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正看着楚若云又是失望,又是憎恨,更带着哀怨的眼神,一阵强烈的不忍心感顿时涌上心头。不过他的决心很快将这股动摇他意志的不忍心感压了下去,于是他语气高亢且严肃地说:“是,你是不怕别人指点,不怕别人口舌,可是我陈正怕,你不要名声,不要名誉,可我陈正要,你不在乎什么身份嫁给我,可是我在乎。
你若这么不明不白地嫁进来,你有替你将来所生的孩子着想过吗?你怎么不想想你娘,若你娘是你爹的正室之妻,或是你娘名正言顺地嫁与你爹,你楚若云何至会沦落到现在,有个偌大的家在杭州却不敢回?”
陈正这段话说的字字裂肺,句句诛心,直听得楚若云心死地般瘫坐在了地上,脸色霎时无光,脸上除了僵硬,看不出有任何表情。赵雪儿见状刚想伸手去扶她起来,可是却又被这肃杀的气氛给吓住,怔怔地缩回了手,她万万没想到,相公竟然会说出这番话来。
陈正也被自己这几句话伤透了心,他见楚若云心灰意冷地瘫坐在地上,语气缓和地说:“回去吧,回杭州吧,你也看到这边疆小城,战事连连,哪里比得上天堂杭州。我跟雪儿的根在这里,没有办法离开,而你楚若云,本就不该属于这里,为何要悖逆命运强留于此呢?”
楚若云心里彻底明白,陈正话已至此,自己再无嫁与他的可能了,只是没想到,他竟将话说得那么狠。就算他是想说些狠话让自己死心,也不能用尽力气,一棍子将我楚若云打得再也站不起。
楚若云僵硬的表情起了丝缕微澜,她轻轻地苦笑了两声,发疯般将手中那封家书撕得粉碎向空中一撒,然后缓缓地站了起来,捂着嘴痛哭地跑出了这伤心之地。
楚若云走后,陈正像是如释重负,更像是伤心欲绝地坐回了椅子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地上那一片散落的纸屑,心里暗念道:若云,别怪我,为了你不做傻事,我陈正不得不狠心。
第二天,陈正托辞说肩上复发,不便去县衙办公,整个人像是生病般躺在床上,脸朝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天花板一动也不动,像是一具死尸。
赵雪儿知道陈正的心里不好受,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坐在炕沿,一声不响地看着憔悴的陈正,心中一阵一阵的酸痛。她想起昨天的事,觉得自己也有责任,本想以为自己出面劝求相公,他一定会答应纳下楚若云,大家皆大欢喜,谁知却将两人闹得彻底决裂。
相公本是个豆腐心豆腐嘴的人,可怎知昨日竟然说出如此刀杀人的话,谁听了不要寒心?都是自己逼得相公迫不得已才说出那番话来,我真该死……
李田昨晚已被押回龙里县,知道自己在劫难逃,也无从狡辩,于是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一来陈正对此案有所关照,二来这一万多两的赃款数额的确巨大,不得马虎,所以刘山虎亲自断案,判定主犯李田,欺主犯上,偷盗巨款,死罪难逃,将其押进县衙大牢,待上面审批后即刻问斩。至于从犯丫鬟玲儿,已经滚下崖坡,生死不明,算是上天已经给了她惩罚,于是不再追究。
楚若云作为此案的原告,本应上堂对质,不过今日她也像陈正一样,一整天都卧床不起,花样般的面容经不起一夜的折腾,一下子憔悴了很多,失了几分娇媚。自从昨晚开始,她那眼角的泪水就没停过,枕巾哭湿得像是洗了没干似的,能挤出水来。
楚若云不能出堂,只好老仆孙安代替。在县衙里忙了一整天后,孙安领回了大部分丢失的财物,还有扣押在县衙里的那间院子的房契和地契。院子是李田偷盗来的赃物,这桩买卖自然不成立,尽管汪隆衡已经花钱从李田的手中买回房契和地契,官府也不能同意这交易的合法性,汪隆衡只好赔了大把的银子,回家哀嚎去了。
孙安刚回家,商队来人通知,说队伍明日一早就走,要想跟着商队南下,不要耽搁了时辰。孙安询问楚若云的意思要不要跟着商队回杭州?若是现在不肯回去也行,反正财物追回来了,房子也讨回来了,在这生活下去也不成问题,至于老爷的骨灰,完全可以花钱请商队带回杭州
若是昨日能有理由留下,楚若云定然不会离开,可是今日,龙里县对她来说已经是深恶痛绝的伤心之地,如何还能继续留在这?于是答应跟商队一起南下,让孙安立刻收拾东西。孙安问她这院子要怎么处理,楚若云想了会儿后只叫他别管了,这院子她自有用处。
冬天已经来临,天亮得特别晚,北风吹得城外集结的商队像是掉进了冰窟里一般个个冻得瑟瑟发抖,蜷缩在马的身边。西边的那轮朦胧的弯月像是在留恋这人世间的初晓似的,怎么也不肯下去,调皮地躲在乌纱似的云层后面跟太阳躲猫猫。楚若云闭着眼睛蜷缩在马车里,只感觉身后的那座世界,仍然是自己梦想得到的人间,只是自己这辈子运气差了点,仅仅在这个世界里逛了圈。
陈正知道这个朦胧的早晨是楚若云离开的早晨,他早早的起床站在院子里,看向南边的天空,直到太阳将月亮赶去了另一个世界的黑夜。
赵雪儿做好早饭后来到院子里,她悄悄地走到陈正的身边拉拉陈正的衣角怯懦道:“相公,你昨日一天颗粒未进,今日可不能再这样糟蹋自己的身体了,你肩上还没痊愈呢,不能老是饿肚子。”
陈正低头看了看赵雪儿惊恐的小脸,不禁微笑了下,简洁地说:“走,吃饭。”
二人刚要进屋,门外突然来了一小厮叫门。只见那小厮手里捧着一只小木盒低头弯腰跑到陈正面前恭敬道:“大人,小人受人嘱托给大人送只木盒。”
陈正没有立刻接过木盒,而是皱着眉头问道:“是什么人嘱托你的?”
小厮摇摇头说:“一个老汉,小人不知是谁,他也没说,只说叫小人将这木盒交予大人。”
陈正这才从小厮手里接过木盒,然后给了二十文钱将其打发离开。他疑惑地打开木盒,只见里面工整地叠放着楚若云那间院子的地契和房契,以及一条裹着一个什么东西的白绢。陈正轻轻地拨开那条白绢,里面裹着的是一只似曾相识的毽子。看那毽子的毛色和毽子的重盘下,那两枚一文钱,陈正心颤抖地想起了这竟然是六年前砸开他对楚若云情愫的那只毽子。
陈正一直以为楚若云已经将那毽子丢弃,没想到她竟然如数家珍地将这毽子保存了六年。原以为是自己对楚若云一见钟情,没想到楚若云竟先于自己对他一见倾心。怪不得楚若云这段时间来对自己依赖得那么强烈,怪不得她宁可不要名声,不要名分,什么都不想要,只求能跟自己在一起,原来是自己早就在她心里种下了根,让她变得狂热,变得不顾一切,可到头来,自己仍然结结实实地伤透了她残喘的最后一颗心。
陈正的视线开始有些模糊了,眼泪转得他的眼眶也开始酸胀。他隐约看见那白绢上有几行字,仔细一看,原来是一首诗:
辛酸苦楚起一顾,四年相思朝与暮。
鸿雁南飞秋色起,万叶凋零北风怒。
孤身单影行陌路,千言万语难相诉。
相逢何知今日苦?临行还君偷心物。
陈正面如死灰地看着那首诗,枯涸的内心再也波澜不起。为何命运如此弄人,为何当年两人分别在心中偷爱着对方,却谁也没先开口,直到这份感情在人情世故中被冲刷得支离破碎,只能用老死不相往来为此画上句号?
他多么想现在就骑上一匹骏马快马加鞭地赶上楚若云一把将她抱回,可是他知道,他们之间的一切随着这只被退回的毽子一起物归原主了。
赵雪儿看见了木盒里那只毽子,想起前日楚若云跟她说的关于她与相公是如何相识,又是如何对相公一见钟情。原本以为这些事都是她为了骗取自己的同情编造的谎言,没想到这一切都是真的,更没想到这楚若云对相公竟然那么痴情。
相公那时候只不过是一个贫苦人家的孩子,连个秀才身份都还不是,而她则是高高在上的富家千金,她能看上相公,纯粹是出于自己对相公真情实意,一点功利都不企图,甚至比自己对相公的那份爱还要单纯,纯净。
赵雪儿想到这,突然觉得自己竟然无意之中断送了相公最真挚的爱情,不禁觉得愧疚起来。她一言不发地怔怔地看着陈正,心头像是在滴血。
陈正发觉了赵雪儿幽怨的目光,他轻轻地苦笑了下,擦擦眼泪说:“风大,眼睛里都吹进沙子了。”接着,他取出毽子,将木盒置于门廊的台阶上后故作笑颜地对赵雪儿说:“来,我们踢毽子,相公踢毽子可厉害了。”
陈正握着毽子来到院子中央,他闭上眼睛记忆犹新地想起了那一天自己是用的什么样的花式将毽子踢中了楚若云的脑门,然后用那花式狠狠地将毽子踢到了空中。
毽子年岁已久,绑扎毽毛的棉线已经老化,受不了陈正突如其来的猛力,刚飞腾起没多高,毽毛就在空中一哄而散了。恰巧此时,一阵北风吹来,毽毛冉冉地向南方飘然而去。
陈正看着晃悠悠向南方飞去的毽毛,嗤笑了声,自言自语道:“去吧,南方好,南方才是你应该去的地方。”
陈正原本以为楚若云会像这毽毛一样,在自己的生命里彻底消失,然而谁又能预料到,数年之后,陈正竟然为了这个女人,撼得大梁帝国半壁江南,如泰山崩顶般颤动;搅得东南沿海水域诸岛,若巨浪滔天般呼腾。(未完待续)