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雪卉临走前曾请托嘉禾劝劝沈云亭原谅那个弥留之际的母亲,嘉禾没应。
事情没有发生在自己头上是不会晓得疼的,这世上没有人有资格去劝另一个人原谅别人对他的伤害。
夜深了,嘉禾收起思绪,翻了个身滚进身旁之人的怀里,伸手紧紧圈住了他。
沈云亭装模作样推了推她,没推开便由着她。
冬日天寒,嘉禾紧紧贴在沈云亭身上汲取温暖,蹭着柔软的怀抱,很快睡了过去。
怀里传来熟悉的微鼾声,沈云亭微微低头看了她一眼。两辈子,这个固执的人一如既往地守在他身边。
她抱得那么紧。
沈云亭朝嘉禾伸出手,想揽住什么东西,手却停在了半空中。忽从心底涌现一句质问——
你怎么还敢?
还敢去染指她?
沈云亭收回了手。
睡梦中的嘉禾不知他的纠结,无意识地在他怀里蹭了两下。
下一瞬沈云亭将嘉禾整个人深深地搂进了怀里,心顿时安稳了下来。
他贪心啊。
所以染指了一次又一次。
约是白日有些累着,这晚嘉禾睡得很沉,很快入了梦,这回她没有再重复在丞相府书房的那段记忆,涌入脑海的是一段崭新陌生的记忆。
冬意渐消,春色微露。
银朱的诗社在东街开办。听闻是京城第一才女开办的诗社,不少文人墨客慕名前来,诗社门前每日都热闹不已。
这诗社俨然成了京城喜好风雅的达官贵人品茶论诗、问经交友的好去处。
丞相府就在东街尽头,嘉禾每回出门都免不了经过诗社。
每次经过诗社总能看见诗社门前那块黑色匾额上显眼的烫金题字。
她在沈云亭身边那么多年,自然能认得出匾额上的题字是他写的。
嘉禾坐在马车上,凛冽寒风贯入车窗,她捂着胸口止不住咳了起来,上回的风寒拖着拖着便熬成了病根,一直反反复复,一吹风便会咳喘。
半芹坐在她身旁,看她咳得厉害,递上水袋给她。
嘉禾喝了点水缓了缓,面色无波地问半芹:“大人今晚还回来吗?”
半芹为难地摇摇头,眼睛不敢朝她看:“怕是回来得会有些晚,夫人身子不适,还是管自个儿早些休息,莫要再熬夜等大人了。”
仿佛已经预料到了答案,嘉禾轻轻“嗯”了声,便不再做声。
马车驶在东街,经过银朱的诗社,对诗欢谈的声音从诗社传出,传入马车内。嘉禾垂着眸神色淡淡。
欢谈声中,不知是谁高声提到了沈云亭的名字。嘉禾怔了怔,不知怎地莫名有些心慌。
“停车。”嘉禾叫停了马车。
她从马车上下来,缓步走到诗社门前,匾额上的烫金题字扎得人眼疼。
嘉禾深吸一口气,不去看它。
诗社中人一人拿着一纸朱红小笺。
京城工坊所卖的纸张偏大,不便用以提诗寄信,银朱便让造纸工匠将纸张裁剪成小笺。又因着她喜欢艳丽的朱色,于是便创了这朱红小笺。
朱红小笺小巧轻便,又受了银朱才名影响,颇受京中文人墨客的喜爱,一下便时兴了起来。
时下之人,都以在朱红小笺上写诗传情为乐趣。
嘉禾站在诗社门口,听见里头人正谈论着前些日子银朱写在朱红小笺上的诗。
她隐约听见那些人口中传来沈云亭和她的名字。
“这程嘉禾还真能忍,都这样了还不和离。”
“亲爹获罪,侯府都倒了,她能不扒着沈相吗?”
“你说这同在东街,日日看着自己夫君给旧情人题字的匾额是个什么滋味。”
“这也就算了,如今还……”
一阵风起,嘉禾脚边吹来一张小笺,和方才那些人手中拿着的是一样的。
上头写着一首长诗。
嘉禾努力想看清小笺上的字,可视线忽然变得模糊,她什么也没看清,只感到心口酸涩闷胀,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小笺上……
一阵天旋地转,嘉禾脚步虚浮,难以呼吸,蓦地眼前一黑。
嘉禾从睡梦中醒了过来,身上出了一层虚汗,大口大口地呼气纾解心中郁闷。
“怎么了?”沈云亭感觉到怀里之人的动静,问道,“做噩梦?”
嘉禾抿着唇没答话,从沈云亭怀里挣脱开来,侧过身背对着他。
沈云亭低头盯着忽然空了的手心出神。
嘉禾心中闷闷,虽觉梦中记忆太过荒谬,可还是忍不住说了句:“我不是离不了你的。”
沈云亭神色一滞,朝她看去,看了很久,双手握成了拳,脸上未显半点情绪,低声应了句:“哦。”
嘉禾慢慢从梦中的情绪缓过劲来。
好一会儿,她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猛地转身,呆呆地看向沈云亭:“你、你方才是不是主动抱着我睡了?”
“……”沈云亭侧过身不说话。
嘉禾揪了揪他的寝衣衣领,又问了一遍:“是不是嘛?”
沈云亭掰开她的手,冷着声道:“睡觉。”
嘉禾闭上眼睛瘪了瘪嘴,却听身旁那人别扭地回了句:“那又怎样?”
意思是他就是抱了又能怎样?
的确不能怎样,更亲密更过分的事他们也不是没做过。
可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抱着她睡。
更深露重,嘉禾重新在他怀里闭上了眼。
沈云亭一整夜未眠,睁着眼盯着怀里的嘉禾,眸色晦暗,耳畔不停萦绕着方才嘉禾说的那句话——
“我不是离不了你的。”
日出太阳升起,沈云亭叹了口气,伸手捋了捋嘉禾额前碎发。
一场新生,过去的事不会重演,一切都来得及。
嘉禾再次醒来之时,已是日上三竿。奇怪今日半芹怎么不来唤她早起。
她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瞥见沈云亭坐在窗前罗汉榻上,一身素净的绣银边白袍,清逸淡漠。
他手执棋子一个人对弈,修长指尖捻起一枚白子将其落于棋盘中央,余光扫过嘉禾脸上被发丝压出的红印:“醒了?”
嘉禾抱着被子点点头,眨了眨朦胧的圆眼看向他:“你怎么在这?今日不用上朝吗?”
沈云亭:“告假。”
说完,他起身朝她走来。
他的身量本就比她高出许多,走到她身前,整个人影罩住了她,他自上而下俯视着她:“换上衣服,跟我去个地方。”
嘉禾问他:“什么地方?”
沈云亭眼神沉了沉,眸光转向窗前棋盘之上,新下的白子,启唇答道:“沈府。”
……
嘉禾换上一身茶白绣荷长裙,随沈云亭一同坐着马车去了沈府。
站在沈府大门口,看着头顶上写着“沈府”两个字的镶金匾额,嘉禾还没缓过神来,怎么也没想过,有一天会和沈云亭一同回到沈府。
那个八年多前她与他重逢的地方。
门房崔叔听见动静,出来一看,先是一怔而后脸上立刻露出惊喜之色,朝里头人喊:“快、快去告诉公主,二、二公子回来了!”
闻声,长公主身前的近身侍婢巧娘匆匆赶了过来,见果真是沈云亭来了,眼眶一下就红了,忙道:“门口风大,二公子快随我进来。”
沈云亭低头睨了呆站在身旁的嘉禾一眼:“傻站着做什么?”
嘉禾回神,跟着沈云亭进了府。
沈府里一切如旧,前院摆放的金弹子盆景还同八年前一模一样。据说这盆金弹子是从前沈翱送给妻子李蕙的。
寓意深厚而浓烈的相思。
沈翱死后,长公主没搬回公主府,一直留在沈府。
沿着曲折幽长的回廊进入后花园,入目是一座用梅花纹木栏围起来的小亭。
看见这座熟悉的小亭,嘉禾微微恍神。
八年前,她就是在那座小亭,重新找到了他。
沈翱和长公主素来对沈元衡极尽宠爱,七年前沈元衡生辰,两人为他们的“独子”办了场盛大的生辰宴。
就是在这场热闹生日宴上,嘉禾找到了拿着卷书册孤独地坐在小亭的沈云亭。没有人记得那日也是他的生辰。
他穿着件洗旧了的素色长衫,乌长的发用白色带子半束着,气质清冽,长眉俊眼,薄唇挺鼻,好看得不得了。
跟几年前比他变了很多,脸颊瘦多了,个子也长了不少,眉眼也长开了更精致了,可嘉禾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记在心里头的人,是怎么也忘不掉的。
“看什么呢?”见嘉禾出神,沈云亭问道。
嘉禾回过头笑了笑:“在看那个小亭呢,我便是在那找到的你。”
“记得。”沈云亭敛眸,淡淡回了句。
大约想忘也忘不了。与她初遇的那段记忆,在上辈子她死后的二十年里,不断在梦里重复。
以至于过了那么多年,连那天她身上挂的玉坠是什么颜色都一清二楚。
大约也没有哪家闺秀会同她这般,对着一个陌生男子如此自来熟,一上来就报自己的名讳:“我……我是嘉禾。”
才报完名讳就开始围着他打转,堆着笑脸凑上来:“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
“是在看棋谱吗?”
“你喜欢下棋?”
“我也挺喜欢,就是下得不太好,嘿嘿。”
“回头我多学学,再同你下,成吗?”
“你怎么一直不抬头呀?”
“你看看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