也能像这般笑出来,一定也是极好看的。
气氛比方才缓和了许多。
李蕙朝巧娘递过去一个眼神,巧娘会意从李蕙床前柜子里取出一只金丝楠木盒。
“你们成了亲,我也没什么好送的,这点薄礼当是一点心意。”李蕙说着将金丝楠木盒递给嘉禾。
嘉禾顿了顿,看向沈云亭。
沈云亭回看了她一眼,对她轻声道了句:“收下。”
嘉禾小心地从李蕙手中接过新婚礼。
李蕙脸庞挂着和煦的笑容,对嘉禾道:“打开看看喜不喜欢。”
嘉禾依言打开挂在金丝楠木盒上的锁,掀开盒子,里头躺着一对翡翠龙凤镯,剔透莹润,一看便知是有价无市的好玉。
传闻延庆帝登基时偶得一块宝玉,钦天监称此玉乃是难得的福玉。胞妹大婚时,延庆帝将此玉雕成龙凤镯赠给了胞妹,唯愿胞妹得此福玉后能一生顺遂、百病渐消。
如今李蕙却将这副意义非凡的镯子给了她。
“不光是这副镯子,底下还有。”李蕙告诉嘉禾。
嘉禾取出龙凤镯,朝盒子底下探去,盒子底下还躺着一把小巧精致的平安锁。
“这是给你们将来孩子的。”李蕙先是一笑而后神色黯然下来,“我怕是等不到见他的那一天了,索性提前给了。”
嘉禾心里忽有些闷闷的,她想起岑雪卉说过,长公主的身体怕是撑不到今年初夏了。
“听雪卉说,思谦打算三个月后和你补办喜宴。我……我能不能也去?”李蕙虽是问的嘉禾,眼睛却盯着沈云亭。
一室沉寂,好半晌沈云亭回了句:“能。”
这是他今日说出口的第一个字。
光这个字便让李蕙笑着湿了眼,仿佛如此一来便遗愿得了。
嘉禾侧过头看沈云亭,却看到他脸上同刚进屋里时一样,没有半点情绪起伏。
李蕙望着沈云亭,试探着问道:“你们难得来一趟,不如就在府里用午膳吧。”
沈云亭出乎意料地应下了,甚至还回了李蕙一句:“往后还会再来。”
此言一出,只把李蕙高兴得落泪。
嘉禾总觉得沈云亭有些反常,也许是觉着别扭,他回李蕙话的时候一直是一副面无表情的冷淡样子。
过了没多久,岑雪卉领着她和沈元衡生的一双儿女过来。
凑在岑雪卉脚边的两个小家伙,一个三岁半,一个两岁,男孩稍微大一些。
哥哥牵着妹妹,妹妹手里拿着小拨浪鼓,两人正好奇地睁着大眼睛朝嘉禾与沈云亭看。
岑雪卉指着嘉禾对两个小家伙道:“这是婶婶。”
兄妹俩奶声奶气听话地跟着朝嘉禾唤了声:“婶婶。”
小奶音异常可爱,嘉禾朝兄妹俩柔柔一笑。
妹妹眨着大眼睛朝嘉禾走来,似乎很喜欢她,一点也不怕生,稚嫩的小手圈住她的手臂。
岑雪卉又指着沈云亭对两个小家伙道:“叫叔叔。”
兄妹俩又齐齐朝沈云亭喊:“叔叔。”
沈云亭冷冷地朝兄妹俩看了眼,那眼神落在两三岁大的孩子眼里多少有些凶巴巴的。
妹妹害怕地躲在嘉禾身后。
嘉禾把妹妹抱进怀里边拍背边哄。
沈云亭瞥了妹妹一眼,略有些嫌弃,移开视线。他一向觉得孩童是世上最让人厌烦的存在,可是程嘉禾偏偏就极喜欢。
妹妹很快便哄好了,趴在嘉禾怀里露出刚长好的小牙咯咯笑,手里的小拨浪鼓摇得咚咚响。
拨浪鼓摇晃之声传来,沈云亭一怔,呼吸顿了顿。
闭上眼遥远的记忆在眼前重现。
嘉禾下葬前一天,他在她枕边找到了一只小拨浪鼓和一双虎头小鞋。
虎头小鞋底下还写了好几个土里土气的名字——
月月、小山、苗苗……
其实他心里猜到为什么她会在枕边放这些东西,可还是忍不住想确认。
“问你一件事。”沈云亭盯着妹妹手中的小拨浪鼓,眼睫不停颤着,“一个妇人为什么要在自己枕边藏拨浪鼓和婴孩穿的虎头鞋?”
嘉禾眨着圆眼莫名其妙:“你问这些做什么?”
沈云亭是只道:“偶然听同僚提起,便随口问问。”
嘉禾仔细想了想反问他:“那妇人有孩子吗?”
沈云亭:“没有。”
嘉禾了然道:“那大约是打算送给亲眷或是朋友的孩子的。”
“若是……”沈云亭侧过头不去看她,“若是她没有亲眷和朋友,且那虎头小鞋底下压着张纸,纸上写着几个人名呢?”
嘉禾一怔:“那妇人是谁?”
沈云亭答不出来。
嘉禾笑了开来:“要跟她先道声恭喜。”
沈云亭背对着嘉禾轻声应了句:“嗯。”
“她多半是有喜了。”嘉禾小声凑近沈云亭耳边回道,“过些时候便要当娘了。”
“拨浪鼓约是逗孩子的,虎头小鞋是专门缝给孩子的,那些人名是取着给孩子备用的。”
嘉禾笑问:“你的同僚还不知道自己要做人爹爹了吗?”
沈云亭望向窗外飘雪,视线混沌模糊,默了片刻,答:“也许刚知道。”
……
因着外头这场雪下得颇大,午膳便不去前厅用了,李蕙命厨房将准备好的膳食送到了她居所。
嘉禾与沈云亭还有岑雪卉和她的一双儿女围着李蕙坐成一圈。
不大的圆桌上堆满了精致的菜肴,翅鱼羹、芙蓉鲜虾饺、蟹肉鸡茸、云腿上汤、葱烩羊肝、什锦黄花鱼、奶鸭焖笋……
岑雪卉笑道:“这些菜全是母亲听闻思谦爱吃,特意命人准备的。”
李蕙抿唇笑笑,看向沈云亭的眼里带着被认可的渴望。
沈云亭神色淡淡看不出任何反应。
嘉禾望着这些菜肴,不由皱起了眉。这些食材的确都是沈云亭平日爱吃的,长公主还特意请大厨仔细料理了一番,看上去色香味俱全。
只不过翅鱼羹、云腿上汤和奶鸭焖笋为了增味加了香菜,芙蓉鲜虾饺里裹了碎葱去腥,蟹肉鸡茸淋了姜醋,什锦黄花鱼里掺了些添香的蒜头。
沈云亭从来不沾香菜、葱、姜、蒜这些味重的东西。
李蕙不知道,也没问他有什么忌口。
嘉禾默不作声吃掉了几盘汤品上满层的香菜,为沈云亭舀了碗没有香菜的翅鱼羹,对他道:“吃这个。”
沈云亭默不作声看了一眼嘉禾,敛眸低头望着跟前没有香菜的鱼羹,眼睫微颤。
岑雪卉见嘉禾一口气吃了许多香菜问:“弟妹是喜食香菜?”
“啊?”嘉禾吃多了香菜胃里发齁,浅浅打了个伴着香菜味的小嗝,低下头“嗯”了声。
岑雪卉笑道:“那跟元衡一样,他也极爱食香菜,恨不能每道汤里都加上。”
嘉禾一怔,悄悄看向沈云亭,见他面色如常神色无异,心里没来由的起了一丝酸楚。
原是因为沈元衡喜欢,所以这的每道汤里都添了香菜。
沈元衡从小受尽宠爱。
李蕙对沈翱死心后,将所有的爱都倾注在了他身上。沈翱又因为愧对李蕙,弥补在了他的身上。
即使在得知沈元衡是怜娘生的孩子之后,李蕙依旧对他关爱有加。
嘉禾想,若是当初没有那场换偷换孩子的阴谋,沈云亭会是个受尽父母疼爱的孩子。
他不必活得那样辛苦,豁出命去拼才爬到如今这高位。
屋里气氛格外沉闷,嘉禾本以为会在沉默中结束这顿午膳。
谁知这时,沈元衡从外边回来了。
他一手提着鸟笼,一手捏着把折骨玉扇,姿态闲雅地走进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